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睡在旁边,静静地卧着,可是它活在季节之上,在冬风之中,所有的花全部落尽,柳
树像一个四处游方的孤客,猛然在天涯海角的一边走出来,如果我们看柳树能有另一种
心情,就会发现它的美并不在别的花之下。如果说荷花是一首惊艳的诗,柳树就好像诗
里最悠长的一个短句,给秋天做了很好的结论。
我是个爱花的人,花在泥土上是一种极好的注解,它的姿形那么鲜活,颜色那么丰
富,有时还能散发出各种引人的馨香,但是世上没有长久的花。有一次,我到彰化县的
田尾乡去,那时秋天已经过尽,初冬的冷寒掩盖了大地,田尾的花农已经收成了所有的
花,正等待春天的消息。我到花田里去,这是一向被称为繁花都城的乡镇有了不可思议
的景象。玫瑰剪了枝,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菊花全被连根拔起,满目的疮痍。
陪我到田里的花农告诉我:“你来得不巧,应该在春天的时候来,花是活在春天
的。”后来他提议去看看盆景,只有盆景是不调的,我拒绝了,因为我只对真正长在土
地上的有兴趣。
田尾繁花谢尽等待春天的经验,使我开始深思花的精魂。在人世里,我们时常遇到
花一样的人,他们把一生的运势聚结在一刻里散放,有让人不可逼视的光芒,可是却很
快的消逝了,尤其是艺术家,年轻的时候已经光芒四射,可是岁月一过,野风一吹就无
形迹了。
反而是那些长期默默地挺着枝干的柳树,在花都落尽了,新的花还没有开起的时刻,
本来睡在一侧的柳树就显得特别翠绿。有时目中的景物没有特别的意义,只是通过人的
眼,人的慧心,事物才能展现它的不凡。
我想起一则希腊数学家和物理学家阿基米德的故事。当罗马帝国侵略希腊的时候,
阿基米德正全神贯注的在铺了一层沙土的房子内,哺哺自语的演算着奇怪的几何图形,
几个罗马兵冲进来,粗鲁地践踏着沙土,把图形躁踊了,并且捉着阿基米德大叫:“你
是谁?”
阿基米德大怒,吼道:“走开,不要踩坏了我的图形!”罗马兵一气之下,一刀杀
了这个伟大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这个故事给我的启示不是他对于学术追求的专注,而
是他手上只拿了一根树枝,写的只是沙土。
树枝和沙土是多么简单的东西,任何人都可能拿它写出一些字句,可是它到了数学
家之手,却可能为人世留下不朽的真理。
阿基米德的故事是宜于联想的,我时常看到一种景象:一棵美丽的牵牛花开在竹篱
笆上,牵牛花轻快欢欣的在风中飞扬,要把生命的光彩在一天开尽,可是如果没有竹篱
笆呢?美丽的牵牛花就没有依附的所在。
冬天里还有另一种景象,圣诞红全部开花了,那些花红得像火一样,使人忘记了它
的绿色枝干,我曾想:万一没有绿色的枝干呢?圣诞红就不能红得那么美丽了。
一粒麦子与一堆干草之间的区别,没有人认识它们,但是它们彼此互相认识。干草
为了发出麦子的金黄而死去,麦子却为了人的口腹而死去,其中有时真没有什么区别。
纯美的事物有时能激发人的力量,有时却也使人软弱。美如果没有别的力量支撑,
它就是无力的,荷花和杨柳就是这样的关系。
我愈来愈觉得我们的社会会向花一样的燃烧的方向走去,物质生活日渐丰盛,文明
变成形式,人们沉浸在物欲的享受里,在那样的世界,人人争着要当荷花,谁肯做杨柳,
谁肯做数学家手中的树枝和沙士呢?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八日
真正的桂冠
有一位年轻的女孩写信给我,说她本来是美术系的学生,最喜欢的事是背着画具到
阳光下写生,希望画下人世间一切美的事物。寒假的时候她到一家工厂去打工,却把右
手压折了,从此,她不能背画具到户外写生,不能再画画,甚至也放弃了学校的课业,
顿觉生命失去了意义;她每天痛苦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任何事情都带着一种悲哀的
情绪,最后她向我提出一个问题: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这个问题使我困惑了很久,不知如何回答。也使我想起法国的侏儒大画家罗德列克
(Toulouse Lautrec)。罗德列克出身贵族,小的时候聪明伶俐,极得宠爱,可惜他
在十四岁的时候不小心绊倒,折断了左腿,几个月后,母亲带着他散步,他跌落阴沟,
把右腿也折断了,从此,他腰部以下的发育完全停止,成为侏儒。
