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布衣巷十八号,从地砖下取出了那枚子弹壳。他小心地从子弹壳里抠出了大河留给他的纸条,看着上面的一行字,他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一切恍惚又回到了昨天。很快,他把纸条又塞回到子弹壳里,放到怀里,匆匆去了振兴杂货铺。
远远的,他就看到了正在铺子前玩耍着的孩子们。望着几个孩子,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腿像铅一样沉。孩子们这时候也看到了他,盼妮先是惊叫一声:爸,你回来了?
听到这一声喊,他差一点流出了眼泪,他知道,自己一次次地去寻找组织,就是希望尽快给孩子们找到安全的归宿,可现在,组织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了。看着孩子们渴盼的眼神,作为他们的顶梁柱,他决不能让他们受一丝半点儿的委屈。
想到这儿,他蹲下身,张开胳膊,把孩子们拥在了怀里。他努力地做出高兴的表情,冲他们说:爸回来了,以后爸再也不离开你们了。
彩凤这时也走了出来,带着希望又有些犹豫不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看着彩凤和抗生,心里又“别别”地乱跳一气。
那天晚上,孩子们睡下后,他轻轻地冲彩凤说:我有事要对你说。
彩凤点点头,端着一盏油灯,从里屋走进了杂货铺。
他拉过一只凳子,放在彩凤面前。彩凤刚一坐下,就急切地问:找到县大队,见到大河了?
他摇摇头,彩凤就一脸失望的神情。
他看着彩凤的眼睛说:彩凤,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以前我一直瞒着你,今天,我要对你说实话。
彩凤的表情立时紧张起来。他把怀里的那枚子弹壳拿了出来,又从里面小心地取出了那张纸条。彩凤看了他一眼,他沉默着把那张纸条递给了彩凤。
彩凤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当她再抬起头时,脸就白了。她抖着声音说:这是大河的字,我认得。
他猛吸了口气道:这是大河留下的。
她看着他:咋,大河不在了?
他点了点头,向彩凤讲了大河牺牲时的情形。当他说到两个人许下的承诺时,早已是声泪俱下。他说:彩凤,你放心,大河不在了,这个家还有我呢。以后,我不会让你和抗生受一点委屈,有我杨铁汉吃的,就不会让你们饿着。
彩凤捂住嘴,压抑地哭着。
他望着彩凤,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过了半晌,彩凤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撕心裂肺地冲着那张纸条说:大河啊,你咋就忍心扔下我们娘儿俩呀!你跟我说过,等把小日本赶走了,就回来跟俺娘儿俩过日子的……
那一夜,他的耳边一直响着彩凤压抑的哭声。
他坐在黑漆漆的杂货铺里,睁着眼睛想了一夜。
13。生活
第二天早晨,彩凤红肿着眼睛,把四个孩子聚集到了一起。她看了眼孩子,又看了眼杨铁汉,突然对孩子们说:你们都跪下。
孩子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脸不解地望着她。
她走到抗生身边,踢了一下抗生的小腿,抗生腿一软,就跪下了。军军最小、也是最听话的孩子,见抗生跪下了,也学着抗生的样子跪了下来。接着是盼妮和盼春。不只是孩子们不解,一边的杨铁汉也疑惑地望着彩凤。
彩凤指着杨铁汉,冲孩子们说:你们都记好了,以后他就是你们的爹,我就是你们的娘。
孩子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一起把目光投向了彩凤。
彩凤红着眼睛,苍白着面孔问:你们都听清了?孩子们点点头。
彩凤这时又说:那你们现在就叫一声。孩子们高高低低地喊了声:“爹——”
彩凤似乎很不满意,冲孩子们说:大声点儿。孩子们这次齐心协力喊了起来。
彩凤终于长吁了口气。抗生这时就流起了眼泪,几个孩子都站起来了,他仍跪在那里,仰着一张泪脸说:俺有爹,俺爹叫魏大河。
彩凤挥起手,结结实实地打了抗生一巴掌,哽着声音说:让你叫你就叫。
在抗生的记忆里,母亲这是第一次打他,他白着一张脸,惊恐不安地望着母亲。
杨铁汉走过去,把抗生抱起来:你这是干吗?孩子说得没错。
彩凤背过身去,抹起了眼泪。另外三个孩子看着彩凤,又看看杨铁汉,他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这以后,日子似乎变得稳定了许多,杂货铺的生意却越来越不好,有时一天也不见一个买主,彩凤就搬了凳子坐在门前,一边看着玩耍的孩子,一边热情地招揽着生意。
