《项塔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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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塔兰-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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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砰一声关上大门,然后转身面对我们,沉着脸,露出牙齿。普拉巴克立刻开口安抚他,轻声细语,动作带着讨好的味道。那男子一再摇头,不时插嘴说不行,不行,不行。
  他比我高。我离他很近,近到能听到他大鼻孔的呼吸声,就像是多岩海岸上风灌进洞穴的呼呼声。他头发很短,露出的耳朵像拳击手的练习手套那么大、那么多疙瘩。他的方脸表情多而生动,脸上的肌肉组织似乎比一般人背上的肌肉组织更为有力。他的胸膛和我两肩一样宽,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下面挺着大肚子。唇髭呈细致的匕首状,更增添他脸上的怒气。他看着我,带着十足的厌恶,叫我不由得暗自祈祷。老天啊,别要我跟这男人打架。 。。

项塔兰 第三章(8)
他举起双手,要普拉巴克不要再用好话哄骗他。那是双大手,手上的皱纹和老茧,粗得足以将停在船坞的油轮侧面的藤壶刮掉。
  “他说我们不准进去。”普拉巴克解释。
  “那好,”我答,伸手到那男子身后,急切想开门,一副顺理成章的模样,“你可别说我们没试过开门走人。”
  “不要,林!”普拉巴克制止我,“这件事我们得跟他理论理论。”
  高个子男子双臂交叠在胸前,卡其衬衫的缝线绷得微微作响。
  “我想这不是好主意。”我小声而含糊地说,带着不自然的微笑。
  “绝对是好主意!”普拉巴克坚持,“游客不准来这里,或者应该说不准到其他任何人口市场,但我已经告诉他,你不是那样的游客,而且你会说马拉地语。他不相信,问题就在这里。他不相信有外国人会说马拉地语,因此,你得说几句给他听听。然后你等着瞧,他会让我们进去。”
  “我只懂二十句左右的马拉地语,普拉布。”
  “那就够了,巴巴。大胆说出来,你会明白。快,报上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没错,像我教你说的那样。不是用印地语,而是用马拉地语。没问题,开口就是了……”
  “啊,啊,maza nao Lin ahey。”我轻声说,没有把握。我姓林。
  “Baapree!”高个子男子倒抽一口气,眼睛睁得老大,十足吃惊。我的天!
  我信心大增,又讲了一些最近几星期普拉巴克教我的短语。
  “Maza Desh New Zealand ahey。 Ata me Colabala ahella ahey。”我的国家是新西兰,现在住在科拉巴。
  “Kai garam mad’chud!”他大声说,首度露出笑容。这个短语,字面意思是什么混蛋东西!但常在谈话中被恣意赋予新意,因此可以粗略翻译为表示惊讶或恼怒的哇靠!
  大个子抓住我的肩头使劲紧捏,表示友善。
  我把懂得的马拉地短语一古脑儿全搬出来,先秀出我请普拉巴克教我的第一句话,我非常喜欢你们的国家,最后搬出我在餐厅里常不得不提出、但在这斗室里显然很突兀的请求语:我喝汤时麻烦关掉电扇……
  “够了,巴巴。”普拉巴克张开嘴咯咯大笑。我闭嘴不讲,结果换那高个儿兴奋地叽里呱拉猛讲。普拉巴克替他翻译,点头,比划双手。“他说他是孟买警察,名叫威诺。”
  “他是警察?”
  “千真万确,林。他是警察。”
  “警察有管到这里?”
  “没有啦,兼差而已。他说他非常、非常高兴认识你……”
  “他说你是他遇到第一个会讲马拉地语的白人……”
  “他说有些外国人会讲印地语,但没有外国人会讲马拉地语……”
  “他说马拉地语是他的母语。他是蒲那人……”
  “他说他们蒲那人说的马拉地语非常地道,你该去那里听听……”
  “他说他太高兴了!你就像他的儿子……”
  “他说你一定要去他家,让他请客,见见他的家人……”
  “他说那要一百卢比。”
  “什么意思?”
