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松开手,胭脂盒从掌心滑落,掉在雪地上。
“走吧。”她喃喃着,眼中的希望已熄灭,只余恨意的余烬在燃烧,笑声凄凉,“他不会来了。”
暮蟾宫嗯了一声,将她打横抱起,朝大理寺外走去。
风雪吹在他们身上,很冷。
风再刺骨,也比不过欺骗,雪再冷,也冷不过辜负。
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地尽头。
只留下一只景泰蓝胭脂盒,一只光华流转的珐琅蝴蝶在盒子上微微颤动着,渐渐被风雪掩埋。?
☆、桃花源记终成空
? 第六十三章桃花源记终成空
皇宫中,火光冲天,厮杀声起。
又一个身影倒下,穿着禁军的服饰,眼睛不甘的瞪大,在他身边,躺了许多人,有同样穿禁军服饰的同僚,也有人穿着御林军的服饰,温家府兵的服饰,乃至于绣春刀飞鱼服,那分明是已被废除的,前朝锦衣卫的服饰。
天机甩掉剑上的血,黑色披风在身后翻腾滚动,犹如黑色的火。
“情况怎么样了?”他问身后站着的那人。
“回禀大人,我等已经抓住了顺义侯。”那人道,“顺义侯被砍了一臂,看来是活不成了。”
“给他个痛快,脑袋砍下来,拿去给禁军看,让他们立刻投降。”天机淡淡道,“万贵妃呢?”
“人已逃往宫外。”属下道。
天机猛然转身,将手里的宝剑朝他刺去。
属下身后传来一声闷哼,一名举刀偷袭的禁军倒在地上。
“带上人,把她抓回来。”天机收回剑道。
那属下抬手抹了脸上的血水,对他恭恭敬敬道:“是,大人。”
天机丢下他,朝眼前的飞霜殿走去。
十年的谋划,付出了无数人力与心力,就是为了今天。
他砍翻眼前的侍卫,走到唐棣房门前,一脚踹开房门。
一扇精美的屏风折叠开来,横在他的面前,上面画着十里桃花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良田桑竹,房舍农人,原来是《桃花源记》。
剑尖滴血,天机立在屏风外,笑着说:“唐棣,我回来了。”
“护驾……”屏风后,传来唐棣的声音,有些尖利失真,“来人,护驾!”
“事到如今,还有谁能护着你。”天机面色霜冷,眼中流露出大仇得报的畅快,“别让皇上和家父等太久了,下去跟他们磕头谢罪吧。”
说完,他慢慢悠悠的转过眼前桃花屏风,走到唐棣面前。
为了今天,父亲付出太多,他付出太多……唐娇也付出太多了。
就让他亲手结束这一切。
然后回去她身边。
结果,看清眼前的“唐棣”,他楞了。
外面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温良辰同几个侍卫冲了进来,然后脚步一顿,警惕的喊道:“谁在那!”
几名侍卫对视一眼,分了两人冲上来,抬脚将屏风踹倒,桃花倾倒,美梦尽散,屏风倒在地上,被他们踩在脚底。
天机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他们。
“是你啊。”温良辰长出一口气,往日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今日披甲上阵,身上也多了好几处伤,于是一贯慵懒的笑容里也透出一股肃杀,笑着走来,“你出手倒快。”
天机面无表情道:“唐棣不在这。”
温良辰眉头一皱,几步走来,将床上的被子掀开,然后摸了摸里面的床褥——凉的。
“护驾,护驾……给吃的,给吃的!”
温良辰循声望去,见床尾放着一只笼子,笼子歪倒,里面扑腾着一只鹦鹉。
正是他进献给唐棣的,那只天下无双,拥有与唐棣相似嗓音的绿鹦鹉。
“这下糟了。”温良辰缓缓转头,对天机苦笑。
“你快带人去找万贵妃。”天机从他身边走过,“唐棣很可能跟她在一起。”
“那你呢?”温良辰看着他的背影问道。
天机脚步一顿,头也不回的说:“我去大理寺一趟。”
大理寺内,早已人去楼空。
宰相府内,红木雕屏架子床上,垂着暖烟色绣牡丹春草的纱帐,他要找的人正躺在帐内,听见外面传来小丫鬟的窃窃私语。
一个道:“老夫人念了一晚上的阿弥托福,可算把表少爷给完好无损的念回来了……对了,你说这姑娘是谁?
另一个道:“昨儿那么乱,到处是趁火打劫的歹人,这姑娘许是家里进了坏人,拼命逃出来,结果好命撞上了表少爷。你也知道,表少爷那般心软的人,怎能见人受苦,她哭几声,求几句,表少爷便将她给带回来了。”
“表少爷忒也心暖,这要换了我,宁可多给点银子,也不敢把人往家里带,谁知道这人醒了,会不会赖着不走。”
唐娇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手也好脚也罢,都动弹不得,就好像一辈子没睡过觉似的,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混沌,一个声音不停催着她说:“闭上眼闭上眼。”
她闭上眼,外面的喧嚣就消失不见,眼前忽然浮现一片桃花林,母亲在林子对面朝她招手,父亲抱着琵琶站在她身旁,身后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良田桑竹,房舍农人。
唐娇朝他们走过去,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她怎么还不醒?”