罗德列克的遭遇对他本人也许是个不幸,对艺术却是个不幸中的大幸,罗德列克的
艺术是在他折断双腿以后才开始诞生,试问一下:罗德列克如果没有折断双腿,他是不
是也会成为艺术史上的大画家呢,罗德列克说过:“我的双腿如果和常人那样的话,我
也不画画了。”可以说是一个最好的回答。
从罗德列克遗留下来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他对正在跳舞的女郎和奔跑中的马特
别感兴趣,也留下许多佳作,这正是来自他心理上的补偿作用,借着绘画,他把想跳舞
和想骑马的美梦投射在艺术上面,因此,罗德列克倘若完好如常人,恐怕今天我们也看
不到舞蹈和奔马的名作了。
每次翻看罗德列克的画册,总使我想起他的身世来。我想到:生命真正的桂冠到底
是什么呢?是做一个正常的人而与草木同朽?或是在挫折之后,从灵魂的最深处出发而
获得永恒的声名呢?这些问题没有单一的答案,答案就是在命运的摆布之中,是否能重
塑自己,在灰烬中重生。
希腊神话中有两个性格绝对不同的神,一个是理性的、智慧的、冷静的阿波罗;另
一个是感性的、热烈的、冲动的戴奥尼修斯。他们似乎代表了生命中两种不同的气质,
一种是热情浪漫,一种是冷静理智,两者在其中冲激而爆出闪亮的火光。
从社会的标准来看,我们都希望一个正常人能稳定、优雅、有自制力,希望每个人
的性格和表现像天使一样,可是这样的性格使大部分人都成为平凡的人,缺乏伟大的野
心和强烈的情感。一旦这种阿波罗性格受到激荡、压迫、挫折,很可能就像火山爆发一
样,在心底的戴奥尼修斯伸出头来,散发如倾盆大雨的狂野激情,艺术的原创力就在这
种情况生发,生活与命运的不如意正如一块磨刀
用岁月在莲上写诗
那天路过台南县白河镇,就像暑大里突然饮了一盅冰凉的蜜水,又凉又甜。
白河小镇是一个让人吃惊的地方,它是本省最大的莲花种植地,在小巷里走,在田
野上闲逛,都会在转折处看到一田田又大又美的莲花。那些经过细心栽培的莲花竞好似
是天然生成,在大地的好风好景里毫无愧色,夏日里格外有一种欣悦的气息。
我去的时候正好是莲子收成的季节,种莲的人家都忙碌起来了,大人小孩全到莲困
里去采莲子,对于我们这些只看过莲花美姿就叹息的人,永远也不知道种莲的人家是用
怎么样的辛苦在维护一池莲,使它开花结实。
“夕阳斜,晚风飘,大家来唱采莲谣。红花艳,白花娇,扑面香风暑气消。你打桨,
我撑篙,乃一声过小桥。船行快,歌声高,采得莲花乐陶陶。”我们童年唱过的《采莲
谣》在白河好像一个梦境,因为种莲人家采的不是观赏的莲花,而是用来维持一家生话
的莲子,莲田里也没有可以打桨撑篙的莲肪,而要一步一步踩在莲田的烂泥里。
采莲的时间是清晨太阳刚出来或者黄昏日头要落山的时分,一个个采莲人背起了竹
篓,带上了斗笠,涉入浅浅的泥巴里,把已经成熟的莲蓬一朵朵摘下来,放在竹篓里。
采回来的莲蓬先挖出里面的莲子,莲于外面有一层粗壳,要用小刀一粒一粒剥开,晶莹
洁白的莲子就滚了一地。
莲子剥好后,还要用细针把莲子里的莲心挑出来,这些靠的全是灵巧的手工,一粒
也偷懒不得,所以全家老小都加入了工作。空的莲蓬可以卖给中药铺,还可以挂起来装
饰;洁白的莲子可以煮莲子汤,做许多可口的菜肴;苦的莲心则能煮苦茶,既降火又提
神。
我在白河镇看莲花的子民工作了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种莲的人就像莲子一
样,表面上莲花是美的,莲田的景观是所有作物中最美丽的景观,可是他们工作的辛劳
和莲心一样,是苦的。采莲的季节在端午节到九月的夏秋之交,等莲子采收完毕,接下
来就要挖土里的莲藕了。
莲田其实是一片污泥,采莲的人要防备田里游来游去的吸血水蛙,莲花的梗则长满
了刺。我看到每一位采莲人的裤子都被这些密刺划得千疮百孔,有时候还被刮出一条条
血痕,可见得依靠美丽的莲花生活也不是简单的事。
小孩子把莲叶卷成杯状,捧着莲子在莲田埂上跑来跑去,才让我感知,再辛苦的收
获也有快乐的一面。
莲花其实就是荷花,在还没有开花前叫“荷”,开花结果后就叫“莲”。我总觉得
两种名称有不同的意义:荷花的感觉是天真纯情,好像一个洁净无瑕的少女,莲花则是
宝相庄严,仿佛是即将生产的少妇。荷花是宜于观赏的,是诗人和艺术家的朋友;莲花
带了一点生活的辛酸,是种莲人生活的依靠。想起多年来我对莲花的无知,只喜欢在远
远的高处看莲、想莲;却从来没有走进真正的莲花世界,看莲田背后生活的悲欢,不禁
感到愧疚。
谁知道一朵莲蓬里的三十个莲子,是多少血汗的灌溉?谁知道夏日里一碗冰冻的莲
子汤是农民多久的辛劳?
