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话的调调越来越像你的导游,”卡拉开玩笑说,“我觉得,普拉巴克可能把你教育得太成功了。”
“我想是吧,两个星期下来,他每天塞给我许多精确的资料。就一个七岁辍学、在孟买街上自己学会读写的人来说,他实在很不简单。”
“什么精确的数据?”乌拉问。
“嗯,例如,孟买人口官方数据是一千一百万,但普拉布说,从事非法买卖的人更了解实际的人口数,他们估计有一千三百万至一千五百万人。而且,这里的人每天用两百种方言和语言在交谈。两百种,真够吓人!孟买就像是世界的中心。”
仿佛为了呼应这段有关语言的谈话,乌拉跟卡拉说话时速度很快,且刻意用德语。莫德纳示意离开,乌拉站起身,收拾钱包和香烟。这位不苟言笑的西班牙人,不发一语地离开餐桌,走向通往街上的开放式拱道。
“我找到工作了。”乌拉当着众人说,嘟起嘴,显得很迷人。”明天见,卡拉。十一点左右,ja?林,如果你明晚也在,也许我们能一起吃晚饭?我很期待。拜!Tschus!(再见!)”
她跟在莫德纳身后出去,酒吧里许多男人色迷迷地盯着她。狄迪耶趁机跑到别桌找几个熟人,剩下卡拉和我。
“她不会的,你要知道。”
“不会什么?”
“她明晚不会和你一起吃饭,那是她的一贯作风。”
“我知道。”我咧嘴而笑。
“你喜欢她,是不是?”
“是啊,我喜欢。怎样,你觉得很有趣?”
“从某方面来看是。她也喜欢你。”
她停住不语,我想她是打算解释她的观点,没想到她再度开口时,却改变了话题。
“她给了你一些钱,美金。她用德语跟我说了,以免莫德纳知道。你应该把钱给我,她会在明天十一点时找我拿。”
“好,现在就给你?”
“不,不要在这里给我。我得走了,等下有约。大概一小时后我会回来,可以等我到那时候吗?或者你再回来,到时候跟我碰面?你可以送我回家——如果你想要的话。”
项塔兰 第二章(6)
“行,我到时会在。”
她起身离开,我也起身,替她把椅子往后拉。她对我浅浅一笑,一边眉毛扬起,带着嘲讽或讥笑,或两者都有。
“我之前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真的该离开孟买。”
我看着她走出店门,跨进私人出租车后座。那车显然早已在门外等候。乳白色的车子慢慢驶进夜间缓缓移动的车流,前座乘客的车窗伸出一只男人的手,向行人一挥,要他们让开。粗厚的手指握着一串绿色念珠。
又是孤家寡人。我坐下,把椅背往后靠着墙壁,让自己被利奥波德酒吧的活动和店里喧嚣的客人包围。
利奥波德是科拉巴最大的酒吧和餐厅,也是孟买最大的酒吧和餐厅之一。一楼临街的长方形店面和其他四家餐厅一样宽,靠两座金属门进出,金属门往上卷,收进木拱里,让店里的客人能饱览科兹威路——科拉巴最繁华、最缤纷的街道。二楼是较不显眼且有空调的小酒吧,由数根粗壮的圆柱支撑,一楼则由这些圆柱区隔成几个差不多大的区域,许多餐桌围着圆柱成群摆置。柱上和许多空白墙面上有镜子,为这酒吧提供了吸引顾客的一大特色:让他们能够小心翼翼,甚至完全不为人知地打量及欣赏其他人,或向其他人抛媚眼。对许多客人而言,看着自己的影像同时映现在两面或多面镜子上,乃是人生一大乐事。利奥波德是让人们来看人、被人看,还有看着自己被别人注视的地方。
那里大概有三十张桌子,每张桌面都是印度的熏珍珠大理石材质,搭配至少四张雪松木椅子。卡拉常戏称那些椅子是六十分钟椅,因为坐起来很不舒服,让客人坐不到一小时就想走人。挑高的天花板上有许多大吊扇在嗡嗡运转,让白色的钟摆形玻璃吊灯也跟着缓缓晃动。上了漆的墙壁、门窗与镜子的四周,都镶了桃花心木饰条。甜点和果汁用了多种水果,包括巴婆果(paw paw)、木瓜、番荔枝、橙、葡萄、西瓜、香蕉、柳橙与四种当令芒果。某面墙上整面陈列了这些水果,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硬柚木的大柜台像帆船的桥楼,坐落在忙碌的餐厅里。柜台后面可见到忙进忙出的侍者和蒸腾的炊煮热气,再里面是一条狭长的走道,偶尔可见到忙得不可开交的厨房一角。
凡是走过宽大的拱门,进入利奥波德这个由灯光、色彩、大量木质镶条构成的小小天地者,无不*于它虽已褪色却仍华丽的优雅。但它最美丽绝伦之处,只有最卑微的工人才有幸欣赏,因为只有在酒吧打烊、清洁工在每天早上搬走桌椅时,地板的美丽才会展露出来。地板上精细复杂的瓷砖,仿自北印度某宫殿的图案,黑色、奶油色、褐色的六角形,从中央光芒四射的旭日往外辐射。因此,为王公而设计的铺砌图案,只向清洁工——这城里最穷、最逆来顺受的工人——偷偷展露其无与伦比的奢华;至于专注于眩目镜中映影的游客,则无缘一窥其美丽。