“表少爷请放心,烧已退了,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待老夫开几幅药,连着吃上几天,就能大好了。”
唐娇脚步一顿,片刻之后,又朝着对面桃花源走去。
走到半路,一滴雨水落在她嘴角,她舌头一卷,舔进嘴里,咸涩如泪。
雨水淅淅沥沥,打落在她身上,隐隐传来谁的呼唤,带了丝哭腔。
正在唐娇进退两难之际,一个冰冷刺骨的声音忽然响起,就像匕首插进她的身体里。
“……掰开她的嘴,把药喂进去。”声如箜篌,低沉稳重,却透着股不近人情的冰冷。
紧接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就在舌苔间蔓延开来,她想吐,那冰冷的声音却在她耳边道:“不许吐。”
不但动嘴,还动了手,冰冷的手指捏在她鼻子上,迫她不得不用嘴呼吸,结果嘴一张,苦如黄莲的汤药就灌进来。
但很快又被她吐了出来。
她打小最怕吃药,如果一定要吃,吃完以后一定要含个梅子或者蜜饯,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孕吐似的根本停不下来。
“你这是在作死吗?”那声音沉默半晌,变得更加森冷起来,“那我保证,你坟头哪怕长了草,天机都不会回来看你一眼。”
这个名字就像蜜饯一样。
唐娇将它在齿间咀嚼一番,却发现糖衣里面的东西,比药还苦。
“你哭也好,流血也好,自己作践自己也好,你以为他会在乎?”那声音言辞如刀,一刀戳了下来,“你错了,他根本就不在乎你,他真正的主子是太子,你不过是他丢出来吸引众人视线的鱼饵,现在他们已经吃到鱼肉了,你觉得你还有用处吗?”
别说了。
“你以为他会来救你?错了,他一直在干大事,你在雪地里跪得高烧不退的那天,他正在夜袭皇宫,现在顺义侯被他杀了,万贵妃也被抓了,皇上失踪了……又或许已经死了。”那声音一刀又一刀戳在唐娇心口上,“他跟太子都是大赢家,你是什么?太子现在已经对外宣称,他根本没有妹妹,平安公主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你算什么?你根本就不存在,你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他们没有欺骗过你也没抛弃过你,你死或活跟他们无关。”
别说了!
“你一直在等天机,等他回头看你一眼。”那声音戳完刀,又往她心口撒盐,“可你扪心自问,你有那个价值吗?天机过去帮助你,爱护你,无微不至的照顾你,是因为那时候你是个重要的棋子,现在呢?你凭什么让他回头看一枚弃子?”
求你了,不要再说了!
“他手里还会有其他棋子的,有的年轻,有的漂亮,但无一例外,都会信任他,爱慕他,对他忠心耿耿,至死都在等他偶尔回首,施舍一笑。”那声音冷嘲一声,“对,就像你一样。”
“够了!”唐娇眼一睁,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怒不可遏的看向那人,“你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因为她终于看清了床边站着的那人。
王渊之也俯首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甚是微妙。
两人隔着一张暖烟色绣牡丹春草的纱帐,都看不大清对方的面容……也都怕看见对方的面容。
暮蟾宫站在王渊之身后,咳嗽一声,摇头苦笑道:“想不到我喊了你六天,最后还比不上表哥的一顿臭骂。”
唐娇顿觉尴尬,那手往脸上一捂:“哎呀,我在梦游。”
一边说,一边倒回了床上,侧身往里躺着,觉得场面尴尬,不如睡觉。
王渊之也觉得颇为尴尬,暮蟾宫自己喊不醒人,病急乱投医找上了他,他有什么办法?他觉得唐娇醒着,还不如一直睡着呢,至少睡着的她不会抗拒自己的靠近,他可以跟她说很多心里话,而不用怕她拒绝他。
“醒了也好,你喂她吃药吧……我继续去寻找皇上。”王渊之望着唐娇,见她听见自己说话,怕的肩膀缩了缩,心里不由得一片黯然,他刚刚以为她听不见,才说了那番话,哪知道她是在装睡……
但唐娇只有一半是怕他,另一半是怕吃药。
牙齿打着颤,耳朵听见他要走,忍着心里的恐惧,开口叫住他:“等等!”
王渊之人已走到门口,闻言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她:“……什么事?”
