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有些怪,万贵妃转头看他:“皇上,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随口说说。”唐棣哈哈一笑,将一直放在身后的手抽出,手里一卷青皮册子,他道,“对了,朕新得了一部话本,怕你天天躺床上无聊,特地带来给你解闷。”
“谢皇上。”万贵妃伸手去接,他却没给。
“你病着呢,别看书了,朕念几页给你听听。”唐棣笑着,翻开册子,念道,“美人迟暮,贵妃已老,无儿无女,何以求生?第一,过继。将皇子皇女过继到自己膝下,前提是双方无仇,若有仇,则斩草除根,不要相信任何甜言蜜语和化敌为友的假话,因为仇恨是化解不了的,对方成功上位之后,有一半的可能性翻脸不认人……你觉得说得对吗,贵妃?”
万贵妃原本已经闭上眼睛等着听故事,但故事一开始,她便猛然睁眼看着他。
“不爱听?那朕换一页——第二,排除异己,杀鸡儆猴。”唐棣仍笑着,可这笑容令她有些不寒而栗,“色衰而爱弛,既容颜已老,青春不再,便更要防着新人笑,旧人哭,凡有野心勃勃,意图争宠者,警告一次,一次不听,便杀之……说起来,前些日子在御花园吹笛子的那个何美人哪去了,贵妃?”
“皇上!”万贵妃喊道。
“这也不爱听,那朕再换……第三,警惕身边的小人。后宫女子心机深,不但妃子想争宠,宫女也想争宠,警惕那些抓住你一点小错误不放,不停的数落你,试图用你的残忍来衬托自己的善良的人……对了,你身边那个春香呢,贵妃?”
“够了!够了!别问了!”万贵妃发火了,“皇上,您到底想怎样?跟臣妾秋后算账?”
两人对视着,剑拔弩张。
旁边一张扇形红枫色百宝阁,格子高低不齐,错落有致,光线穿过格子落在地上,一格一格好似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讥笑他们。
两人都觉得自己很可笑,对方更可笑。
“朕没别的意思。”唐棣尽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激动,“朕只是想奉劝你一句,话本就是话本,你别老把话本里的故事当真。”
“皇上该不会以为,臣妾是在照着这部话本做事吧?”万贵妃嗤笑一声,“臣妾还没那么蠢。不错,何美人是臣妾杀的,但是臣妾杀的美人多了,您为何独独为她出头?至于那个春香,臣妾只是说了她几句,她就自己跑去投井了,怎么这也要算在臣妾头上?她一个奴婢罢了,背后编排臣妾,臣妾这做主子的难道说不得她了?”
这两件事放在她身上,倒也稀疏平常,可是忽然凑在一起,凑在一本话本里,就叫唐棣有些疑神疑鬼。
他不能不疑,万贵妃不够聪明就罢了,她还有前科。
先前她就拿着本《美人话本》说事,还拿它当殿试考题,简直贻笑大方。
他怕她这次又是这样,但再说下去便要撕破脸皮了,要知道,那《美人之生》前半部分也就罢了,后半部分写的却是怎样弑君,怎样一步步抓权当太后……
写得很异想天开,但问题是她会信吗?她会试吗?她试过了吗?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唐棣伸手抱了抱万贵妃,“就当是巧合吧,朕不信这满纸荒唐言,你也不要信。”
万贵妃趴在他怀里,眼神微微闪烁。
他让她别生气。
却没道歉。
他还是在怀疑她。
青皮册子被他丢在床上,两人的眼角余光都能看见,这白纸黑字真是荒唐言?或许真相是,若他们都当纸上的故事是假的,那就是假的,但只要有一个人当真,那这故事就不再是单纯的故事了……
但无论如何,写这话本的人算是倒了大霉。
不久,枫华书局就整个被查封,左老板直接抓进大理寺,来人拿着本《美人之生》,一边抽着他的脸,一边冷笑:“你胆子倒不小,胆敢影射贵妃娘娘。”
左老板脸疼,心里更委屈。
“这不是小人写的!是小人抄来的!”左老板哭喊。
“你当我傻?”对方拿出两本话本,左右开弓抽他。
“我说我说,我说实话!”左老板心里苦,他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这一步,为了保命,他得拼命证明自己是个抄子,于是绞尽脑汁,将自己多年来抄袭过的书,抄袭过的人,都说了出来,只求能逃过此劫。
他那几个徒弟惨被他拉下水,胖书生坐在牢里,汗流浃背,拼命回忆着当日卖他话本的男子:“那是个外地来的布商,操一口闽南口音,长得……那天太暗了,我没注意到他的长相,但个子挺高的,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
除了性别说对了,其他全说错了。
大理寺的人把京城翻过来,也没找到他说的那个人。
感觉自己被耍了的大理寺衙役,险些把胖子搓成油条。
但大伙总不能做无用功,好歹给上面一点交代,于是左先生和几个徒弟成了替罪羊,你说你是抄袭?我们不信,这就是你写的!你给负起责任来!