  “小费,林。要进去,就要一百卢比。现在就给他。”
  “喔,没问题。”我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钞,抽出一百卢比,递给他。只见钱入他手掌,一下子就消失无踪,手法之利落,在警察圈里绝无仅有,就连藏豆骗术*(shell…game,将豆藏在手中,谎称在胡桃壳下,以此骗人钱财的把戏。)老手都要大叹不如。高个子男子以伸出双手握手的方式收下钱,一只手掌在胸前抹过,仿佛吃了三明治后抹掉胸前的碎屑,然后一副若无其事的老练样子,搔搔自己的鼻子。钱就这么消失不见了。他指着狭窄的走道,示意我们可以进去。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项塔兰 第三章(9)
从大门和那道明亮的阳光之后,我们经过两个急弯,走了十几步,来到一个类似院子的地方。几个男子坐在粗糙的木质长椅上,三两成群站着聊天。有些是*人,身穿宽松的棉袍,缠着头巾。有个印度男孩在他们之间走动,奉上长玻璃杯红茶。有些男子好奇地打量普拉巴克和我,让人不悦。普拉巴克咧嘴而笑,挥手招呼,他们转过身去,继续他们的交谈。偶尔有一、两个男子抬头,查看坐在长条木椅上、破旧帆布棚底下的一群小孩。
  从明亮的入口小房间走过来时,感觉这里较暗。由几块帆布残片拼凑而成的大布,高低不平,遮住院里大部分天空。四面墙壁都没有门窗,墙面是褐色和洋红色。透过帆布遮棚上的裂缝,我看到寥寥几个窗户,但都用板子封死了。这个约略呈方形的空间,其实不是真正的院子,看来像是无意中形成的错误,像是几乎无人记得的一场建筑意外,似乎是在这拥挤的街区,或其他建筑废墟上兴建和重建房子的过程中所形成。地面铺的瓷砖是从废弃的厨房、浴室地板随意捡来的。两只无罩的灯泡,像是结在枯萎藤蔓上的奇怪果实,提供一丝微弱的照明。
  我们移到安静的一角,接下奉上的茶,静静啜饮了片刻。然后,普拉巴克向我介绍这里,他称为人口市场的这个地方,语调轻而缓。坐在破烂帆布棚底下的小孩是奴隶,来自西孟加拉国邦的龙卷风灾区、奥里萨邦的旱灾区、哈里亚纳邦的霍乱疫区、旁遮普邦的分离主义战乱区。这些小孩出身天灾人祸地区,被探子召募或买下,往往只身一人搭乘火车,横越数百上千公里路,来到孟买。
  聚在院子里的男子是买家或代理商。他们看来没什么兴趣,只顾着聊天,大部分时候不理会长条椅上的小孩,但普拉巴克告诉我,他们正在低调地讨价还价,而且就在我们看着时,正要达成交易。
  那些小孩瘦弱娇小。其中两个小孩坐在那里,四只手合握着一只蜂巢球。有两个小孩各伸出一只手拥住对方,依偎在一块。所有小孩都盯着那些吃得好、穿得好的买家和代理商,跟着他们的表情变化,和戴有珠宝戒指的手加强语气的手势,转移视线。那些小孩的眼睛,就像甘甜水井底部黑色的亮光。
  怎么会有人这么冷酷无情?我怎么能看到那景象,看着那些小孩,却不出手制止?我为何没报警?我为何没弄把枪,自行阻止这事?那原因,就和所有大问题的原因一样,错综复杂。我是个通缉犯,被追捕的罪犯,生活在逃亡中。报警或向有关当局通报,不是我能做的。我是这个陌生国度的外地人:这不是我的国家,不是我的文化。我得更了解情况,至少得了解他们的语言,才可以大胆介入。人生的惨痛经验告诉我,竭尽所能想改善情况,有时即使抱持最纯正的动机,都会适得其反。我即使拿枪回来,扫射那处奴隶市场,大概还会有同样的买卖,在那迷宫般曲折巷弄的其他地方另起炉灶。我虽是外地人,对这可是很清楚。而在别处成立的新奴隶市场,说不定会更糟。我没有能力肃清这买卖,我心知肚明。
  那时候我所不知道的,且在那“奴隶日”之后困扰我许久的,是我怎能待在那里,看着那些小孩而没有崩溃。很久以后我才理解,有部分原因出在澳大利亚监狱和我在监狱里碰到的人。其中有许多人已经是第四或第五次入监。而其中还有更多人,和眼前这些印度童奴一样,小小年纪,就在感化学校(男孩之家和少年训练中心)开始牢狱生涯。其中有许多人遭毒打、挨饿、关进独居房,还有被性侵犯。随便找个在监狱待得够久的人问问,对方都会告诉你,让人变得冷酷无情的东西,就是司法制度。如今承认这事,我觉得奇怪又羞愧,但在当时,我很高兴某事、某人、某个经验已让我变得铁石心肠。普拉巴克带我游历孟买的黑暗面时,正是这铁石心肠让我不至于被刚开始听到的声音、见到的景象所伤害。
  突然掌声响起,化为短暂回音,一名小女孩从长椅上起身,跳舞唱歌。唱起来自某部印地语卖座电影的情歌。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又听了数百次,每次听,总让我想起那个小孩。十岁的小孩,和她出奇响亮、高亢、尖细的声音。她扭腰摆臀,模仿妖媚*舞女郎,推高她根本未发育的胸部,买家和代理商突然间眼睛为之一亮。