每天早上开张,地板清理干净后,利奥波德难得有冷清的一小时,成为这熙熙攘攘城市里的宁静绿洲。从那之后直到午夜打烊,它总是高朋满座。客人来自全球上百个国家,许多当地人,包括外籍侨民和印度人,从城里各角落来这里做买卖。买卖的东西从毒品、货币、护照、黄金、性,到无形但同样有利可图的影响力,应有尽有。所谓的影响力,指的是台面下的贿赂、包庇。在印度,许多会面、升迁和合约,都是靠贿赂、包庇促成的。
项塔兰 第二章(7)
利奥波德是非官方的免税区,与科拉巴警察局隔着一条热闹的大街,正面相对。向来很有效率的警察,对店里的勾当却全然视而不见。
但是一个奇特的二元对立法则,却施行于楼下与楼上、餐厅内与餐厅外,且支配在该处所进行的所有交易。印度*戴着茉莉花环,裹着缀有珠子的纱丽,一身圆滚滚,不准进入楼下酒吧,只能陪客人到楼上酒吧。欧洲*只准坐在楼下酒吧,撩拨桌边的男人,或干脆在街上拉客。酒吧内可公开谈论毒品和其他违禁品的交易,但实际货品交易只能在酒吧外。常可见到买卖双方谈妥价钱,走出店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走回酒吧,坐回原桌。即使是官员和居间关说者也受这些不成文规则约束:在楼上酒吧阴暗隔间谈妥的协议,却要在人行道上握手、交钱后,才算真正搞定。这样就不会有非议,说人们是在利奥波德酒吧内收受贿赂或行贿。
区隔、连接合法与非法活动的细微规则,再没有地方比这里订得更巧妙,但这些规则并非利奥波德的多元小社会所独有。路边摊上的小贩,大剌剌贩卖名牌仿冒品;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司机收受小费,对后座发生的不法或违禁情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对街警察局卖力工作的警察,其中有些人付了高额的贿赂,才能取得这个市中心的肥缺。
在利奥波德连续坐了几晚,倾听周边桌子客人的谈话后,我听到许多外国人和印度人抱怨孟买贪腐横行,公共领域和商业领域无处不贪。在这城市待了短短几星期后,我就知道这些控诉往往有其道理,而且真有其事。但世上哪个国家没有贪腐?哪个体制没有不当使用金钱的情事?有权有势的精英人士藉由打点回扣,藉由在最盛大的群众大会上捐助竞选资金,图利自己的事业和野心。有钱人都比穷人长寿、健康,不管哪里都一样。
不正当的贿赂和正当的贿赂,两者不同,狄迪耶曾经这么告诉我。不正当的贿赂,每个国家都一样,但正当的贿赂,是印度的特产。他说这话时,我会心一笑,因为我知道他的意思。印度是公开的,印度是坦率的。从到印度的第一天,我就很欣赏这点。我的本能不是去批评。在这个我渐渐喜欢上的城市里,我的本能是去观察,去融入,并乐在其中。在接下来的年月里,我的自由,甚至我的性命,就靠着印度人愿意睁只眼闭只眼的作风才得以保住。但那时我还没体会到这点。
“什么,独自一人?”狄迪耶倒抽一口气,回到我桌边。“C’est trop!(太过分了!)老哥,你难道不晓得,孤单一人在这里是有点讨人厌的事?我还得告诉你,讨人厌是我的特权。来,喝一杯。”
他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叫来侍者加点饮料。几个星期以来,我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在利奥波德跟他说上话,但从未只有我们俩单独在一块儿。他决定在乌拉、卡拉或别的朋友回来之前,先过来跟我同桌的举动,叫我吓了一跳。这微微表示了接纳,我感激在心。
他不停用手指敲桌面,直到威士忌送来为止,然后大口喝掉半杯,轻松下来后,转头对我眯眼一笑。
“你在想事情。”
“我在想利奥波德这家店,眼睛四处看,想看个仔细。”
“这里很糟,”他叹口气,摇摇他长着浓密鬈发的头,“我受不了自己居然这么喜欢来这里。”两名男子朝我们走来,引起狄迪耶的注意。他们穿着在脚踝束口的宽松长裤,袖子与下摆都长及大腿的衬衫,外面套着深绿色背心。他们向他点头,他则回以灿烂的笑容并挥手,然后他们加入离我们不远的另一桌。
项塔兰 第二章(8)
“危险人物。”狄迪耶低声说,眼睛盯着他们背后,脸上仍带着那笑容。“阿富汗人。拉菲克,小个子那个,过去搞书的黑市买卖。”
“书?”
