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弥可仍然瞪着我的身后道:“但愿夫人一直这样自尊自重,否则末将的宝剑可不容情。”他抱拳对我道:“将军只要不辱使命,在下自会向大将军禀明始末。告辞了。”
我回礼道:“不送!”
待到他走远,我才转身看向十七夫人。她的头发散乱,衣服已在拉扯间撕破,露出桃红绣花的胸衣来。此刻没有抹胭脂,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倒象一个妖冶的女鬼。我本以为她会哭泣,不料她直直的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一点泪水。我反倒不好意思了,别过头道:“夫人先梳洗一下吧,末将告退。”
她“咯咯”笑起来:“我现在很难看?”
“没有,夫人还是美丽如常。”
“那你见鬼似的跑掉做什么?”
听起来,萧弥可的出现完全没有影响她的心情。上午,她照旧躺在竹榻上晃悠。罗岭却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愤愤不平了好几个时辰。
中午休息的时候,她躺进马车里。我送饭来给她时,她忽地拉住我的手:“玉弟弟进来。”我象有鬼神附体,自然的随她进了马车。待到香风萦绕,才觉得不妥。她却不象白日那样笑意绵绵,眼睛里透着冷淡,一小口一小口的胡乱吃点东西。我看得难受,想安慰她两句,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好。她噗嗤一笑:“你想安慰我?”
我脸上发烧,有点口吃:“末将口拙,夫人莫怪。”
“我宁愿你叫我姐姐。”她忽地道:“谁是小蝶?”
我吓了一大跳,以为她是狐狸精变成的,如何知道小蝶?她伸手帮我端正头盔:“你这孩子真是实心眼,我在你赶走那讨厌的家伙时听你口中嚷嚷的。”
我松了口气:“小蝶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人呢?”她笑问:“很漂亮吧。”
“死了。”
她点点头:“人死如灯灭,难为你总还惦记她。女人这样,也不枉活一场了。”
“那萧弥可,是想非礼你?”我不想和她谈论小蝶,便把话头转到萧弥可身上。她颤抖了一下,才道:“我本来差点变成他的女人。”她悠悠叹道,“那故事实在无聊得紧。那年我虚岁十五,上街为老爹抓药,遇到了老头子。第二日就遣了媒人到我家,要纳为他的第十七房小妾。”
“你爹娘如何舍得?”
“他们?”十七夫人淡淡道:“老爹病重,娘亲只是终日抹泪。天上掉下这么丰厚的聘礼,如何不舍得?过了门才知道侍侯一个老头子的滋味。旁边一大堆女人等着他‘临幸’,他倒忙慌慌找人把我看起来。怕外人看见我的容貌,只恨不得用黑布把我浑身包裹起来,只留两个鼻孔出气。”
我听她羞辱萧大将军,感觉很怪异。周罗喉是萧大将军的生死之交,萧大将军还为我上奏皇上请封,他是陈国的大英雄。我却在这里听着一个狐狸精似的女人辱骂他。我还是不是男人?我心中挣扎得厉害,觉得应该为大将军辩护:“夫人难道不是自愿嫁给大将军的吗?大将军是陈国的栋梁,也是夫人的终身依靠啊。”
“终身依靠?”她“噗嗤”一笑:“我只是他的小妾,一时喜欢了拿我来取取乐,哪天不喜欢了,说不定随便把我赏赐给什么手下死士。死老头不是没这么干过。萧弥可有个弟弟也在军中效力。过新年的时候来拜会老头子,多看了我几眼。老头子起了疑心,硬生生把他打断了腿,拖回家没几日就去了。萧弥可不敢恨他的大将军,认定我才是祸根。于是在战场上为老头子卖命,老头子兴致上来了问他要什么奖赏,他说要我。”
“大将军没生气?”
