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幔如雾,两人看着对方,都如隔雾看花,似真非真,似梦非梦。
唯一真实的,或许只有两人交握的手。
“好人有好报。”唐娇低声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为了快点好起来,快来嗅嗅她!
“……呵,那就借你吉言了。”暮蟾宫微微一笑,然后转过头去,看着头顶上的帐子,抑制不住的咳了起来,唐娇想去帮他倒杯水,但被他轻轻扯住手指不放,分明一挣就脱的力道,偏生这人身上有一种古怪的气质,能令人平白无故对他亲近与不忍,就仿佛眼前是一件稀世之宝,令人不忍看他夭折消亡,亦不忍拒他负他。
半晌,他终于止住了咳,轻轻吁了一口气,温柔笑道:“不用给我倒水,我喝不下去的。”
“你这是什么病?怎么会连水都喝不了?”唐娇说,其实心底在想对方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大夫也说不清楚。”暮蟾宫轻描淡写的撇开话题,然后温和道,“对了,唐姑娘,我许久没有出过门了,给我说说外边发生的事吧。”
“容我想想……”唐娇开始考虑给他说什么,世家公子会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她还真个不知道,想了想,决定给他说上个月镇上的灯会,岂料说了没两句,便被他咳嗽一声打断了。
“唐姑娘。”暮蟾宫温柔道,“灯会的事情可以过段时间再说……现在,我想听三更话本。”
唐娇心里咯噔一声,怎么又绕到这话本上来了?
“但是这部话本很长。”她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道,“公子,您如今身子不大好,听这么长的故事容易伤神,还是等身子好了再听不迟。”
“没关系。”暮蟾宫的声音仍旧那么温柔,温柔里有一种令人无法拒绝他的力量,“这个故事共分七则,你就讲第一则给我听吧。”
他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唐娇没法再拒绝他,只好凭着记忆,把第一则故事说给他听。
暮蟾宫闭上眼睛,犹如假寐,听到一半的时候,忽然睁开眼睛,沙哑道:“有点奇怪。”
唐娇正说到歹人往壶中投毒,令薛婆子回忆过去错人姻缘的片段,听他这话,心头突突,犹自镇定道:“有什么奇怪?不就是有人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吗?”
“可这种事并不只有薛婆子一个人在做。”白绫帐内,暮蟾宫慢慢侧头看她,“为什么这名歹人会单单找上她?”
“……偶然吧。”唐娇试图误导他,“游侠儿偶然间听到不平事,于是热血勃发,为之打抱不平,这不是话本里常有的事吗?”
“话本里常有,世上不常有。”暮蟾宫依旧一副病重疏懒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清醒的可怕,“就算有,也是有一没有二。游侠儿纵有武力,但也是凡人,是凡人就会畏惧官府,所以若是游侠儿犯案,一定会立刻潜逃,不会留在镇上,接二连三的犯下类似的案子。”
唐娇试图不留痕迹的抽回自己的手……
她现在开始觉得握住他的手,是一个非常失败的决定,因为人害怕或者紧张的时候,面上可能看不出来,但是手心里会不由自主的开始冒汗……
暮蟾宫立刻反握住她的手不放……唐娇不知道他先前是伪装虚弱,还是现在解药开始生效,让他身上稍微有了些力气,总之她竟一时间没能把手抽出来。
“唐姑娘。”他捏了捏唐娇的手,笑吟吟道,“你怎么出汗了?”
“呵呵……”唐娇尽量让自己的笑容不那么扭曲,“男女授受不亲嘛!”
“噢……是我唐突了。”暮蟾宫松开手,一副无辜无邪,温润如玉的模样,歉声道,“刚刚我是说笑的,你别在意,继续说。”
唐娇完全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可是现在拒绝,岂不是显得她更为可疑?只好把薛婆子的故事说完。
故事说完的时候,暮蟾宫的手在床边摸索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她的手。
“男女授受不亲啊,公子。”唐娇横了他一眼。
“咳咳咳!”谁也不知道他是真咳还是假咳,咳完之后,暮蟾宫一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含笑道,“若不是游侠儿下手,那就是熟人复仇?这又有些奇怪了,对方有这种手段,想复仇,几年前就已经恩仇两清了,何必等到现在……是他谋划数年之久,还是说这个人……根本是最近才到镇子上来的?”
唐娇紧紧盯着他的手,以防对方突然伸手过来。
如果对方现在抓住她的手腕,定然会发现她的脉搏快得异乎寻常。
“况且以他的手段,明明可以把事情做得更加神不知鬼不觉,为什么最后要弄得这样人尽皆知?”暮蟾宫,“是打算凶名杨天下,还是想要把官府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以便袒护某个人,某个知情人……”
“我不知道。”唐娇咽了一下口水,双手交叉,握紧拳头。
“不,你知道。”暮蟾宫温柔道,“你认识他,对吗?”
