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杨铁汉在魏大河的坟前坐了许久。他想到前些日子,两个人才立下的诺言,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那一晚,他们也是这么坐在战友的坟前。他还想到了那次和魏大河一起回家时,大河就已经把他的爹娘和小菊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他从来没有见过大河的妻子彩凤,也没见过抗生,但在大河一次次的描述中,彩凤和抗生在他的心里正一点点地清晰起来,仿佛他们就站在他面前,用热切的目光望着他,让他感到肩上的担子变得沉重起来,他喃喃自语着:彩凤、抗生,你们以后就是我杨铁汉的亲人了。
杨铁汉又一次流下了热泪,他唏嘘着、感叹着。魏大河和他朝夕相处的往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闪过。
后来,他哽着声音冲躺在坟地里的魏大河又说了一番话:大河兄弟,杨铁汉是个男人,说过的话就要兑现,你就安心在这里歇着吧。等不打仗了,我就领着彩凤和抗生来看你。
夜色中,他慢慢站起身,举起了右手,向躺在那里的魏大河敬了个礼。然后,转过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走出几步,似乎清楚地听到魏大河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立住脚,半张着嘴,眼泪又一次热热地涌出,他回过头,喃喃着:大河兄弟,我说的话你都听清了?听清就好,你放心吧。等不打仗了,我就来看你。
这一次,他真的走了。
3。任务
魏大河牺牲了,杨铁汉的心里就多了份惦念和牵挂,沉甸甸的。他一直期盼着有机会走进城里,去看一眼彩凤和抗生,哪怕就是一眼,他的心里也会踏实一些。
在牵挂和难挨的等待中,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几天前城里走了一拨鬼子,又来了一拨,县大队为了解鬼子的动向,准备派人去城里摸清情况。杨铁汉主动请缨,领受了任务。他带着一名战士,在肖大队长和刘政委的叮咛下,上路进城了。
杨铁汉和战友化装成卖菜的农民,肩上挑着两担菜,顺利地进了城。卖菜并不是他们的任务,查明鬼子在城里的布防才是他们的目的。一进城,杨铁汉担着菜直奔伪军的兵营,他已经了解到,菜贩通常都是直接把菜担到兵营门口等着。果然,那里已经有两个农民担着菜等在那儿了。
不一会儿,一个伙夫打扮的伪军就从营门里走了出来。
杨铁汉见机会来了,便和另外两个农民一起拥过去,嘴里喊着:老总,买我的吧,我的菜新鲜,今儿早刚从地里摘的。伙夫很不耐烦地挥着手:吵什么吵,再吵我谁的也不要了。杨铁汉和那两个农民都噤了声,讨好地看着伙夫。
伙夫先看了人,又看了菜,仔仔细细地看了,一挥手道:都给我挑进去吧。两个农民一听乐了,麻溜着跑进了兵营,似乎晚一步,伙夫就变卦了。
杨铁汉尾随着伙夫,不慌不忙地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搭讪着:老总,今天咋用这么多菜,是哪个老总过生日,要摆宴席呀?伙夫头也不回地说:你瞎了眼啦,没见皇军又来了两个小队吗?伙夫说到这儿,自知说漏了嘴,忙瞪起了眼睛:你个卖菜的,瞎打听什么。
杨铁汉心里有了数,忙赔着笑:该死,我不该乱问,老总您别生气。
完成了任务的杨铁汉心里一阵轻松,这时,他就自然地想到了城里的彩凤和抗生,这次他把进城的任务争到手,主要的目的就是想去看看彩凤和抗生。
县城不大,魏大河家的地址他早已烂熟于心,没费多大力气,他就找到了城南振兴街的振兴杂货铺。远远地看着铺子,他的心就一阵猛跳,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他先是看见杂货铺的门前,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孩,正蹲在那里玩儿。他走过去,站在孩子身边,孩子就抬起了头。
你是抗生吧?他小心地问。
抗生警惕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不认识你呀。说完,冲杂货铺里喊了声“妈”,就跑了进去。
他走进杂货铺。彩凤正在擦拭货架上的东西,见有人来了,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招呼着:这位先生您买点儿什么?
杨铁汉站在柜台前,仔细地看了眼彩凤,又看了一眼躲在彩凤身后的抗生,心里有些发酸。此时,母子二人还不知道大河牺牲的消息,想到这儿,眼眶一阵酸胀。他怕彩凤看出什么来,忙掩饰着挠挠头。这时候,抗生从彩凤的身后探出了脑袋,他冲抗生笑一笑:抗生,几岁了?
抗生“倏”地把头缩了回去: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啊?彩凤也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
他回头向街上看了一眼,见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道:你叫李彩凤,我知道你。我是大河的战友,我叫杨铁汉。
彩凤这时才轻呼出一口气,她也压低了声音问:执行任务吗?大河怎么没来?
