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听见身后响动,慌忙站直闭口,范大娘也拉了温兰想躲避,却是迟了,对面的人已经到了大门口。
卫自行的目光扫过门口台阶下的人,见是两个穿着普通的民间妇人,并未多留意,正要抬步跨出门槛,眼光余光扫过那个年少女子的脸庞,视线忽然停了下,脚步便也跟着迟缓了。
温兰一直微微低头,却也仿似感觉到了对面两道目光的直视,稍稍抬眼,见那人正在看自己,略微有些心惊,急忙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视线。
方臻早看到了站在衙门口台阶下来不及避让的两个民间女子,又见一直大步而行的卫自行脚步微滞,以为冲撞了他,想讨个好,指着范大娘和温兰喝道:“大胆刁民,竟敢挡在衙门外拦了卫大人的路,意欲何为?”
范大娘噗通跪了下去,颤声道:“大人错怪了。民妇是听说县衙有悬赏榜文,想过来应榜,不想榜文却不见了,这才大着胆子过来问个究竟的……”
方臻方才还不过是虚张声势,现在听范大娘提到榜文,却真的是被触到痛脚,勃然大怒,一个箭步冲了出来,厉声道:“大胆!满口胡言乱语!什么榜文,来人,快把这两个刁民赶走!”
范大娘吓得不轻,不晓得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惹得县官这样恼怒。温兰虽不解,却也晓得自己今天过来,时机明显是不对。见范文不停朝自己焦急打眼色,急忙扶起两腿发软的范大娘,正要离去,却听那个姓卫的千户不疾不徐地开口:“方大人,有人来应榜,那是好事,你这么急做什么?”
方臻见卫自行竟会为此发问,心中暗暗叫苦,后背发烫,鼻尖已经沁出了细汗。原来一个月前县衙里遭窃,那贼不但偷了些细软,竟连他的官印也一并偷了去。官员失印是大罪,他自然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叫外人知道,这才张了悬赏榜文,只说丢了重要物件叫人去那一带捞。只是湖心处水深数丈,想要在湖底捞回又岂是容易之事?眼见一个月过去官印还没找回,早就急得嘴上冒泡。偏偏这时候七政门的人又来了。监察百官本就是那些人的职责之一,这若是被晓得了,自己还有好果子吃?所以当天立刻就派人悄悄去把全城张贴出去的榜文都给揭了,勒令手下不许透漏半点消息。前几天抓到了丁彪,坐地审讯。这事自然轮不到他,都是七政门的事。只听说这丁彪一开始极其骨硬,后来架不住对方的刑讯手段,陆陆续续招供,前两天又根据供词抓了些人。然后今天,终于等到这些人要离开了,也没听说要追究自己的失察之罪。方臻这才觉得松了口气。本以为就要万事大吉了,不想临送出门,却遇到了这样的一出……
方臻心怦怦直跳,勉强应道:“大人误会了,莫听信这刁妇的胡言乱语……”
卫自行打断他话,道:“我倒是听说,方大人的官印丢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县务繁冗,大人日理万机,一时大意不察境内谋逆,尚情有可原。只连官印都能丢,委实少见。”
方臻见卫自行望着自己,神色温和,目中却隐含厉色,顿时汗出如浆。
七政衙门的侦缉耳目,说遍布天下也不为过。只要需要,没有什么他们查不出的秘密。据说从前朝廷办许文山一党的案子时,七政衙门最后呈上的证词中,连许文山过去数月每日间三餐饮食都记录在档。现在见这卫自行不但晓得自己丢东西,连丢什么也知道了。想再继续隐瞒下去,绝无可能。
方臻不顾旁人在侧,急忙跪了下去,面如土色道:“下官该死,不该企图隐瞒。上个县衙遭窃,窃贼偷了印鉴竟丢到城外芦苇湖中去。下官一直找人在捞,奈何还没寻回。下官自到了此地就任,时刻牢记为朝廷效力,肃盗平贼,兢兢业业,夙夜不怠,这才惹了贼人怨恨,故意以此来构陷于我,还望大人明察!”
