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又何尝不知,这位满腹诗书的杜大学士,本是块绝佳的敲门砖。
历越人人皆知,他的二女杜卧云入宫六年蒙圣宠不衰,连年加级进封,如今已是西宫正主。而据朝野间私下的传言,二十年前,杜君鸿其人,却曾与父皇结拜过异姓兄弟。不管其间关系有多复杂,那传言又是真是假,至少多年以来,但凡杜君鸿的举荐奏折,父皇从没有一遭不准的。
他曾多次试图拉拢杜君鸿,却屡遭婉拒。好在清高的杜大学士似乎也并不看好三弟,平日深居简出,只做他的学问。就算每年考核科举,也是专心为朝廷挑选贤才,绝无半点营私舞弊之嫌。
他正愁这颗佛蛋严谨得一丝缝儿都钻不进呢,下午凌王府那边倒派人送来了一个盒子。里头有一件小衫和一封书信,其中夹杂着当年杜府的一段秘辛。
这才叫喜从天降!
可这一趟跑来对上的人,却并不是预想中的杜君鸿,而是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杜府木华。
他看着平凡无奇,却能一语道破他的来意,语中暗示之意明显,就是要拿这统领之位与杜府秘密做个交换。于自己当然正中下怀,可是,此人的承诺,又是否靠得住呢?
“你,做得了主?”
“这又有何难?”小衫已经安稳地回到余战的手中,字字珠圆玉润铿锵有度,“王爷放心!只要王爷收好该收的,杜府,自然会做好该做的。”
那人不卑不亢地立于满园芳菲中,青衿迎风冉冉而飞,无端令人觉得一派大气坚决,直似能主沉浮。
余战由不得就信了,终于咬了咬牙,“好,木华,你可不要食言!”
煞星才去,杜魏风就赶上一步扶住摇摇欲坠的师妹,她却避开他的手,“你刚才伤了手骨,别!”
胸中一阵暖意轻扬。
“你怎么样?”
“我没事。只是宿醉有点腿软而已。爹爹呢,现在如何?”
“你昨日离开,大人一时焦急晕厥过去。醒来后一定要出门寻你,后来被强灌了定神汤才躺下了,不过如今尚未苏醒,醒了更不宜多受刺激。”
“那就好。”倾瞳松了口气。歪到一旁的廊凳上,玉指顶住胀痛的两侧太阳穴,边揉边闷声问:“大姐二姐呢?”
“二小姐昨日愤而回宫,再无消息。大小姐一直在杜府照顾大人,直到大人安睡后才赶回司马府处理家务。”
“哦。”倾瞳抬眼,正撞上杜魏风沉默的探询,不禁露齿一笑,“想问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沉郁的嗓音泛起点嘶哑,“昨夜去哪儿了?”
他寻了她整夜……
“找了个能看住我喝酒的人。”倾瞳抬起尖尖下颌,暗自庆幸此刻戴着人皮面具,师兄窥不见她内心的几分心虚。不过魏风的脸色依旧难看了些,她赶紧补充道,“别担心,只是喝了一夜酒而已。”
他又顿了顿,才问:“为什么?”
满院碧叶青青,扬起的风簌簌摇下昨夜积郁的雨,溅开胸中无数疑惑。
她也不欲隐瞒他。
“没什么。不过我原来与你一样,是顶着杜家名分收养来的。杜家因为我的存在,随时可能被当年我娘亲刺杀过的承帝抄斩满门。不过我也想得清楚,无论如何,爹爹仍是爹爹,姊妹还是姊妹,只是欠着一份这么大的人情,这下可怎么还?以后像你一样够不够呢?奉献终身无怨无悔。”也不等杜魏风反驳,就径自耸耸肩,“我不成。那样还没报了恩,我就会被闷死的。”
魏风原本话少,此刻惊得启唇无声。不料双掌沉沉按到桌沿上,登时痛得眉宇深拢。
倾瞳赶紧拉过他的腕,熟稔地捏骨查探,好像刚才只是聊了平凡家常,“怎么,很疼么?方才接骨太仓促,我查查稳了没有。”
瞧他僵着毫无反应,倾瞳索性自己做主检查了一番,又去取了和骨膏亲自为他上药包扎。低着头手指灵巧地在他的伤腕上缠绕,淡淡地解释,“那件衣裳,应该是当年那个男婴的,还有爹爹题的一首悼亡词在上头。”
“那,刚才为何阻止我?”