“就是护照。过去,他曾是老大,呼风唤雨的人物。现在,他搞巴基斯坦境内的赤砂海洛因生意。他靠赤砂赚了不少钱,但很怨恨失去了书的生意。在争夺地盘时死了一些人,其中大部分是他的人马。”
照理他们不可能听到我们说话。但就在这时,那两个坐着的阿富汗人转身,盯着我们,一脸凶恶、严肃,好像在回应他讲的话。跟他们同桌的另一个人弯身靠近他们,跟他们讲话。那人指着狄迪耶,然后指着我,接着他们转移目光,直直盯着我。
“该死的……”狄迪耶轻声重复,笑得更为灿烂,直到那两人再度转身背对我们为止。“要不是他们生意做得这么好,我才不想和他们做买卖。”
他说话时只有嘴角动,就像是狱卒监视下的犯人,叫我觉得好笑。在澳大利亚监狱,那种低声说话的技巧,叫做侧阀发声。那种说话表情,在我脑海里历历在目,加上狄迪耶的说话姿势,叫我不由得回想起狱中生涯。我闻到廉价消毒水的味道,听到金属钥匙的卡嚓声,摸到渗水的石头。往事突然重现脑海,乃是出狱者、警察、士兵、救护车司机、消防队员、其他见过和经历过创伤的人,共有的经验。有时,回忆重现得太突然,与当下的环境太格格不入,这时唯一正常的反应就是失控的愚蠢大笑。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狄迪耶忿忿地吸着烟。
“没有,没有,一点都没有。”
“那是真的,我真的没骗你。为了抢那生意,曾爆发小战争。瞧,正说着,那场战争的胜利者也来了。那是拜拉姆和他的手下。他是伊朗人,是个打手,替埃杜尔?迦尼办事,埃杜尔则替这城市的黑帮老大之一,阿布德尔?哈德汗(汗,Khan,对领导者的尊称)卖命。他们赢了那场小战争,现在由他们掌控护照买卖。”
他微微点头,要我注意刚走进拱门的一票年轻男子。他们身穿帅气的西式牛仔裤和夹克,走到经理柜台,跟利奥波德众老板热情地打招呼,然后在店内另一头的桌边坐下。这票人的头头是个高大粗壮的男子,三十出头。他抬起圆滚滚的笑脸,从手下的头顶扫视店里,由右往左向其他桌的熟人一一点头、微笑致意。他瞄到我们这桌时,狄迪耶挥手示意。
“血迹,”他低声说,满脸堆笑,“短期间内,这些护照仍会沾有血迹。对我而言,那没区别。就吃的来说,我是法国人;就爱情来讲,我是意大利人;就生意来说,我是瑞士人—非常瑞士,严守中立。但为了这些书,还会有人流血,我非常肯定。”
他转向我,眨了一次眼,再一次,仿佛要用他的浓眉斩断不切实际的念头。
“我肯定是醉了。”他说,带着令人高兴的惊讶。“我们再来一杯。”
“你喝吧,我喝完这杯就好。那些护照要多少钱?”
“从一百到一千,当然是美金。你想买一本?”
“不用……”
“啊哈!你的不用是孟买黄金贩子的不。那种不表示说不定,不说得愈斩钉截铁,就愈是说不定。需要时来找我,我会替你搞定,当然我要拿点抽头。”
“你在这里赚了不少……抽头?”
“嗯……嗯,马马虎虎啦,能赚多少是多少。”他咧嘴而笑,蓝眼珠因为酒精发红而闪烁。“我安排双方碰头。碰头时,我从双方拿取报酬。就在今晚,我安排了一笔买卖,两公斤的马尼拉大麻胶。你看那边,水果旁边的那些意大利游客,留着金色长发的男人和穿红衣的女孩,看到了吗?他们想买。有个人,你看到没?就是外面街上那个脏衬衫、赤脚、等着拿佣金的家伙,他会把货交给我,我再把货交给阿杰。他做大麻胶买卖,厉害的坏蛋。看,他跟他们同桌,每个人都在笑。交易搞定了,我今晚的工作结束了,自由了!”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项塔兰 第二章(9)
他敲敲桌面,示意侍者再来一杯,但小瓶酒送来后,他双手握着酒瓶一会儿,盯着瓶子瞧,陷入沉思,显得忧心忡忡。
“你打算在孟买待多久?”他问,眼睛没看我。
“不知道。怪了,最近几天,似乎每个人都在问我这件事。”
“你已经待了出奇的久。大部分人恨不得赶快离开这城市。”
“有个导游,名叫普拉巴克,你可认识?”
“普拉巴克?哈瑞?那个满脸笑容的人?”
“就是他。他带我四处参观了几个礼拜。我去过所有神庙、博物馆、画廊,还有一些市场。他说明天早上起,要带我看看这城市的另一面,他口中真正的孟买。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