唐娇等了很久,可这次对方再也没有笑着说,他是开玩笑的。
他猜到了吗?唐娇内心忽然感到一阵惶恐,不,不行!她握紧双手,仿佛要紧紧守护手心里的秘密,她对自己说,现在还不能被他看出破绽,如果她在这里出了错,那么……那个人就危险了。她必须想办法保护他,她必须想尽办法……跟那个人再次相见。
所以,她必须想办法骗过白绫帐子里的这个人。
唐娇这样想着,慢慢张开口,一句谎言眼看着就要脱口而出,一个平板无波的声音却骤然在他心头闪过。
“真话,其实也可以是一种谎言,一种最不容易被拆穿的谎言。”
在不被拆穿的前提下,选择说话的时机,选择措辞的方法,选择可以说的部分,以及应该隐瞒的部分。
电光石火间,一句话脱口而出,她说:“不,你错了。”
皑皑白雪般的绫帐内,暮蟾宫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说实话……又或者欺骗他。
“我不认识他。”唐娇紧紧盯着他,目光不闪不避,一字一句道,“但我想……犯人,他认识我。”?
☆、君为棋手我为棋
? “时间大约是一个月前吧。”唐娇说,“我觉得有人在跟踪我。”
说这话的时候,唐娇两手抱着胳膊,看起来一副萧索害怕的模样。
羁候所里的错误她不会再犯,想要骗过一个人的时候,光靠语言是不够的,还要配合表情和动作。
想要真正掌握这门天赋,需要时间和天赋。
唐娇没有足够的时间,现在她只能希望自己有足够的天赋。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她绞着手,沉声道,“但后来家里莫名其妙多了许多东西,有吃的,有用的……还有那本三更话本。”
她毫不犹豫的坦白了这件事,因为若是官府的人到她家里细心搜索,就会发现许多蛛丝马迹,无论是碗边沿残留的青盐亦或是三更话本,都不应该是她这种人能拥有的东西……既然左右瞒不住,索性直接坦白吧。
“哦?都有些什么吃的?”暮蟾宫温声问道,“好吃吗?”
这句话看似寻常,其实绵里藏针。
无论唐娇说好吃还是不好吃,都代表她吃了对方送来的东西……可来历不明的食物,连狗都不会吃,更何况是人呢?
“我爹我娘死后,常有人接济我。”唐娇叹了口气,一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女模样,“起初我没多想,以为是隔壁邻居,听书的客人,亦或者是……某些人送来的东西。”
这话倒也说得过去,她虽然家境不好,但无论姿色身段都很出挑,再配上一副吹拉弹唱的本事,自然容易引来中年好色,少年慕艾,趁她不在,偷偷往她家门前窗口塞些礼物,倒不算什么稀罕事。
“原来如此。”暮蟾宫笑着问她,“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不对的呢?
“自然是从三更话本开始。”唐娇一副后怕的样子,“我怎么也想不到,写在书上的故事,居然会成真。”
“既然觉得不对劲……”白绫帐后,暮蟾宫紧紧盯着她,“为什么还要坚持讲三更话本上的故事呢?”
“因为我穷啊!”唐娇尴尬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那段时间刚好跟老板闹翻了,被他从茶楼里赶了出来,我又不想跟他低头,只好在外头四处混着,恰好这个话本受欢迎,所以就一直讲下去咯!”
暮蟾宫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开始咳嗽。
“公子,你没事吧?”唐娇看他咳的撕心裂肺,不免感到忧心忡忡,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又咳起来了?可是白绫帐太厚,隔绝了兰膏的药香?想到这,她便伸出手去,小心翼翼的扯开一点帐子……
在那一瞬间,暮蟾宫忽然毫无征兆地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唐姑娘,你真有意思……”轻柔帐幔犹如云烟,缭绕在两人的指尖,温柔沙哑的声音从云烟后传来,他说,“为了钱,你选择成为那个人的帮凶吗?”
唐娇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剧烈鼓动的声音。
她看着对方的手,苍白的手指有意无意的搭在她的脉门上,她想他一定也听见了。
这个时候她该怎么做?是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为自己辩解,还是愤怒的拂袖而起,大声责骂他的无端污蔑?
最后,她没哭也没怒,她笑了起来。
“我帮了他什么?”她反握住对方的手,沉声道,“把他的事宣扬的人尽皆知,然后让大伙都去抓他吗?”