“毁了也没用,治标不治本还会打草惊蛇。”水眸幻出一环清锐泽光,“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臻王既然有这衣裳,必然是有备而来。何况不管有没有证物,只要传到……”她顿了一下,才接下去,“传到承帝那里彻查下来,估计也瞒不住。你又何必做无谓牺牲呢?”
“可是……”
“没什么可是。”倾瞳打断了他,瞧见七七丫头朝这里飞奔而来,就压低了清音,“我还没预备去死,你更要好好珍惜你的命!既然日后可能卷入皇族纷争,祸来了躲不了,杜家以后必定还需要你我。不过我的三脚猫功夫,你不是不知道吧?以后飞檐走壁,杀人越货一类的,难道指望我去么?”
杜魏风原本满心焦虑,登时被闹得哭笑不得,绷紧的唇线终于软了下来。凝视着眼前举重若轻的娴雅女子,不禁欲言而又止,“小瞳,大人那……”
倾瞳却先冲他宽慰地一笑,“我心里有数。总之不管我的身世如何,都不会再逃跑。如今这情势,我不能再给家中添乱。”
她说到做到。
卧室的绿铜香鼎中,缥缈一抹无迹的沉烟。
倾瞳朝着苏醒的养父屈膝直直地跪了下去,泠泠的语声好像不尽的山泉,“请爹爹原谅女儿自私,哪怕与杜家毫无血缘关系,但是瞳儿心中早已认定这里是唯一的家,认定爹爹是瞳儿永远崇敬依赖的父亲,宁死也不舍弃。这十八年来养育深恩,杜倾瞳无以为报,爹爹且受女儿三拜!”
青丝头颅深深叩拜下去,几乎要磕下杜君鸿的老泪来。
“瞳儿快起来。你在为父心中永远是杜家的三女儿。现在你肯回来,为父除了感激,还有何憾?”
“是。”她飞快抹去了泪花,盈盈立起。
过了昨夜,她就不能再做那个随遇而安,优哉游哉的杜家三女儿了。
她无暇蹉跎伤感,只有尽快弄清当年的真相,才能判断杜府将会遭遇何等困境。
“爹,今日臻王来过。二十年前关于瞳儿的身世,许会被捅到皇上那里。请爹告知瞳儿当年发生了什么,我好设法应对。”
杜君鸿的面色骤然煞白,“怎么会这样?”
倾瞳依旧十分耐心,却没有半丝转弯,“那么爹爹先告诉我,既然我的娘亲已死,那么,瞳儿的生父,是谁?”
