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鸟嘴贱至此,暮蟾宫和唐棣一起楞了。
这之后,被大理寺带去问话的人又多了一批,正是宫里太医。
四处哀鸿遍野,喊着冤屈,一辆马车却离了宫里,驶进永安胡同,停在一间四合院门前。
秋风萧索,水缸内的荷花已经残了,唐娇站在荷花缸边,掰碎了手里的点心撒进去,看里面的鲤鱼嘴巴张张合合的进食,喂到一半,忽然举起手里的点心问:“你也想吃吗?”
天机一直抱剑看着她,虽然不喜欢吃这么甜腻的东西,但还是默默走过来,低头咬了口点心。
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他们连忙分开,便看见温良辰快步走进院来,眼睛一寻到天机,立刻拿手里的烟枪指着他,笑道:“天机,你做的好事。”
天机面无表情的看他:“嗯?”
“你装什么傻?”温良辰走来,笑着搭着他的肩,眼睛里没半点笑意,“这里没别人,你跟我说实话,给皇上下毒的人是不是你?”
“不懂你在说什么。”天机淡淡道。
“装,你尽管装。”温良辰哈哈笑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放眼整个京城,有那动机,也有那能力给皇上下毒的,就只有你天机一个人了!”
“温公子,你在说什么啊。”唐娇看着迷茫,“什么给皇上下毒?皇上驾崩了?你可别乱说,这事跟咱们没关系,我们就两普通老百姓,弑君还不如去邻居家偷菜,至少偷来的菜能立刻下锅,弑君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啊?”
温良辰转头盯着她:“不,对你有好处。”
他说得如此笃定,反叫唐娇愣住说不出话来,心想大家多大仇,你要下这样的毒手,拿这事来栽赃?
却见他斜睨天机,手里的白玉烟枪指向她,慢条斯理道:“该不会到这个时候,你还没跟告诉她,她究竟是谁吧?”
天机沉默着,一言不发。
“皇上没子嗣,若是他出事,谁得的好处最多?”温良辰一字一句问道,“你说呢?前锦衣卫指挥使,天机。”
无边落木萧萧下,枯叶吹过三人的头顶。
唐娇看看温良辰,又看看天机,有些犹豫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日子太无聊,合起来耍我玩?”
一会儿皇上,一会儿锦衣卫指挥使,让她这个小老百姓觉得既陌生又别扭,觉得自己似乎走错了地方。
“他没耍你。”天机却开口道,他转身看着她,看惯生死的眼睛,表情极少的面孔,让人根本弄不清他是在说真话,还是在开玩笑,“如果唐棣死了,那么能得到最大好处的人就是你,公主殿下。”
唐娇呵了一声,耸耸肩道:“我现在确定了,你是在开玩笑。”
“你的父亲是荣庆帝,唐棣的哥哥。”天机没有笑,他自顾自的说,“唐棣弑兄夺位,之后为了斩草除根,毒死了你所有兄弟姐妹,只有你提前被女官周明月抱走,对外报了个失踪。”
唐娇有些不安的搓了搓手,试图打断他:“你骗我,一个女官怎么可能偷走公主?她图什么?不要命了?”
“并非每个人都是逐利之徒。”天机回答,“你那时候年纪小,可能记不得了,但周明月是史官之女,性子高洁耿直,对皇上十分忠诚,而且她还是你母亲的手帕交,答应要照顾你,就会一辈子照顾你,所以你那么多兄弟姐妹,只有你还活着,因为只有她肯拼尽一切带着你逃出宫。”
唐娇咬着嘴唇,低下头。
或许是因为年纪小吧,所以她记不得自己生父的脸,生母的脸,记忆深处就只有周明月,吃饭时一勺子一勺子追着她喂饭;生病时衣不解带的照顾她;教她读书教她写字;她被邻居家的男孩子欺负时,从地上捡起根树枝递给她,叫她自己打回去。
所以天机说那么多,她对唐棣依然恨不起来,她只恨王富贵一家,恨他们夺走了周明月,她可以付出一切来对付他们,就为了给周明月报仇雪恨,却难以用同样的决绝来恨唐棣。
从未在她生命和记忆中出现过的人,怎么恨?
“唐棣夺走了你的一切,你迟早要夺回来。”天机道。
“嗯。”唐娇答的有点心不在焉,因为从来没拥有过,所以并不觉得被夺走了什么,不过她愿意迎合天机,因为这是让他们在一起的理由。
许是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天机又加了一句:“就算是为了周明月……她肯定也希望有朝一日,你能重新当回平安公主,给你父王母后上一炷香。”
“嗯。”唐娇嘴上答着,心里却在想,她宁可周明月不那么有骨气,骨气有什么用,人死了,骨气和身子便都化作黄土,留下亲人泪洒黄土。她宁可周明月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生个自己的孩子,也许生了以后会更疼自己的孩子一些,那也没什么,至少一家人能和和美美的在一起。
“好一出君臣相得的好戏。”温良辰拍了拍手,对天机不咸不淡道,“我是不是能把这看成你的回答?这事,果真是你做的吗?”