“或许这就是他的目的。”暮蟾宫微笑道。
“若是为了扬名立万,总该留下个名号吧。”唐娇笑道,“可惜我每次说到他的时候,都是用张三李四,甲乙丙丁代替呢。”
暮蟾宫沉默了下来,拇指若有若无的擦过唐娇纤细的皓腕,良久问道:“你果真不认识他?”
唐娇低着头,那日临别之际,两人间的对话又再次浮现在她心头。
“你见过我的样子吗?”“没有。”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不知道。”
“你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所以若是有人问你认不认得我,你能说你认得我吗?”
原来如此。
唐娇忽然恍然大悟,她抬头看着帐子里的那人,突然醒悟过来,跟踪狂之所以从来不肯在她面前露面,从来不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只怕就是为了今天,为了应付帐子里的那个人。
若是她从一开始就不知道答案,就不必害怕被对方拆穿。
“不认识。”想清楚这点,唐娇也不知道自己心头是个什么滋味,一会觉得对方是为了自己好,一会又觉得对方恐怕是在利用自己,大有图谋,但面上还是一派自然道,“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果真不认识吗?”暮蟾宫追问道。
“真不认识。”唐娇忽然有些兴味索然,眼前这一局,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对弈的棋手是暮蟾宫和跟踪狂,而她不过是盘中一枚棋子,就是不知道自己是最关键的那枚棋,还是随手可抛去的弃子。
暮蟾宫似有不甘,他开始反复提问,等唐娇问答完了,他又会把问题或者答案拆成无数零散细节,颠倒顺序,甚至修改细节,然后重新问她。
最后还是没能得出对方的身份。
反把两人累的够呛。
“哎,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暮蟾宫看起来非常失望,但仍旧和颜悦色道,“时候不早了,唐姑娘就在寒舍用了饭再走吧。”
唐娇早就被他折磨的疲惫不堪,见他肯放人,立刻掉头就走,如果读书人的脑子都长成暮蟾宫这样,她想她会在家门口贴上“恶犬与读书人不得入内”,因为恶犬会吃她的存粮,而读书人会吃掉她的脑子和自尊心……
在门口随便抓了个侍女,唐娇满脑空白的对她说:“送点吃的过来,你家公子留我陪他一块吃饭。”
侍女楞了一下,然后拼命点头。
过了不久,王夫人便携郎中大夫,厨子侍女以及一群仆妇冲进屋子,人数之多,竟生生将暮蟾宫的卧房挤满了。
“我的儿,我的儿!”王夫人握紧暮蟾宫的手,几乎要涕泪齐下,小心翼翼的问道,“你终于想吃东西了吗?”
暮蟾宫反射性的想说吃不下,结果话到嘴边却愣住了。
他隔着白绫帐子,看了看母亲,看了看厨子侍女手里端着的各种养生小粥,最后看了看正对着食物走神的唐娇,唇角微微向上一勾,温声笑道:“跟唐姑娘说了一会话,居然觉得有了些许胃口呢……”
“秀色可餐吧。”唐娇还在对着鸡丝粥走神,听他说话,随口回了一句,也不管这话是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等她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就看见王夫人双目灼灼的盯着她。
那眼神,就跟看见一碗绝品鸡丝粥一样。
“好,好,好……”这个起初正眼都不肯看她一眼的贵妇人,如今不但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还开口说了三声好,好在哪里?有什么好的?您该不会真相信她能秀色可餐吧?这分明是某人给的解药生效了……当然,这话唐娇绝不敢说出口,她只能在王夫人的逼视下,默默低下了脑袋,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开口让对方把她留下来。
所谓骑虎难下便是她这般,进,前途渺茫,退,直接进羁候所,想想那个充满斑斓血迹的地方,唐娇觉得,她最好还是继续走下去吧……
于是这一顿饭,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尤其是亲手喂着暮蟾宫吃了小半碗碧米粥之后,王夫人更是喜悦开怀,不等唐娇开口,便吩咐下去,让人在西厢整个房间出来给她住。
“外头已经黑了,你今儿就别急着走,留在这里住一宿吧。”王夫人一边说,一边摘了只金镶碧石福字簪给她,摸着她的脸蛋,颇有深意的笑道,“不错不错,你这面相,就是个有福气的人。”
外头天黑了吗?金色夕阳晒在唐娇的半张脸颊上,她觉得自己今天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睁着眼说瞎话……
暮蟾宫虽可怕,但却及不上王夫人分毫……
王夫人看她的眼神,简直是在看十全大补丸。
说得夸张一些,简直是要搓吧搓吧把她捏成粉末,混进粥里给暮蟾宫进补。
唐娇懂这眼神的意思,可她真不打算嫁进他们家当冲喜侍妾,只能左顾而言他,以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