一双明照宛然,凝如雨后明净的蓝天,透彻得仿佛能承载所有。
她的生父?就是,是,他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偶不厚道,停在这儿了。两日一更,抱抱亲么。
刚才忘了,不要霸王偶,不要霸王偶,无限怨念,无动力,打滚ing……
☆、沥沥前尘
历历前尘压在舌尖,沉如石,冷如冰。
嘴唇艰难地翕张几次,却依旧吐不出那个重若千钧的人名来。
杜君鸿挫败地沉吟片刻,才温和地拍了拍身边的棉榻,“瞳儿,你坐下,为父讲一段故事给你听。”
瞧着倾瞳不言不语乖巧地坐下,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虚了一双从容的明目,温煦的嗓音在回忆间漫然扬起,顷刻将人扯回了那段春风得意,打马纵情的轻狂岁月。
“二十年前,我才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学士。好文成痴,又满腹报国之念。我在朝中为官,结识了两个十分相投的人。一个姓余,一个姓丰。
“余姓青年出身高贵,虽有几分偏执,却文武兼修,是个不世出的狂才。
“丰姓青年则是个不折不扣的俊美少年,亦是当年的头名武状元。胸中韬略可攻城布阵,手中长戟可沙场斩神,是个忠肝义胆的豪情英雄。
“我们三人十分投契,有许多治国理念一拍即合,相见恨晚。遂常常一起谈天论地,诉说抱负,最终私将结义为兄弟,我为长,余姓为次,丰弟排行为三,并约誓保我历越强盛百年,震慑四方。
“我们废寝忘食共同揣摩治国之方,寻出许多改善科举兵务,扩张霸业之法。二弟在我们三人之中官阶最高,也最为积极朝务,因此负责将这些提议呈交当时的圣上定夺。当年的准帝,为淮西王余箫之父,为人保守温和。准帝认为那些提议太过激进冒险,所以十条里面倒驳倒了九条,接受的一条,也是十分勉强,不能触到我们欲变革的实质。
“我与三弟虽然有些沮丧,但还在积极寻找替代之法。唯有二弟愤愤不平,怨言准帝顽固不化,只会令历越国力裹足不前。
“而后三弟一朝被委以重任,挂帅远征绍渊。他神武英勇,一路所向披靡,令绍渊军闻风丧胆,一退五十里。此一战,成就了他历越第一神将的美名。而就是那一次,他带回来一位半途被搭救的女子。那名双十年华的女子,姓楼名清音。倾城之容貌,是我此生阅过的巅极。
“清音性情温软,知书达理,更精女工擅琴技。舞有仙魔之魅,声如兰谷初莺之优。其行如画,坐如诗,这世间男子,但凡见过此等妩媚优柔者,估计没有一个不心旌动摇。那时我们兄弟三人自然对她另眼相看,后来知晓她双亲早亡无处容身,孤身进禹华途中遇险,才被三弟搭救暂时收容,不禁对她更起怜惜之心,多般关照。
“清音为了报答,就为我们烹茶煮酒,清歌妙舞,直令三弟的‘舒园’变成令人流连忘返的仙境。我与清音年纪相差最多,粗通音律又相对好静,倒最快与她交了朋友。我也是男人,常对着此等世外仙姝,并非不曾有过心猿意马。不过清音在情爱一事上始终回避,后来我才发觉,原来她会如此,是因为我的三弟——丰从逸。
“三弟届时已有家小,生活美满,伉俪情深。清音外表看似柔弱,其实十分自持,她说既然使君有妇,她便不会为了一己之欢插入他人家庭。不仅求我永远保守秘密,甚至愿意与稍微有些粗枝大叶的三弟结为兄妹,一面致力撰写琴谱,一面专心教导三弟的爱子爱女成才为人。于是三弟的两儿一女都跟着唤她‘清姨’,与她亲厚非常。
“这其间一切,都被二弟看在眼底。他虽也有一妻一妾,却从见面的第一刻起,就对四妹起了恋慕。而他并非如我一般知难而退,反而更因为清音的坚辞拒绝渐渐变得有些疯狂。我很后悔那时没能百般劝阻清音离开禹华,否则日后我们四人之间,也许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田地。