天机慢慢转过头,唇角勾起,无声微笑:“唐棣死了吗?”
温良辰露出一副凶手果然是你的表情,端起白玉烟枪一口一口抽着,呵呵笑道:“叫你失望了,没死,那篮橘子把传膳太监给毒死了,但皇上没事。”
天机点点头,笑道:“也叫你失望了,这事不是我做的。”
温良辰眉头一挑:“你这样有意思吗?”
“想毒杀一个人有两个条件,一是对方粗心大意,二是彼此亲近信赖。”天机缓缓道,“唐棣是个很小心的人,三餐之外的东西几乎都不吃,吃饭的时候还有传膳太监试毒,几乎无法给他下毒,至于亲近信赖……呵呵,如果他肯自杀谢罪,我可以跟他亲近一下。”
温良辰真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他皱眉:“居然不是你……”
仔细想想也是,天机再厉害,也是一个人,一个在逃的犯人,他连进宫都难,除非有内应,否则怎么毒杀皇帝?
“当然不是我……”天机摸摸嘴唇笑着,就像战场上空回旋飞舞,俯瞰人类自相残杀的乌鸦,不怀好意的笑着,“而且我猜,橘子里没毒。”?
☆、假作真时真亦假
? “你说什么?”
太极殿内,唐棣反过身来,盯着堂下两人:“橘子里没毒?”
“是。”那两人一个是大理寺少卿王渊之,一个是面色微红的温良辰,王渊之淡淡道,“橘子里没毒,中毒的是刘公公。”
“这是什么说法?”唐棣嗤笑一声,觉得有些荒谬。
“刘公公并不是被橘子毒死的。”王渊之解释道,“他在传膳之前就已经中了毒,所以无论他吃什么,最后都是一个下场——毒性发作,当场死亡。”
唐棣想了想,怎么想也想不通:“你想告诉朕,刘公公是自己吃坏肚子吃死的?这事是他的个人恩怨,跟朕无关?”
“或许真相正是如此。”王渊之答道。
“简直荒谬。”唐棣却不肯信,他冷笑道,“在朕用膳的时候,在朕要吃的水果里,出现了一个疑似下了毒的橘子,回头你却告诉朕,这事跟朕无关?”
王渊之见说服不了他,只得拱手道,“请皇上再给微臣一点时间,微臣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将犯人缉拿归案。”
“那就再给你七天。”唐棣冷哼一声,“希望七天之后,你别再跟朕说这样的笑话!”
说完,他拂袖而去,走的时候,看都没看一眼暮蟾宫。
待他离开,暮蟾宫缓缓抬头,有些羞愧有些颓唐道:“表哥,对不起,怪我妄下结论,害你被皇上训斥。”
王渊之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挥了挥,示意没事,之后也不说话,原地站着陷入沉思。
“蟾宫啊。”过了许久,他才忽然问道,“你说一个凶手杀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掩埋尸体。”暮蟾宫随口答完,然后楞了一下。
“不错。”王渊之冷静自持道,“凶手选择的时机太奇怪了,别人杀人都恨不得把尸体藏起来,他却要将尸体摆在皇上面前,为什么?”
这个选择的确很奇怪,宫里其实并不太平,有人被毒死,也有人被推井里淹死,至于被主子们弄死的就更不要提了,可这些事儿多半是在暗处进行,除了万贵妃,没人会在唐棣眼皮子底下这么干。
王渊之低下头,手指缓缓收拢,似乎在收拢游丝般的线索。
“找到这个动机。”他道,“就找到了犯人。”
四十五章假作真时真亦假
“听说刘公公死了。”
“宫里真不太平,哎,你说,先是何美人,接着是春香姐姐,现在又是刘公公,接下来会不会是皇上?”
唐棣脚步一顿。
哪个地方都有嚼舌根的人,喜欢躲在阴暗角落里,散播些毫无根据的谣言。
他面色阴冷的看着前方,院子里落叶金黄,一个小太监,一个小宫女,两人提着扫帚扫着落花,桂花在扫帚下面积了一团,两人倚着扫帚,靠的很近,互相咬着耳朵。
“说什么呢?大声点!”唐棣心里有怒,正是看谁谁不顺眼的时候,更何况两个背后编排他的人。
两人吓了一跳,回过身来,见是皇上,吓得腿一软跪了下来。
唐棣心里咦了一声,那小宫女刚刚偷偷看了他一眼,眉眼间竟有些像年轻时候的万贵妃。
心里软了几分,脸上却冷冷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说出来,朕也想听听。”
小太监汗出如浆,淋过雨的鹌鹑似的,一句话说不出来,只管伏在地上趴着,小宫女见指望不上他,只好牙齿打战道:“皇上息怒,奴,奴婢刚刚是在讨论话本……”
“是吗?”唐棣呵了一声,“这么说是朕的耳朵有问题?”