“……在宫里。”唐娇小声道。
“大声点。”王渊之看着她,心里叹道,别那么怕我。
“去宫里找吧。”唐娇大着胆子喊道,“皇上还在宫里。”
“……为什么这么说?”王渊之问。
“是天机跟我说的。”唐娇提起这名字,又是无奈又是酸涩道,“他说,万贵妃很爱皇上……所以有没有可能,万贵妃逃难的时候,带着皇上一起逃了?”
“没这可能。”王渊之斩钉截铁道,“天机已经抓住万贵妃了,皇上不在她身边。”
“那就是分开跑了。”唐娇道,“她可以引开追兵,这样皇上活下来的可能性就更大一些。”
“生死面前,圣贤尚且做不到舍己为人,更何况是万贵妃。”王渊之淡淡道,“她哪里会帮人引开追兵,反过来还差不多。”
“那就反过来。”暮蟾宫忽然开口道。
两人齐齐看向他。
“万贵妃逃亡的时候,之所以会带上皇上,是打算关键时刻拿他当人质。”暮蟾宫柔声道,“可她没料到的是,夜袭皇宫的是太子的兵马,对这群人而言,最好的皇上就是死皇上……他们很有可能会杀了皇上,再把弑君的罪名推给万贵妃,再杀了她,来个死无对证。”
王渊之眼神微动,似乎被他这个观点说服了。
“在这种时候,万贵妃说不好真会兵分两路。”暮蟾宫笑着说,“但不是为了自己引开追兵,而是为了让皇上帮她引开追兵……所以唐姑娘说得对,皇上真有可能被这批人藏在宫里。”
王渊之看着他,又缓缓转头看了眼唐娇。
“……我去宫里一趟。”最后,他对暮蟾宫说。
目送他离开,唐娇转头看着暮蟾宫,颇委屈的说:“咱们两个说的明明是同一件事,为什么他信你,不信我?”
“表哥只是不大信任男女私情罢了。”暮蟾宫说完,外面有人敲门,打开以后,见是侍女送了药过来,青瓷碗里,褐色的药汤发出冲鼻的气味。
“啊,我已经死了。”唐娇闻到那味,两眼一翻,倒在床上挺尸。
“良药苦口。”暮蟾宫端着药走过来,当着她面抿了一口,笑道,“看,也不是很苦。”
唐娇趴在床上,静静看他:“……小时候,我娘也这么骗我。”
暮蟾宫抬头想了想,叫人送了盘蜜饯进来,八瓣荷花形的盘子里,苹果脯,糖樱桃,青红丝,山楂片堆砌而起,或微流糖液,或色泽金黄,散发着淡淡甜香。
“来,喝一口。”他一手举着盛药的勺子,另一只手举着只蜜饯,对唐娇道,“吃一口药,就喂你个糖。”
唐娇愣愣看了他半晌,一颗泪珠在眼里滚来滚去,最后她吸吸鼻子,凑过去把药喝了,然后整张脸皱起。
暮蟾宫急忙捡了一枚蜜饯送过去,喂到她嘴里。
唐娇一边咀嚼着蜜饯,一边小声道:“小时候,我娘也是这么做的。”
“我也觉得我最近越发像个老妈子了。”暮蟾宫笑着抱怨道,“管你吃,管你喝,还要管你按时吃药,再这样折腾下去,我是不是要给你打水洗脚了?”
见他两眼通红,形容憔悴,唐娇便知道他可能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在她生病期间真的衣不解带的照顾她,结果把自己给熬坏了,这真是何苦来哉?
唐娇只得一口口把药喝了,然后含了只蜜饯,口齿不清的对他说:“暮少爷,吃完药,我有点困了。”
“嗯。”暮蟾宫说,“那你睡吧,我回去了。”
“嗯。”唐娇深深看着他,“你也好好歇一歇吧。”
暮蟾宫对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去。他走后,唐娇含着那蜜饯,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好一会,闭上眼睛,再次梦见桃花源。
芳草萋萋,落英缤纷,她几步走上前去,伸手抱住父母。
“爹,娘。”唐娇唤道,脸上流下两行清泪,“抱歉,我暂时不能来陪你们。”
二老没说话,伸手抱住她,眼神温柔,依依不舍。
“有一个人,他负我良多。”唐娇抽了抽鼻子道,“我总得找他问个明白,或者干脆变成绊脚石让他跌个跟头,女儿总不能像块抹布一样,被他用完就丢。”
顿了顿,她声音很轻,低低道:“还有一个人,我负他良多,他不让我死,我怎么能死……此恩此德,女儿怕是要给他打洗脚水,才能报答一二了。”
十里桃花成林,乱红飞过秋千,一直安静抱着她的周明月忽然道:“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唐娇愣了愣,抬头看着他们。
周明月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姿容妙丽,举止优雅,但一开口,又凶又傲慢,柳眉倒竖,指着她的鼻子喊:“被人欺负了,你就只知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