大河执行别的任务了,他让我来看看你们娘儿俩。
这位大哥,还没吃饭吧?我这就给你做去。说完,就要把店门关上。
杨铁汉制止了彩凤,把卖菜的钱拿出来,放在柜台上:这是大河让我捎来的。看到你们母子都好,大河也就放心了。
杨铁汉知道自己该走了,如果不走,他怕自己会哭出来。想到这儿,他转身走了出去。
等等——彩凤在他身后喊了一声。他停住脚,站在那里。
彩凤拿了一瓶酒塞到杨铁汉的怀里:这个给大河带回去,他就爱喝上一口。
杨铁汉站在那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他还是接过来,转身快步离开了杂货铺。他不敢扭过头去和彩凤告别,生怕含在眼里的泪会掉下来。
彩凤在他身后喊着:大哥,你给大河带个信儿,我们不用他惦记着。
哎——他闷声应着,逃也似的离开了振兴杂货铺。
杨铁汉回到县大队,向领导汇报完侦察到的情况后,脑子里就一遍遍地回放着见到彩凤母子时的情景。想起那对母子,他就想到了魏大河,以及魏大河的托付。杨铁汉的心从此开始变得不平静起来。
那天夜里,他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到了魏大河的坟前,他把那瓶酒也带来了。
坐在魏大河的坟前,恍惚间竟觉得大河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他。他打开酒瓶,先往地上倒了一些,然后自己也喝了一口。
他看着地上的酒慢慢地渗透到土里,才哀哀地说:大河兄弟,我来看你来了。这酒就是彩凤让我带给你的,你也喝一口。
在这月暗星疏的夜晚,他的声音越发显得悲凉。一阵风“倏”地吹过来,他的身子不由地抖了一下。
他又举起酒瓶,喝了几口,接着说:兄弟,今天我进城了,也见到他娘儿俩了,他们都好,你放心吧。
说完,他又喝了一口酒,这时候,他的眼泪就下来了。他已经有了一些酒意。靠在大河的坟上,他忽然觉得此时的大河离自己很近,过了半晌,他很响地拍着胸脯冲大河说:大河兄弟,你托付给我的事我没忘,我记着呐。我还是那句话,以后有我吃干的,就决不让他娘儿俩喝稀的。大河,你听到了吗?
说着,他转过身来,用胸怀贴住了大河的坟头,仿佛抱住了大河一样。两个人就像从前那样,亲亲热热地抱在了一起。
大河啊,你就放心吧,有我在,我决不会委屈了他娘儿俩。你踏踏实实地在这里好生歇着,等打跑了鬼子,我就接你回家。
最后,他把剩下的半瓶酒都洒在了魏大河的坟前。在走出两步后,他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冲魏大河敬了个礼,才摇摇晃晃地走了。
在没有见到彩凤母子时,彩凤和抗生在杨铁汉的脑海里是抽象的,就像符号。可自从见到了彩凤和抗生,生动、具体的两个人就不可遏止地闯进了他的心里,惦念和牵挂也变得越发的悠远和绵长。
那以后,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冷不丁地就会想起那娘儿俩,心里就“别别”地乱跳上一阵。就是在梦里,那对母子也偶有造访,猛不丁地惊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彩凤和抗生就活生生地立在他的面前,静静地望着他。不知为什么,他的眼泪就又流了出来,他在心里说:彩凤、抗生,你们等着,等把日本人赶走了,我就进城去照顾你们。
杨铁汉冥冥之中感到这一切就是老天的安排,处于血气方刚的他按理是不该信什么命的,但在彩凤娘儿俩的问题上,他竟觉得自己逃脱不了该有的命运。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的心思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城里的彩凤和抗生。他一直在寻找着再一次进城的机会。
机会就这样鬼使神差地又一次来了,也就是这一次,彻底地改变了杨铁汉的人生命运。
这天,县大队正在杨家庄休整待命,肖大队长神秘地把杨铁汉叫到了大队部。说是县大队部,其实就是普通的一间老乡住的民房。
肖大队长找到杨铁汉,小声地说了一句:铁汉,你跟我来一下。说完,就独自走在前面。
大队长,有啥事?杨铁汉一迭声地追问着。肖大队长头也不回一下,甩着两只胳膊很快地在前面走。
杨铁汉觉得今天的肖大队长很是有些怪。
肖大队长径直把他引到大队部,此时,刘政委的样子就像个地道的农民,盘着腿,坐在炕上,一团团的烟雾把他密密实实地罩了。杨铁汉明显感受到,肖大队长和刘政委此前正在这儿研究着什么,这是他迈进屋门后的第一直觉。
肖大队长走进屋里,便背着手在空地上踱步。刘政委透过层层叠叠的烟雾望了杨铁汉一会儿,终于开了口:铁汉,坐吧。
杨铁汉看了看刘政委,又看一眼正在踱步的肖大队长,坐在了炕沿上。
刘政委犹豫着冲肖大队长问:老肖啊,是你说还是我说?