左老板心中又恨又苦,他喊:“不该我负责啊!等等,我想起来一个人!”
“谁?”衙役问道。
“唐娇。”左老板死马当活马医,又或者说是明知自己要死,于是死前多拉几个人垫背,“她是《美人之死》的原作者,不过被我抄了,所以她肯定恨我!哦……我知道了,这《美人之生》铁定也是她写的,否则怎么刚有了死就有了生,刚好配一套呢!对,是她写的,故意拿来栽赃陷害我的!”
他一番胡说八道,居然歪打正着。
可衙役却听不得他这鬼话,怒笑,手指头戳到他脑袋上道:“噢!你很无辜啊!你无辜你可以不抄啊!你既然一字不动的抄人家,那赚钱你拿着,遭罪你也得受着!”
“我受着我受着,但您总归查一查吧。”左老板现在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不放了。
听他这么说,衙役只得将此事报告上去,大理寺官员琢磨了琢磨,没当回事,但照着惯例还是得问几句话,便派人往永安胡同去了,不料却扑了个空,一问之下,发现对方去朋友家里做客了。
那朋友,正是温良辰。
四味楼上,佳肴美酒,温良辰看着眼前两名不速之客,觉得菜都变得难吃了起来,索性搁下筷子,懒怠笑道,“你们还敢到处跑,就不怕被大理寺的人给抓住吗?”
“正是为此事而来。”天机道,“还请温兄替大小姐掩护一二。”
温良辰冷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两人剑拔弩张,唐娇坐在天机身旁,低着脑袋,踌躇片刻,方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实不相瞒,先前左老板肯替我出《美人话本》,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此话怎讲?”温良辰疑惑。
唐娇只好提醒他:“温公子……那天,左老板见我乘您的马车登门,才肯赏脸见我一面,审我稿子的。”
听她这么一说,温良辰这才记起的确有这回事,他一拍脑袋,哀叹道,“母亲说得对,我总有一天会死在女人手上!”
第四十六章人生何处不相逢
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但放在温良辰身上,小事也能变成大事。
谁让处理这件事的人,是大理寺,是王渊之呢?
温良辰可不敢赌他的人品,更不相信他会放过这个大好良机,反过来也一样,若是温良辰有机会坑他一把,他也不会放过这机会的。
“出状况的毕竟是《美人之生》,而非《美人之死》。”温良辰玩着手里的白玉酒杯,声音懒怠,“况且还有一个左老板在那顶着,只要你一口咬定话本不是你写的,就不会有什么事。”
“可正心书局的余老板知道是我。”谁知当日的精妙一棋,如今却将死了自己,唐娇忧心忡忡道,“之前我恨极左老板,为了不让他继续得意,便将《美人之死》的前十回卖给了余老板。”
“这没什么。”温良辰挥挥手,“这里有个人,最擅长酷刑,善后,以及灭口之类的事了。”
唐娇默默看向天机。
天机没有否认,轻轻点了点头:“好,你来应付大理寺,我来善后。”
见他回答的不痛不痒,温良辰反而压抑难受起来,眼不见心不烦,他索性丢下酒杯,离席而去,将这一桌好酒好菜送给他们,走到天机身边时,停下脚步,垂眸俯视他,淡淡道:“下不为例。你既驾着一艘随时能沉的破船,就别想着将爷拉下水。”
“你确定?”天机道,声音平静的犹如一潭死水,却有一种吸引人听下去的力量,他眼也不抬,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淡淡道,“你确定你现在坐着的那艘船没有破?”
“你什么意思?”温良辰眉头微蹙。
“把大理寺的人打发了,回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天机淡淡道,“一个事关唐棣子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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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君思君不识君
? 唐棣无后,不但是他的心病,也是诸大臣的心病,温良辰闻言有些心动,端起白玉烟枪抽了一口,懒怠笑道:“希望你的秘密,对得起爷今日的付出。”
目送温良辰离开,唐娇回过头来,对天机道:“待会,我得去一趟大理寺对吗?”