杨铁汉每天还是扛着磨刀的家什出来,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干些别的零工,帮人扛东西、送煤什么的,还替人家抬过死人,至少干这些活,每次还能换回一些铜板。他把这些铜板严严实实地塞到了腰间。太阳西落的时候,他走进了市场。在这里卖菜的都是些乡下来的农民,为了赶着天黑前出城,及早卖出手里的剩菜,菜价往往就很便宜。
杨铁汉就经常赶着这个时候来买菜。他并不急于买菜,而是耐心地等在那里,等着去捡菜贩离开后,丢下的菜叶。等着捡拾的并不只是他一个,候在一边的人们一哄而上,像一群饥饿的难民。刚开始,他伸出去的手有些犹豫,可一想到家里等着吃饭的孩子,他坚决地把手伸了出去。等他看着空荡荡的地面,抬起头来,望着那些悻悻而去的人们,再看看手里抓着的一把烂菜叶,他有种想哭的感觉。
回到家,他把菜交到彩凤手里时,心里的难过与愧疚几乎达到了顶点。他小声地冲彩凤说:今天没有买上米。
彩凤看他一眼,叹口气说:没啥,现在好多人家都吃不上粮食了。
清汤寡水地又对付一顿之后,孩子们就早早地睡下了。
彩凤端了一盏油灯到店铺里,坐在灯下补衣服。四个孩子的衣服不是这个破,就是那个破的,已经够她忙活的。她为了补贴家用,又在外面找了缝补衣服的活,晚上赶着缝好,一早还要给人家送过去。
杨铁汉空有一身力气,却帮不上彩凤的忙,在一旁就显得很难受的样子。彩凤就说:你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出去呢。
他伸出手,猛地捶一下自己的腿,喃喃道:都是我和孩子们拖累了你。
彩凤用牙齿咬断手里的线,抬起头来:铁汉,你别这么说,要是没有你,我们娘儿俩也不知该咋过下去。
杨铁汉就蹲在地上,深深地把头抱住了,嗡着声音说:彩凤,我答应过大河,我要让你们娘儿俩过上好日子。
彩凤没有说话,眼里噙满了泪。
杨铁汉愈发体会到了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他每天早晨离开家时,扛着沉甸甸的磨刀家什,心情万般复杂。踏出家门的一刻,他就在心里一遍遍地想:也许今天组织就会派人来找他了。有了组织,他的心里就有了底,他就什么都不怕了。想到这时,他就亮起嗓子,喊一声:磨剪子嘞,戗菜刀——
他一边卖力地吆喝,一边关注着每一个路人,他觉得那些向他投来目光的人,都有可能是组织上派来的。他等待着对方向他说出那句特殊的暗语,然后,他就及时地接上下一句暗语。暗号对上了,对方就一定是组织上派来的人了。他在心里把这样的情形演练了一遍又一遍,生怕组织派人来找他接头时,他一个闪失,错过了机会。
他每天都会回到布衣巷十八号转一转,看一看。他站在门前,小心地看门上或门缝里有没有人留下的特殊痕迹,然后,才推开门,走进屋里。
回到屋里,他就把藏有信件的地砖挪开,小心地在里面摸起来,直到那封信还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他一颗不安的心才踏实下来。那封信看起来很轻,捧在手上却重得像座山。想着这份组织的机密还没有来得及送出去,自己就与组织失去联系。如今,它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手里。
他看一会儿,想一会儿,又把那封信藏到了地砖的下面。他走到院子里,呆呆地想着心事,这时,他似乎又听到有人在敲门。他扑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门,看到的却是空荡荡的小巷,连个人影也没有。他不相信似的望上一气,又望上一气,才怏怏地回到屋里。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老葛,竟鬼使神差地到了那家熟悉的药房。自从老葛牺牲后,药房就被日本人给封了。现在,药房被日本人强占后又重新开张了,一个留着仁丹胡子的日本人当上了药房的掌柜,整天插着腰,横着眼睛看着过往的每一个路人。
杨铁汉走到药房门口,看到那个耀武扬威的日本人,狠狠地吐了口痰,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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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4。投降
日本人投降得很突然。
那天早晨,杨铁汉又像往常一样,扛着磨刀的家什走在街上的时候,突然发现往日趾高气扬的日本人不见了踪影,就连伪军也看不见了。大街上空空荡荡,整个县城出奇地安静。有三两个百姓站在自家门口,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杨铁汉的心很快地跳了两下,意识到有大事情要发生了,这时候,他听到人们说:日本人投降了。
当他走到街心的时候,看到好多老百姓都拥出家门,朝日本兵营跑去。他也被裹挟在人流中到了日本兵营的门口,他看到了眼前真实的一幕——昔日飘扬在日本兵营上空的膏药旗不见了,包括日本兵营门口的岗哨也不见了,日本人正齐齐地跪在院子里,哀号一片。
人们跳着脚,一遍遍地喊:日本人投降了,小鬼子投降了——