“没有。那时节新鲜劲过了,老头子早有了二十二房夫人,那狐狸精也不是省油的灯,挑唆着老头子把我送人。他为了显示自己的豪迈气概,便决定把我赏赐给萧弥可。那萧弥可性情粗暴,是个杀人如麻的家伙,又和我有这样的过节,我怎么肯跟他?”十七夫人说话间,仍然带着怯意,“只是跳了三次井,悬了五次梁都没有用处。也是我的运气,老爹遇到一个高人,他指点我认同姓显族周罗喉做宗伯,才避过被他当奖品送人的劫难……”
我忍不住问:“萧大将军现在不是很宠爱你吗?怎么还派这萧弥可暗中监督我们——”
她冷笑道:“我怎么知道老头子的心事?也许这是他的一个游戏。告诉萧弥可来抓奸,一则试试你的忠心,二则试试萧弥可的忠心。”她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回事情,我每次看到萧弥可就害怕。这个人,简直就是疯子。”
我摇摇头:“你不用担心这个事情。他离开的时候已经受了伤。”她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喜悦,“如果他再敢半夜闯来,”我低声道:“我替你杀了他!”离开马车的时候,我听到十七夫人在身后道:“谢谢你,玉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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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小舞
接下来的几日,萧弥可果然没再出现。十七夫人和我们越来越熟悉,特别是罗岭,变着法子每天想一个游戏来讨她的欢心。我都没想到这小东西肚子里新鲜花样这么多。快到建康的前一晚,我们住到了客栈。我干脆把最后的饷银拿出来,命店家为我们置办大鱼大肉,大家一起敞开肚子又吃又喝又唱。胡子军们喝得醉醺醺的,好几个唱起幽州的老歌,粗旷的声音在江南的红灯笼下喊出,诡异无比。十七夫人偎依在我身边,好奇的问:“他们唱的什么呢?听起来很伤心呢。”
我道:“他们唱的家乡的歌曲,燕山的圆月呀,流浪的豹子在树上嘶叫,燕山的河流呀,奔跑的马群在寻觅家乡。”我犹豫了一下,又道:“那也是我的家乡。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回家。”
十七夫人的眼睛微微一眯,她忽地起身笑道:“我也来为大家跳支舞吧。”胡子军们一起鼓掌,他们敲打着酒碗,为她伴奏。竹筷子打在酒碗上,因着各人的碗中酒不同,声音高高低低,清脆动人。月光如水,十七夫人扭动纤腰,和影飞旋,她口中哼着江南流行的浣纱歌,“啦啦啦啦啦”如一只得意欢歌的小喜鹊。最喜欢唱歌的燕五,踉跄奔到十七夫人面前道:“嫁给我吧,美人儿。”他舌头打卷,哼着模糊不清的调子:“抢婚吧,按照咱老家的风俗。”
十七夫人笑得打跌,忽地挽住我的胳膊道:“玉弟弟,你抢走我,好不好?”
其余人一起轰叫:“抢!抢!抢!”
我也喝了几口酒,脸烫得厉害。见她灯光下眼波流转,妩媚动人,由不得将她一把抱起,轻飘飘奔出客栈。我拼命跑,仿佛身后有野狼在追赶。她躺在我怀中笑得天昏地暗。我脚下一绊,跌到青草地上,十七夫人柔软的身子正好压在我身上。我心头一荡,血气涌上来,搂住怀中的人儿一阵狂亲。亲着,亲着,唇边有些咸味,我睁开眼睛,见十七夫人泪流满面,心头一惊,低声问:“夫人?”
“叫我小舞。”
“小舞。”
“玉弟弟,你可以向老头子要我吗?”
我翻身坐起。她的眼睛黑如点漆,幽暗如妖。我大声道:“没问题!”
“你不能骗我。”
我从靴子里取出那柄断刀,遥指天上明月:“我罗艺今日对天发誓,一定要再建军功,还周小舞自由之身。如果违约,让我今生再也见不到燕山之月。”
她抱住我,象一只孤独无依的小鸟,哭得撕心裂肺。那一夜后,十七夫人在我心中不再是十七夫人,她只是周小舞。
我们终于到达了建康。
建康的城门好巍峨雄壮,城墙的比广陵城墙高出三倍,厚度差不多是并排五架马车。也许因为长久没有战争,城墙的拐角处都长出浓密的大树,匍匐向上。有的地方藤草更是把整面的城墙遮蔽成绿色的厚幔。我听到身后的胡子军们齐齐咋舌,不觉好奇起来:“你们去过长安吗?长安的城墙可有这么厚实?”
燕五琥珀色的眸子中充满惊喜:“我们没去过长安。但幽州边际也有古长城啊,年久失修,非常破败。况且咱们燕山一带的小城,那里有这样的气派。”
燕九是众人的领头人,他也啧啧称赞:“燕山诸城有这样高壮的城墙,只怕突厥人就不会长驱直入了。”他又摇摇头:“城墙真这么高,也不一定挡得住突厥人的快马。”
罗岭更加兴奋:“爷,要是从这么高的城墙看下来,咱们是不是都象小蚂蚁了。”我也好奇得要命,抬头可见城墙之上巡逻的威武之师,不由期望有朝一日也能如此威风的在城墙上观望。我们走到城门根下,守卫的士兵问我们要通行令。我递上萧大将军的军令牌,正在这时,楼上巡逻的将军已经走下城门,笑容满面:“罗小将军到了,我是秦安呢。”
我大喜:“你好啊。你们公子呢?”
“他还在庐江,我留在建康。”他兴奋的道:“建康现在好多人都知道你呢。对了,周公子叮嘱过,你们到了要及时通知他呢。”
我们在城门口等了半个时辰,便见周仲安鲜衣怒马,洋洋自得的身影。这家伙有种气势,就是一出现在人群中,大家自然的把眼光集中到他那里。看见他那副永远的顶上长双眼的姿态,我心头泛起熟悉的喜悦。陪着他出现的却是谢大管家。我主动上前见礼,周仲安驱马上前,拍着我的肩膀笑道:“我得了萧大将军的信儿,让你带着十七夫人到建康东家巷的萧家别院安置。大管家呢?”