  普拉巴克扮起类似弗吉尔*(* Virgil,古罗马诗人。)的角色。他不断用他那轻声细语解释我们所见到的,和他所知道的。他告诉我,那些小孩若不是有幸来到人口市场,大概活不到今日。以物色孩童为业的探子,游走于各灾区,哪里有旱灾、地震、水灾,就有他们的身影。快饿死的父母,看着自己的小孩陆续生病、死亡,因此,见到这些探子就如见到救世主,立即跪下亲吻他们的脚,恳求他们买下一个儿子或女儿,好至少保住一个小孩。
  那些待价而沽的男孩,最终会在沙特*、科威特,其他波斯湾国家担任骆驼骑师,在骑骆驼比赛中,替有钱达官贵人提供午后娱乐。普拉巴克说,其中有些人会在这样的比赛中重伤成残,有些人则丢掉小命。有幸保住性命的人,最后因为长太高而不适合比赛,下场往往是被遗弃,自谋生活。女孩则会到中东各地的人家工作,有些人会成为*隶。
  但他们活着,普拉巴克说,那些男孩和女孩。他们是幸运儿。每有一个小孩经过这里的人口市场转卖到他地,就代表另有至少一百名小孩,受着难以言说的饥饿而死亡。
  提及饥民、死者、奴隶时,普拉巴克的语调保持一贯的愉悦、轻快。事实真相比个人体验更奥妙,有些事不是我们眼见为凭,甚至不能以我们的感觉为准,那是让人领悟光凭聪明未必能看透人世奥妙的一种真相,让人明白感受与现实不能混为一谈的一种真相。面对那真相,我们通常无能为力;了解那真相所要付出的代价,就像是了解爱要人付出的代价,有时大到无人愿意承受。那不尽然会使我们更爱这世间,但的确使我们不至于去恨这世间。而了解那真相的唯一办法,就是对别人说出真相,就如同普拉巴克告诉我那样,就如同我现在告诉你们的那样。
  

项塔兰 第四章(1)
“有没有听过博尔萨利诺帽(Borsalino)测验?”
  “什么测验?”
  “博尔萨利诺帽测验,用来证明帽子是真正的博尔萨利诺帽,还是劣质仿冒品。你知道博尔萨利诺吧?”
  “抱歉,我得说我不知道。”
  “啊哈。”狄迪耶露出笑容。那笑容带着惊讶、调皮,还有不屑。不知怎么,这三种成分合成的笑容,竟迷人得叫人弃械投降。他微微向前倾身,头偏向一边,黑色鬈发晃动,仿佛在强调他解释的重点。“博尔萨利诺是最顶级的衣物。许多人,包括我本人,都认为它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男士帽。”
  他举起双手在头上摆出帽子的形状。
  “宽檐帽,黑色或白色,用lapin(兔子)毛制成。”
  “所以,只是顶帽子,”我以自认和颜悦色的语气补充道,“我们谈的是兔毛制的帽子。”
  狄迪耶火大了。
  “只是顶帽子?拜托,老哥!博尔萨利诺不只是顶帽子,博尔萨利诺帽是艺术品!上市前经手工刷过上万次。米兰和马赛有眼光的黑帮分子,好几代以来都把它视为最有品味的表征。‘博尔萨利诺’这名字成为黑帮人士的synonyme(同义词)。米兰、马赛黑社会那些无法无天的年轻小伙子,就叫作博尔萨利诺。那是黑帮分子还有品味的时代。他们知道,如果要过为非作歹的生活,以偷抢和开枪杀人维生,穿着就不能太随便,不是吗?”
  “那是他们最起码该做的事。”我微笑附和。
  “但你也知道,如今,很可悲的,只剩下个人化的风格,而没有品味。那是这时代的特征,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品味变成个人风格,而非个人风格变成品味。”
  他停下来,给我片刻时间体会这番话的深意。
  “话说回来,”他接着说,“测试博尔萨利诺帽的真伪时,要将帽子卷成筒状,卷成非常紧实的管状,穿过结婚戒指。穿过之后,如果没有消不掉的皱折,弹回原形,毫无损伤,那就是真的博尔萨利诺帽。”
  “你是说……”
  “就是这样!”狄迪耶大叫,拳头重重敲击桌面。
  我们正坐在利奥波德酒吧里,靠科兹威路的方形拱门附近,时间是八点。隔壁桌的一些外国人,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刺耳声纷纷转过头来,但店里的伙计和常客不理会这法国人。狄迪耶在利奥波德用餐、喝酒、高谈阔论已有九年。他们都知道跟他相处时,他有条容忍的上限,你如果越过那界线,他可是很危险的。他们还知道那条线不是画在他本人生命、信念或情感的软沙上,而是画在他所爱的人的心上。如果伤了那些人的心,不管是哪种方式的伤害,都会惹得他翻脸无情,火大到要人命。但除了真正的肢体伤害,还没有哪个人的言语或行为真正冒犯或触怒他。
  “me ?a!(就这样)我要说的就是这样!你那个矮个子朋友,普拉巴克,已经对你做过帽子测验。他把你卷成管状,穿过结婚戒指,好判定你是不是真的博尔萨利诺帽。他带你去看、去听这城市不好的东西,用意就在这里。那就是博尔萨利诺帽测验。”
  我静静啜着咖啡,心知他讲得没错,普拉巴克带领的黑暗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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