有人性急地燃放起了爆竹,噼哩叭啦的爆竹声和着日本人的哀号,让杨铁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劲儿地揉着眼睛,这时,他想起什么似的向伪军的营院跑去。
伪军的院前同样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们,伪军们把枪扔了,有的干脆把自己装扮成百姓的样子,跳墙往外跑。
人们不停地往院子里扔着石头。几个仓皇往外跑的伪军被人们围住,又是吐口水,又是砸石头的。杨铁汉这时就看到了那个胖厨子,胖厨子穿了件紧巴巴的衣服,缩着脖子跑出来。当即就有人冲上去,揪住了他,又是踢又是踹的。胖厨子磕头作揖地讨饶:各位老少爷们儿,求你们放过我吧。我就是个做饭的,从没有朝中国人放过一枪啊!一边说,一边把头磕得“砰砰”响,忽然,就在他抬头的一瞬,他一下子看到了站在人群里的杨铁汉,就像见到救星似的扑了过去:磨刀的,你给我磨过刀,你可要给我作证啊——
杨铁汉对胖厨子印象不坏,而且还通过他的嘴巴套出了有价值的情报。想到这儿,杨铁汉从人群里挤出来,对众人说:他真是做饭的,放他走吧。
听了杨铁汉的话,胖厨子也脸红脖子粗地解释着:我就是混口饭吃,我真没做过对不起中国人的事。出来干这个差事也是没辙,我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啊……
胖厨子在人们的谩骂声中,灰溜溜地走了。
这时候,已经开始有人冲进了伪军的营院,把那些丢了一地的枪,一把火点了。
杨铁汉转身往回走去。刚开始,他还是走,后来看到许多人在跑,他也跑了起来。他一口气跑回到杂货铺,看见彩凤正在卸门板。他跑过去,把肩上的磨刀家什扔到地上,气喘吁吁地说:彩凤,日本人投降了。
铁汉你说啥?彩凤不相信的问。
日本人投降了。杨铁汉怕她不相信,又说:我刚从日本人的兵营里回来,是真的!
彩凤手里的门板,“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嘴里喃喃着:日本人投降了,日本人终于完蛋了。
彩凤说这些时,眼泪也随之流了出来,她突然坐在了地上,抱住头,仰天大喊:大河,你看到了吗?日本人投降了。
这时的彩凤,从默然地流泪一下子变成了号啕大哭。不明真相的孩子们听到彩凤的哭声,一起跑了过来,看到妈妈这个样子,他们也跟着大哭起来。
杨铁汉看着眼前的景象,也流下了热泪。
接下来的两天,城里就发生了许多大事。先是国民党部队开进了城里,他们接管了日本兵营,将青天白日旗高高地插在了房顶上,满大街走动的都是国民党的士兵。后来,八路军也赶到了城里,小小的县城一时间进驻了这么多的队伍,顿时显得热闹却又有些乱套。
杨铁汉知道日本人投降后,他就赶回到了布衣巷十八号。他把门窗大张旗鼓地打开,等着组织派人前来接头。他又一次把那封信从地砖下取出来,小心地看了又看,然后,他把信捧在胸前,喃喃地对自己说:这回就能找到组织了。
可一连几天过去,仍没有人来找他接头,直到听说八路军的队伍进城了,他才从布衣巷十八号走出去。既然八路军进城了,他就一定能见到县大队,通过县大队也就一定能找到组织。
八路军进城后,杨铁汉打听到这是八路军冀中独立团,团长姓武。在县大队的时候,他就听说过冀中独立团,这是八路军的正规部队,打了许多大仗和胜仗,日本人当初最怕的就是独立团了。
当他找到独立团时,武团长接待了他。武团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战争的历练让武团长身上有一股军人的英武之气。他一看到武团长,就想到了肖大队长,肖大队长也是这种气势。他向武团长打听县大队的情况,武团长告诉他,县大队已经和独立团合并了,现在是正规部队。他说出刘政委的名字时,武团长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的是县大队的刘旺财政委?
他肯定地点点头。
武团长有些伤感地告诉他,刘政委已经牺牲了。
他一口气又说出几个县大队战友的名字时,武团长似乎有些想不起来,他让通信员拿出了一本烈士花名册。在这本花名册里,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这才意识到,那些昔日的战友们都已经不在了。
县大队在与独立团合并前,曾和敌人打了一场恶战,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十几个人突围。肖大队长牺牲了,刘政委身负重伤,不久也牺牲了。后来,那十几个人就被收编到独立团,此时,那十几个战友的名字赫然写在独立团阵亡士兵的花名册里。也就是说,昔日的县大队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独立团的,直到走进杂货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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