肖大队长挥了一下手:人是你定的,还是你说吧。
肖大队长说这话时,很有些火气的样子。
刘政委点点头,不紧不慢地卷了支烟,点上。
杨铁汉突然意识到,将要有大事发生了。以前,肖大队长和刘政委也找他谈过话,交待过任务,但从来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他有些紧张地看着面前的刘政委和肖大队长。
刘政委说话的声音很低、也很慢:刚接到省委通知,让我们在县大队选拔一名优秀的干部。
杨铁汉听到这里,一下子站了起来,他呼吸急促地说:让我去干什么?
刘政委又压低声音道:省委通知,是执行一项特别的任务,具体是什么任务,省委说是绝密。
杨铁汉不敢再往下问了,他参加县大队快四年了,早已由一名普通的战士锻炼成了一名排长。他知道组织的纪律和原则,明白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决不能说。他立在那里,听候着两位首长的吩咐。
刘政委说完,冲肖大队长征求道:老肖,你看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肖大队长不高兴地说:我有啥交待的,组织上这么定了,就定了呗。
看来肖大队长对这件事很有看法,也表示出了不满情绪。刘政委没再说什么,只是大度地笑一笑。
事后,杨铁汉才知道,关于选派他到省里执行特殊任务,肖大队长是不同意的。之所以不愿意让他去省里工作,肖大队长也是有着自己的打算。在肖大队长的心里,经过多年战争的锤炼,惟有杨铁汉和魏大河才是他得意的左膀右臂。现在,魏大河牺牲了,他就如同失去了一只胳膊,整天郁郁寡欢。
其实省委的通知也很简单,只说让县大队选拔一名政治上靠得住的干部,去省里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接到通知,刘政委第一个就想到了杨铁汉,杨铁汉入伍近四年,不仅能打仗,还头脑灵活,不论政治上还是个人素质上,都可以让组织信赖。刘政委就和肖大队长商量:看来杨铁汉是不二人选。
肖大队长一听,头便摇得像拨浪鼓:不行,绝对不行!选别人我同意,唯独不能选铁汉。
刘政委不急不恼地反问:那你说说看,为什么不能选铁汉?
肖大队长急躁起来:铁汉这么能打仗,我正打算让他担任中队长呢。你现在把他抽走了,老刘你想过没有,这是釜底抽薪啊!
刘政委就笑一笑:那我问你,铁汉政治上合不合格?
肖大队长不明就里地说:那当然,他要是不合格,那全大队就没有人合格了。
刘政委点点头,又问:那他素质过不过硬?
那还用说,铁汉不仅能打仗,还有头脑。肖大队长的样子很有些得意。
刘政委听到这儿就胸有成竹地说:省委让咱们派一个政治上靠得住,又有素质的干部去执行特殊任务。但我想问问,老肖你知道特殊任务意味着什么?
肖大队长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老刘你别给我绕弯子,我不知道啥特殊不特殊,在我心里,打鬼子就是第一要紧的事。
刘政委仍不紧不慢地说:老肖,你说的在理,省委的特殊任务虽然没明说,但一定和打鬼子有关。现在我们是全民抗日,不是这个事,难道还能是别的事?省委既然选人,就一定是有重要的工作要做,我们应该选派最优秀的人才过去,而不应该藏着掖着,我们对上级要有一颗忠诚的心。
刘政委这么说完,肖大队长就没话好说了。他皱着眉头,蹲在地上,半晌才说:老刘你说的一定没错,可你让铁汉去,我还是舍不得。
刘政委以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继续耐心地做着说服工作:从情理上说,铁汉走,我也舍不得。他是个好同志,可我们抗日要从大局出发,不能只考虑咱们县大队,老肖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在刘政委强大的政治攻势下,肖大队长只有屈服了,但他仍然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肖大队长一直梗着脖子,表面上想通了,内心还是很不服气。
省委的通知很急,杨铁汉在当天的夜晚就出发了。之所以选择晚上出发,也是省里的意思,选派的人去省里工作一定要秘密进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至少目前只有刘政委和肖大队长知道这件事。
为了保密,杨铁汉出发前换上了便装,他在大队部简单地与刘政委、肖大队长作了告别。走出大队部时,肖大队长一把拉住杨铁汉的手:铁汉,我送你出村。
考虑到行动的隐秘,两个人绕开了村口的岗哨,一路沉默地走着。杨铁汉终于憋不住地转过身道:大队长,你别送了,快回去吧。
肖大队长就立住了,伸出手抱住了杨铁汉:铁汉,你这一走,我是真舍不得啊!
杨铁汉也有些动情:大队长,我也舍不得离开咱们县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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