谢大笑容满面上前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你先把罗艺的亲兵们带过去。我和罗艺晚点过来。”
见众人随谢大管家走远,小舞也让她的两个小丫头先一起过去收拾。我赶着马车,和马上的周仲安闲聊。他上下打量我的衣着,神情不悦:“这是我大哥的衣服啊。奇伯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好把这衣服——”他似乎又想通了,露齿一笑:“还好,还好是给你这小胡人穿。不过你长个子了,衣服不合身了。”
我瞅瞅自己短短的袖子,也有点不好意思:“等军饷下来,我准备重新做一件。”
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大喇喇的道:“拿去。不要让别人笑话我们周家,拨个将领到萧将军麾下,却是穷鬼。”
我接过银子,又听他问:“伤好完全了?谢悠宁成天在建康吹嘘自己的功劳,我看他不过一块牛皮糖,是被你扶了好大一把吧。”
我笑笑:“还要多谢你的伤药。”
他有点心不在焉:“没什么好谢的。那是元宵节陪宣公主点爆竹玩,把指甲盖弄伤了。皇上赏赐的伤药,嘿嘿,正好给你用上。”他左顾右盼,似在等什么人。我当即道:“你要有急事,请便。我自己陪夫人去别院。”
他眼睛瞅着别处,一听我的话,赶紧道:“那我先走一步了。小胡人你慢慢在建康逛荡一会儿吧。”
我赶着马车转了个头,正待离开,却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表哥。”我似乎被定住了身,再也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才苏醒过来似的回身一看,那个夜夜入梦的人儿正在前方。她一身粉色的春衫,头上插了一朵微微颤动的玉凤凰。一双妙目正看着那讨厌的周仲安,旁边还围了几个漂亮的女孩子,咭咭咕咕的不知道在笑着什么。
第十三章 春光
周仲安笑嘻嘻的拉拉阿蕊的耳垂:“小珠子,怎么还没穿耳洞啊?哥哥有对好大的翡翠耳环要送给你呢。”
原来阿蕊就是小珠子,原来阿蕊就是小珠子,我真是糊涂。我怔怔凝视着她,阳光下,她的肌肤晶莹剔透,泛着微红。她的声音娇柔含嗔:“怕疼呀。”几个字婉转得似春水潺潺,仿佛要把我胸中所有的豪气激出,恨不能替她所有的疼所有的苦。
旁边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的围住周仲安,讨要翡翠耳环。周仲安时不时拉拉她们的发辫,不知道在调笑什么。我只是看着阿蕊,默默的看着她。忽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扑过来,哀声乞讨。见他满身脓血,还断了一条腿,其他女孩子都纷纷惊叫起来,如受惊的蝴蝶般躲到周仲安身后。阿蕊只是微退半步,取出一些碎银子递到男子肮脏的手中,低声道:“找大夫看看吧。”
见男子爬远,周仲安摇摇扇子,鄙夷道:“小珠子,这种混混四处打架惹事,别说断了一条腿,断了两条腿都活该。你的慈悲心浪费了。”
阿蕊眉头微憷,并不同意他的看法:“表哥,谁会没有沦落的时候,岂能以一时之落魄度其终身?”
周仲安一楞,鼓掌大笑起来:“没想到小珠子这么有男子豪气,我喜欢。”
阿蕊狡诘一笑:“表哥又胡说了,表哥可是男子?表哥不肯做的事情,让小珠子做了,如何是男子豪气?”
一个鹅黄衫子的女孩子本来躲在周仲安身后,这下站出来,摇着周仲安的胳膊笑:“仲安哥哥快点回答,不要被小珠子问住了。”
周仲安收起折扇,敲了敲女孩子的脑袋:“小四多事。”他略一思索,便展颜道:“所谓男子豪气,并非指周氏豪气。只为你刚才所思所为,象小四这种绣花脑袋永远也无法想到。我这是赞你有古代豪士孟尝之风呢。”
阿蕊眼睛眨了一下,睫毛颤动,笑语嫣然:“那漂母之德作何解?你那孟尝,挥金如土,所识不过鸡鸣狗盗之徒;漂母一饭,造就安邦济世大将军。豪迈之风,慈悲之心,何来男女之别?表哥送的这顶男子高帽,小珠子不敢收呢。”
我听不懂阿蕊说的什么,但见她双目有神,仪态大方,那种自信的模样儿真让人喜欢无比。周仲安似乎被问住了,我更加高兴,你这毒舌也有哑住的一日啊。但他没有窘态,面上也泛出喜悦的神气:“好,好,好。我们建康总算又有一位咏柳才女出来了。”
小四神态不服,撅着小嘴道:“才女,才女,连大姨都说女子多才不如有德,难道现今还要秦才女帮小叔子辩论么?”
周仲安嘴角又流露出那种嘲讽的神情:“说你是绣花枕头,还真和你三哥一样。建康城中,十男九草。这些草包一遇大事,自保尚难,如何惠及妻儿。所以我常对舅母言,女孩子不但要学习妇德妇工,看看书多长点见识也是好事——”
女孩子们纷纷吐舌偷笑,小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