我陪着一位种莲的人在他的莲田梭巡,看他走在占地一甲的莲田边,娓娓向我诉说
一朵莲要如何下种,如何灌溉,如何长大,如何采收,如何避过风灾,等待明年的收成
时,觉得人世里一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许是我们永远难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莲子,部有
一套生命的大学问。
我站在莲田上,看日光照射着莲田,想起“留得残荷听雨声”恐怕是莲民难以享受
的境界,因为荷残的时候,他们又要下种了。田中的莲叶坐着结成一片,站着也叠成一
片,在田里交缠不清。我们用一些空虚清灵的诗歌来歌颂莲叶何田田的美,永远也不及
种莲的人用他们的岁月和血汗在莲叶上写诗吧!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日
黑暗的剪影
在新公园散步,看到一个“剪影”的中年人。
他摆的摊子很小,工具也非常简单,只有一把小剪刀、几张纸,但是他剪影的技巧
十分熟练,只要三两分钟就能把一个人的形象剪在纸上,而且大部分非常的酷肖。仔细
地看,他的剪影上只有两三道线条,一个人的表情五官就在那三两道线条中活生生的跳
跃出来。
那是一个冬日清冷的午后,即使在公园里,人也是稀少的,偶有路过的人好奇地望
望剪影者的摊位,然后默默地离去;要经过好久,才有一些人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让
他剪影,因为一张二十元,比在相馆拍张失败的照片还要廉价得多。
我坐在剪影者对面的铁椅上,看到他生意的清淡,不禁令我觉得他是一个人间的孤
独者。他终日用剪刀和纸捕捉人们脸上的神采,而那些人只像一条河从他身边匆匆流去,
除了他摆在架子上一些特别传神的,用来做样本的名人的侧影以外,他几乎一无所有。
走上前去,我让剪影者为我剪一张侧脸,在他工作的时候,我淡淡的说:“生意不
太好呀?”设想到却引起剪影者一长串的牢骚。他说,自从摄影普遍了以后,剪影的生
意几乎做不下去了,因为摄影是彩色的,那么真实而明确;而剪影是黑白的,只有几道
小小的线条。
他说:“当人们大依赖摄影照片时,这个世界就减少了一些可以想像的美感,不管
一个人多么天真烂漫,他站在照相机的前面时,就变得虚假而不自在了。因此,摄影往
往只留下一个人的形象,却不能真正有一个人的神采;剪影不是这样,它只捕捉神采,
不太注意形象。”我想,那位孤独的剪影者所说的话,有很深切的道理,尤其是人坐在
照相馆灯下所拍的那种照片。
他很快地剪好了我的影,我看着自己黑黑的侧影,感觉那个“影”是陌生的,带着
一种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忧郁,因为“他’嘴角紧闭,眉头深结,我询问着剪影者,
他说:“我刚刚看你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就觉得你是个忧郁的人,你知道要剪出一个人
的影像,技术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观察。”
剪影者从事剪影的行业已经有二十年了,一直过着流浪的生活,以前是在各地的观
光区为观光客剪影,后来观光区也被照相师傅取代了,他只好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
出卖自己的技艺,他的感慨不仅仅是生活的,而是“我走的地方愈多,看过的人愈多,
我剪影的技术就日益成熟,捕捉住人最传神的面貌,可惜我的生意却一天不如一天,有
时在南部乡下,一天还不到十个人上门。”
做为一个剪影者,他最大的兴趣是在观察,早先是对人的观察,后来生意清淡了,
他开始揣摩自然,剪花鸟树木,剪山光水色。
“那不是和剪纸一样了吗?”我说。
“剪影本来就是剪纸的一种,不同的是剪纸务求精细,色彩繁多,是中国的写实画;
剪影务求精简,只有黑白两色,就象是写意了。”
因为他夸说什么事物都可以剪影,我就请他剪一幅题名为“黑暗”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