“二弟一日醉酒,终于闹出事来,差点在将军府中轻薄了四妹。被耿直的从逸回来撞上,将二弟揍了一顿赶出了将军府。而后二弟曾再三赔礼道歉,赌咒发誓,四妹无奈下,总算答应和解了,却从此小心避嫌,绝不再与他单独相处。从逸却生性阔达,相信义兄不过一时糊涂,过了就不再计较。
“我们三人在朝中各自施展,逐渐崭露头角,也渐而开始意见参差,甚至背道而驰。二弟一心欲控制我与三弟支持他的变革大业;从逸那时手握重兵,在军中影响愈隆,偏偏对准帝唯命是从,却不肯唯二弟马首是瞻。
“我知道二弟为此对我们生了很多嫌隙,只好多方从中斡旋,以求其间平衡。
“三弟在第二次远征绍渊之前,又与二弟因政见起了大争执。三弟指责二弟越俎代庖大肆在朝中勾结官员,其心有异;二弟指责三弟愚忠太过,不顾结拜情义,酒宴不欢而散。三弟离开当晚,清音却深夜来访,满面惶急,说从逸此行不祥,叫我设法营救。我只当四妹恋慕三弟,所以忧心过甚,于是边安抚,边派人西下查探从逸消息。
“不曾想,还不到一月,骤然如晴天霹雳,噩耗传回——三弟遇到绍渊伏击,惨败苍洛山,他战死沙场,带去的历越大军也是几乎全军覆没。渐渐又有逃兵回来报,说三弟并非战死,而是临阵倒戈,才被副将射杀。种种传言不一而足,终于那位副将身负重伤回到禹华,却指证三弟临阵脱逃欲背叛历越,他不得已才将之截杀。
“我如丧考妣悲恸万分,更无法容他诋毁三弟的死后英名,仓促之间将禹华城中事宜全权委托了二弟,就请命去绍渊边境亲自调查。哪知道,还未出十日,我还在日夜兼程地赶赴从逸含冤殒命之地的路上,禹华城外的大将军府,却燃起了一场熊熊大火。
“据说那场大火直烧了整个晚上,凄厉的红映得夜晚的冥天仿若炼狱。炼狱里的凄厉呼号,直到许多年以后,还令当年亲历过的人在噩梦中泪流满面。
“我千算万算也没料到,那个自告奋勇去诛除丰家九族的人,居然,居然就是我满心信赖的好二弟,当今的圣上,后来你二姐的夫婿——余承天!”
“啊……”一边的倾瞳险些咬破了自己的唇瓣,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是他?他还娶了二姐?他莫不是个疯子?”
“疯子?”杜君鸿温如清圭的面上挂着苦笑,“不,他不过是个狂人而已。我只知道,但凡他下定决心想得到的东西,毁天灭地无人能阻。
“当年那个局天衣无缝。不仅一举置三弟于死境,叫他的亲信副将周子川取代三弟得到京城兵权,且趁我不在禹华,将丰家斩草除根。又在一派大乱之际,轻而易举得到了一纸传位诏书。准帝余穹原是他的异母长兄,当年陡然暴毙宫中的真相,到如今无人再敢提及。”
“他,他是谋逆篡位?”
“瞳儿,隔墙有耳,不可!”
“是!”倾瞳只好闭嘴,背后已是冷汗涔涔,掩饰着失态将茶递到养父手中。
“那,当年的楼清音呢,又如何了?”
杜君鸿这才一顿,悲悯地怜望向眼前如斯美好的女子。
手中茶已凉,红尘春秋已错,往事怎堪回味?
“当年丰府大火,清音幸免罹难,是二弟假借我之名提前将她骗出了将军府。她所以没有以死追随从逸而去,却是因为在她惊觉大火的同时,也发现了马车里躲着个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丰家仅剩下的血脉,丰子汐。子汐那时才七岁,懵懂不明父亲的死讯,由于生性顽皮才偷偷躲在了清音出府的马车上,这才不似自己的一双弟妹被活活烧死在火中。我当时远在关外鞭长莫及,清音晓得二弟杀心浓厚,怕子汐再遭毒手,丰家就一脉无存,遂当机立断带他逃离了禹华。
“等我回到禹华,一切已经地覆天翻。二弟已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携我一同登上禹华至高的山峰,指点着那片巍巍河山,说他日后定能令历越强盛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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