卫自行不语,再次瞟了眼温兰,这才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方大人也不必过于自责,将官印找回才是第一要务。”
方臻自然知道卫自行的来历。
卫自行出身高官之家,祖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曾是朝廷内阁的中心势力之一,后因受到政敌排挤不得不致仕,恼恨交加之下驾鹤归去。卫家从此失势。继而,族人又被检举出各种不法之事,卫自行也受到连累被削去功名。因京师七政门指挥使徐庆林与卫家有旧,他这才改投七政门,以基层低级校吏做起,因行事果决能力卓异,很快便累升至正六品百户。三年前,南方旱灾,多处发生暴…动,又有云南守将杨显趁机作乱,声势浩大,各处纷纷失陷,最后便是卫自行镇压了暴民作乱,又设计诱杀杨显,这才叫这已经风雨飘摇的大兴皇朝得了暂时安宁。也是凭此功劳,他才以这样的年纪便做到了广东七政衙门指挥的位子,被称为七政门近十年来崛起的最优秀的青年军官,前途不可限量。
方臻听说过他手段毒辣,这才害怕被他晓得自己丢了官印的事。没想到竟会这样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喜出望外,急忙道谢,头点得似啄米鸡,道:“是,是,大人说的极是,下官这就去找……”话说完了,见卫自行仍是不动,似乎并无动身的意思,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几天他将衙门让给卫自行,多少也知道了这个人脾性阴郁,喜怒不定,心思更是难以捉摸。现在好容易侥幸过关了,不敢催他,更不敢开口乱说,怕一个不当招祸。小心看他一眼,见他视线正落在大门外台阶下站着的那年轻女子脸上。跟着仔细看过去,发觉那女子肤色虽微黑,不合时人以女子肌肤白皙为美的标准,但眉目却颇秀雅,一身寻常的宽大旧衣裳下,隐约可窥体态婀娜。心中一动,便以为这女子被卫自行看上了。
他自然想讨好于他,只是摸不准他脾气,前些天不敢出手而已。现在有现成的机会来了,不愿错过,略一思索,已经有了主意。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范大娘和温兰和颜悦色道:“你们两个,哪个村的?”
温兰没想到在县衙门口会有这样的遭遇。这个姓卫的男人,从数日前第一次见到时,凭直觉就知道非善类。现在早发觉他多看了自己几眼。自己并非倾国倾城,不知道是哪里引起了他这样的注意。自己在这里,是个没有身份的人。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十分后悔竟会挑了这个时候过来。正想找个借口赶紧避退开,身边范大娘已经战战兢兢道:“我们是县北柳庄的。应榜的是这位温娘子……”指了下温兰。
温兰见众人齐刷刷看向自己,退也没路了,只好迎上众人目光,对着方臻坦然道:“确实。我略通水性。听说有悬赏,这才过来想试试的。”
方臻有些不信,道:“本官张出告示多日,许多熟知水性的青壮男子都无功而返……”言下之意,便是不相信她的话。
温兰听这县令的口气似是不信,正好顺坡下路,急忙道:“大人说的是。是我先前想得太过简单。这就走。”说完抓住范大娘的手低头转身要走。
“方大人,她既敢来应榜,想必便有几分本事。让她试试又有何妨?”
一边的卫自行忽然开口。
方臻偷望卫自行一眼,见他凝视着这女子,更证实了自己先前的猜测。既然他有这样的兴致,又哪里敢反驳。急忙顺了他话,对着温兰道:“卫大人说的极是。你既然来了,那就去试试。若真能替本官找回大印,必定重重有赏。”
☆、第 4 章
芦苇湖在县南数里之外,因湖边生满芦苇而得名,通往流向南海的江流,水域很大,湖心最深处达四五丈。边上有不少靠湖而生的打渔人家。上个月县衙的悬赏公告一出来,知道若能捞到一个手掌见方的乌木匣子便可拿赏,谁人不跃跃欲试?知道了大约的所在之后,无数人便开始在附近打捞。撒网、下水,用尽各种方法,陆续打捞上一些别的失窃之物,唯独那匣子始终不见。为了找这东西,连水性最好的那个水生也有去无回,家人至今还在湖边哀哭寻找,希望能有奇迹出现。众人这才渐渐绝了念头。所以这天,附近的人见到一条官府大船送人去往湖心一带要下水去捞匣子,且那应榜的,又是个年轻女子,顿时便骚动开来。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都撑了船跟在后头,远远停下观看。
船驾到湖心处,风力开始加大,船身微微摇晃。温兰手持鱼叉,迎风站在船头,听县衙的师爷向她比划匣子落水的大概区域。
温兰知道在古代,下海之人就有用鲨鱼皮等物制成的水靠,穿在身上类似于现在的潜水服,既能防护,又可保温。但现在显然不可得。所以早上出门前,她已经向范大娘借了身准备下水的衣服穿在里头。所以刚才在舱中做完热身出来时,已经是一身利落行装了。长发结辫盘在头顶,上衣扎腰,□是条到膝处的短裤,赤着双脚——除了裤子稍短之外,和此地渔家女在湖上劳作时的装扮也并无多大区别。因众人都晓得她要下水,装扮自然要轻便,所以也不觉裤子长度惊世骇俗,只不过船上的男人们还是忍不住会往她□在外的小腿上多瞄几眼而已。