宫人提着的鸟笼里,鹦鹉给他补了一句:“小贱人,找死?”
“奴婢说的是真话。”小宫女哭丧着脸道,“奴婢真是在讨论话本……只不过,只不过……”
她小心翼翼看了眼唐棣,声若细蚊:“只不过最近发生的事情,跟话本里写的有些像,所以才拿出来跟人讨论……”
唐棣气笑了:“你好大胆,把朕当傻子?”
“奴婢冤枉!”小宫女也是被吓狠了,不管不顾什么都说了出来,“先是何美人病死,接着是春香姐投井,现在是刘公公被毒死……这些事儿书上全写了!”
她又哭又喊,看起来像真的一样,但唐棣仍不信她的话,若真跟她说的一样,这本书的名字肯定叫帝王起居注,作者是他身边的史官。
但看在她跟万贵妃有那么几分相似的份上,唐棣决定给她一次机会,他问道:“那本书在哪?”
“在,在奴婢屋里……”小宫女道。
“来人,跟她走一趟。”唐棣指了指她道,“将那本书带来给朕。”
半个时辰之后,小宫女手里捧着一本有些旧的青皮话本,被两个太监押进飞霜殿,跪在唐棣面前。
唐棣坐在书桌后面,放下奏折,看着她挑了挑眉:“呈上来。”
太监将书送上来,他接过,见封皮上写着《美人之生》四字,没太在意,随手翻了翻,嘴上随口问道:“何美人和春香是怎么回事,你顺便说来听听,朕倒要看看,是不是真跟书里写的一样。”
小宫女吓过头了,现在反而口齿清晰了起来,她跪在地上道:“何美人前段时候,天天在御花园里吹笛子跳舞,惹恼了贵妃娘娘,叫人将她打了一顿,因打得狠了,回去以后就不行了……”
唐棣随口嗯了一声,没将她说的当回事,也没将书上内容当回事。
何美人是谁,他已经记不得了,他临幸过不少美人,万贵妃也杀过不少美人,谁也没认真去记这些美人的名字和面孔。这事儿算不上什么秘密,言官总是投折子骂,民间也有人拿来当做笑谈,既然全民皆知,他也就懒得去禁了。
“春香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侍女。”小宫女又道,“她是个信佛的,心肠软,对贵妃娘娘一直看不惯,这次不但私下给何美人烧了纸钱,还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传到娘娘耳里之后,被娘娘很是打骂了一顿,后来没过几天,取水的宫人就在井里发现了她。”
这事,话本里竟也写了。唐棣的眼神这才认真了一些,也不必她再说,自己就翻过一页,越看,越怒,将话本拍在桌上:“这东西谁写的!”
一群人跪下,喊着皇上息怒。
只有笼子里的鹦鹉在幸灾乐祸:“拖出来,有头砍头,有手砍手!”
众人一口气都不敢喘粗了,唐棣扫视地上那堆后脑勺,拿起话本,起身道:“摆驾华清宫。”
走过小宫女身边的时候,他脚步一顿,低头俯瞰:“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歧雪……”她怕他,跪在地上不敢看他。
这更让他想起过去的万贵妃,心中一叹,那时候的她多单纯啊,于是随口道:”留下吧,朕的书房正好缺个人打扫。”
其实他身边哪里会缺人,不过是给个庇护,以免她今天出了门,就被万贵妃喊去打杀了。
歧雪也明白了过来,抬头看着唐棣的背影,泪眼朦胧,久久不语。
对她而言,今日相逢便是她人生的转择点。但对唐棣而言,不过是一时的怜悯,以及转身就忘的小插曲。
出了飞霜殿,他心事重重的来到华清宫。
万贵妃因受惊吓,仍卧病在床,卸了浓妆,披着长发,笑容憔悴的迎接他:“皇上,您来了。”
鹦鹉没见过她素面朝天的模样,乍一看见,扑打着翅膀喊救命。
唐棣抬手安抚了一下它:“别闹,她是万贵妃。”
“卸了妆,都看不出是个人了。”鹦鹉往他领口钻。
“……气死本宫了!”万贵妃,“本宫跟你拼了!”
“躺下躺下。”唐棣把鹦鹉给了身边的高公公,叫他把它带出去,然后将万贵妃按回床上,挨着她坐下,笑道,“说多少次了,别跟只鸟斗气。”
“不是臣妾跟它斗气,是它要气死臣妾啊。”万贵妃按着胸口,一副马上就要气死的模样。
“你可死不了。”唐棣似笑非笑,“从来只有你杀人,没有别人杀你。”
他语气有些怪,万贵妃转头看他:“皇上,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随口说说。”唐棣哈哈一笑,将一直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