天机放下酒杯,看着她道:“放心,你只是去走个过场,有温良辰关照你,他们不会对你怎样。”
“我知道该怎么做。”唐娇勉强笑笑,“说起来,我这也算是二进宫了。”
天机给她善后,她又何尝不是在给他善后。
从平安县的《三更话本》,到京城的《美人话本》,被送到台面上的人都是她,进衙门受审的人也是她。
没人喜欢进这种地方,哪怕是走个过场。唐娇心里也不大舒服,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像皮影戏里的木偶,被人用线扯着,放在人前,随意摆布,只是怕说出来会让双方都难受,所以才闷心里不说,闷久了,渐成苦酒。
“……我也不是想抱怨什么。”唐娇垂下头,低声道,“就是有些害怕……”
还有点想要人安慰。
“别害怕。”天机果然安慰了她,他略一迟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不会有事的。”
他的手指很凉,说话也不漂亮,她贪心,想多听他说些话,想多让他安慰几句,便没话找话,想诱他多说几句:“你说……他们会打我么?”
“天子脚下,不会出现屈打成招的事情。”天机道,“他们也许会把你关在一个小房间里,长时间晾着你,等你心焦意乱,再来审问你。”
“这我不怕。”唐娇笑道,“我可是个说书先生,干我们这行的,时常要一个人坐在桌子前,整日整夜的想故事。”
“也许会恐吓你,说他们已经拿到了证据。”天机又道,“然后说你和左老板两个,只有一个能减刑,另一个则要加刑,谁先坦白谁就减刑。”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唐娇摇摇头。
“嗯,什么都不要说。”天机想了想,“如果他们真要打你,那你就什么都说。”
唐娇不明就里的看着他。
“干我们这行的,最怕碰见两种人。”天机解释道,“一种是什么都不说,还有一种是什么都说……你可以从你三岁时候说起,用大量毫无意义的垃圾讯息把对方的脑子塞满,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唐娇点头,“我能做到的。”
跟在他身边,她所能为他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些了。为了不让他烦,为了不让他觉得自己累赘无用,再不愿意,也只能努力做了。
蹬蹬蹬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两个衙役打扮的人走上楼来,朝唐娇走来。
“唐娇?”其中一人道,“跟我们走一趟。”
半个时辰之后,唐娇坐在大理寺内。
衙役将她放下便走了,她一个人呆呆在屋子里坐了好一会,才等来一个新面孔,穿着吏服,对她并不热情,但也不冷漠,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在桌子前坐下道:“姓名,年龄,籍贯。”
“唐娇,年十五,平安县人。”
“为何来京?”
唐娇想起天机说过的话,觉得自己不该回答的这么精明扼要,于是清了清嗓子,抬头看向对方:“小女子家里出了一桩丑事,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啊,但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也顾不得什么了,不过一个词很难形容这件事,容我用四个词吧,这四个词便是,情妇,谋杀,上位,复仇!”
唐娇是个很优秀的话本先生,眼神动人,声音悦耳,加上故事也足够离奇有趣,于是嘴皮子一张一合,起承转结,抑扬顿挫,便让对方听得忘了时间。
直到外面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吏员才回过神来。
开门放人进来,那人疑神疑鬼的瞅着那吏员看,有些怀疑他关起门来,做不好的事情,心里生疑,脸上却笑着:“问完了话没?问完了就放她走吧,反正是个铁案,其他人这里就走走过场吧。”
吏员正听得津津有味呢,闻言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晓得他是在暗示有人打过招呼了,便嗯了一声道:“就剩最后一句了,唐姑娘,枫华书局的左老板告发你,说他手里两部美人话本都是你写的,可有此事?”
“没有。”唐娇眼也不眨的回道。
“嗯。”吏员点头,“那好,你回去吧。”
“我送你一程。”后面进门的衙役笑道,一路送她到了大理寺门口,忽然低声道,“替我向温侯问好。”
原来是温良辰给打的招呼,唐娇点了一下头:“晓得了,敢问名讳?”
对方正要答,便见对面走过来两人。
一个穿着主薄官服,态度却极为热情殷勤,被他一路恭维的是个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气度不凡,似世家出身的公子,却没有一般公子哥的高傲,脸上的笑容极为亲切温和,无论是谁,无论男女老幼,见了他都会生出好感。
唐娇却啊了一声,躲到吏员背后。
她那一声惊动了那两人,他们转头看来,主薄一根手指指过来,严肃道:“老张,那是谁?工作时候,你怎么把女人往大理寺带?”
“不是不是,这是嫌疑人。”那吏急忙回答,“但已经审过了,洗脱了嫌疑,现在我正要送她离开。”
“哟,你还挺热心的。”一个小人物,主薄也不愿在他身上浪费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