温兰在船头与师爷说话的时候,方臻正陪卫自行站在不远处的舱板上。见卫自行望着那女子的背影,心中更是确定他对她有意了。否则实在难以解释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竟会临时改变行程忽然对打捞官印有兴趣,甚至亲自上船督阵?想了下,便朝温兰喊道:“喂,要不要往你腰身缚一条绳,万一有变,你可摇绳,上头的人会提你上来。”
温兰回头道:“绳子不必了。若有锋利刀具,给我一把便可。”
方才上船前,温兰已经向尾随过来的附近水上人家打听过湖况。知道湖心最深处大约四五丈、即十来米的样子,湖底并无暗流,水质也好,水下可见度不错,只是水草淤泥较厚。
一般精通水性的人,潜水能有一分半钟就算高手了,这还要分水的深浅度。水中以十米为一个大气压强,潜水者在水中深度达10米时,受到的压力就是两个绝对大气压,最直接的反应就是耳膜疼痛。对于普通人来说,若无外力相助,想下潜到十米深处就是件很困难的事。若能在过十米深的水中潜水达两分钟的,那就已经算是世界级的顶尖高手了。正是因为这里有这样的水深,又要寻找那匣子,对下水者的技术和憋气功夫都是项极大的挑战,这才迟迟没有人能领走那赏银——而这样的水深,对长期受特殊训练的温兰来说并不是很大的问题,加上现在是夏天,这湖水的温度,她方才也以手试过。就算到了水深十米处,水温下降,没有潜水衣的话,应该也不是大问题,缚上绳索反倒行动不便。带上鱼叉只是方便翻动水底石块之类的物件,考虑到水草或别的情况,带把刀具还是必要的。
方臻听她这样说,急忙回头,正要问随从要。卫自行已经弯腰,从自己靴子的里侧抽出一把尺长的匕首递过去,道:“把这把给她。不能说削铁如泥,却也算上品了。”
方臻急忙接过,送到了温兰跟前。温兰接过,稍稍抽出一截,见匕身在阳光下精光流动,想来是把好刀,看了眼卫自行,道了声谢,将匕首插入后腰束带中。抬头,见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水中可见度正是高峰期。准备功夫也做妥当了,这才长长呼吸一口,等憋足了气,便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如鱼般地跃入了湖中。
温兰入了水,待下冲惯性的力道减弱,睁开了眼睛。
水下能见度不错。在正午阳光的折射下,她甚至能清晰看到附近受自己骤然下水惊吓而飞快逃离的一群银色小鱼背脊上的片片鳞光。
她凝神闭气,双手拨水伸向水下前方,双腿向水面方向甩起,上体自然前弓,再次随了惯性继续下潜。等潜到四五米深处,身体适应了此处水体的温度和浮力之后,便弓身加速下潜,很快便靠近湖底。
虽然已经是十来米深,但因为水体清澈,附近湖底四五丈范围内的景象都能看得见。一眼望去,见湖底果然如先前旁人所说的那样,水草丰厚,团团簇簇到处都是。水草较少的地方,从表面泥层和石块便能辨出新近被翻过的痕迹,显然是之前撒下的渔网和造访者所留。原本在附近游弋的鱼群,被她这个不速之客吓到,转眼间便四下逃散,只剩苦草和九尾草随了湖底暗波左右轻轻飘荡。
温兰试着将手中鱼叉插入湖底淤泥层,发现半个叉头轻松陷入后,底下就需用力才能继续深入了。换了几个地方,大致如此。据那师爷描述,官印不过小儿拳头大,匣子也不大,不会很重。那么沉入湖里时,考虑到下降过程中的水阻,着底力量应该不会很大。照刚才自己测试的湖底泥层硬度来看,即便陷了进去,因为时日并不长久,想必也不会很深。这样找起来的话,就容易许多。
温兰屏息凝神,执了鱼叉在附近方圆的湖泥和水草从中搜索,却始终没找到匣子的踪影。
方才那师爷曾信誓旦旦,说匣子落水之地就在这数丈方圆之内,且先前在这里也确实打捞上来过别的失窃物件。如果他的话无误,这水底又没什么明显暗流,匣子落水后即便被水流带得偏离了位置,也不会相隔很远。
温兰耐心地仔细再次搜索,尤其是水草从和石块缝隙间这些渔网到达不了的暗处。仍是一无所获。
当她开始觉到身体里氧气消耗殆尽的信号时,忽然注意到自己左手后方十来米远的一凹陷处。那里,一人多高的密密水草中有堆岩石,中间似有一团诡异黑影在浮动。再仔细一看,心微微一跳,顿时感到一阵气紧。
温兰知道自己必须要先浮上去换气了。不再细看,猛地朝上方快速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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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上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在水中停留这么久的时间还不浮上来——除了那个传言已经被湖龙王招去做女婿的水生。再等片刻,湖面上仍只见被风吹得泛鳞的微波,除此平静一片,气氛渐渐便凝重起来。虽然没人开口,但不约而同地,每个人都开始觉得这个为了赏银而下水的女子极有可能已经步了前头那个水生的后尘了。
方臻见卫自行已经站到了船舷侧,神色虽看不出什么异样,视线却紧紧盯着水面,眼睛一眨不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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