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走后,我看着这群忙碌的阉人,真不明白不就是看星星吗,何必如此大动干戈。黄昏时分,宫人们已经把道路清扫干净,并沿途铺上了黄色的幔布。从山顶看下去,倒象紫金山围上了黄色腰带,在绿树丛荫中显得格外耀眼。
很快,便有内廷侍卫一队队从山脚排到山顶,每隔十步便插上各色旗帜,加之侍卫们身着闪亮的铠甲,在黄昏的霞光中似把紫金山化作通往天庭的圣山。我们又等了许久,一对队对手提宫灯的宦官也慢慢排上山顶,也是每隔十步一人。此时天色已暗,但山路却被照得通明。又等了许久,我觉得晚饭似乎消失在等待中,肚子竟“咕咕”叫起来。早知道等这么久,老子该多吃几碗饭,顺便再去撒泡尿。我左右看看,此刻稍微有人走动,侍卫们都会神经质的拔剑。但是撒尿这事情不能多想,一想起竟然更想畅快一把。我脚步轻轻往后移动,想躲到旗帜后面,忽地有小宦官跑上来,气喘吁吁的道:“皇上驾临了!”
但见一群穿灰色长袍的男子和身着黑色官服的官员们数十人鱼贯上山,他们后面,是捧着各色物件的宫女,再往后,可以看见两乘黄色的肩舆,前面一乘抬轿的竟然有三十人,后面一乘人要少些,也有十人。我看得入神,忽地发现官员中有周仲安。平日看惯他身着白色的长袍,咋一眼看到他穿着正式的官服,严肃的神情差点让我不敢相信。他也看到了我,嘴角泛起了熟悉的讽刺的笑容,脖子昂得更高了,如一只黑色的鹤。
肩舆在观星台下停住。我只能看见皇帝的背影。他的身材修长,脚步有些漂浮。另一乘肩舆中出来的却是一个妇人,梳着高高的发髻,余下的头发依然很长,如乌云一般,披到脚后。一阵山风吹来,发稍在红色的披风上飘动,宛如丛林妖魅。皇帝扶住那妇人的肩膀,两人并肩走上观星台,众官员和灰色长袍的男子们也尾随其后,登上观星台。
我仰头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自己忘记撒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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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天谕
等我终于畅快一把后,溜回观星台下,发现人们已经下台。那群灰衣人正在激烈的争论着,皇上和妇人却不在其中。我悄悄询问白日见过的张伟:“皇上和那位夫人呢?”
“嘘——”张伟紧张的道:“那位是皇上最宠爱的张娘娘。皇上和娘娘都在行宫大殿内。”
“那些象乌鸦一般吵闹的家伙是什么人?”
“都是相师。”
正在这时,一个灰衣人走出人群,对着大殿行礼道:“陛下,臣等已明天谕。”
行宫内,寂静无声。紫金山顶风声渐渐变大,黄色旗幡哗啦似裂。偶尔有人咳嗽一下,夹杂在风声中有异样的恐怖。终于有女人的声音响起:“天谕如何?”这声音远远的听来,如含醉春风,每一个毛孔都是无限慰贴。我只道小舞的妩媚已是人间极至,听到这声音才知道天外有天,高不可测。
灰衣人大声道:“臣等夜观天相,王气聚于紫金之顶,护卫建康。天枢光彩夺目,天子之象明朗,但杀星周围阴云密布,尤其是东南面更加晦暗。陛下百灵护佑,无须顾虑长江战事。”
一个黑衣官员出列道:“荒唐!观星就可以置隋军威胁于不顾?如今诸位大将军都上奏战事紧急,证明北隋侵我之心不死。如果朝廷不增加军备,百灵如何护佑圣驾?”
灰衣人冷笑道:“此乃天谕,傅大人。上天告知我大陈乃正统王朝,所谓告急只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那傅大人面色大变:“国家大事岂容尔等相师置言!”
这时蔡临儿快步从行宫出来:“傅大人,观天可是皇上的圣谕。”
其他官员也议论纷纷,我仔细观察,见不到一个军队中的熟面孔。看起来这次来紫金山的全部是文官。周仲安却没有加入辩论,他的眼神恍如在云端看戏般冷漠。
我正奇怪皇帝为何不发一言,这时女声重又响起,声音虽然动听,内容听在耳中却让人不寒而傈:“皇上,自古以来,夸大战事,谋取战功数不胜数。这次北隋震怒,首当问罪周罗喉。如非他贪功擅攻广陵,破坏陈隋交好,何来长江告急?如今又想借隋军鼓噪谋夺军功,皇上不可不察。”
皇帝似在沉思。众人的目光已经悄悄转向周仲安,周仲安嘴角的笑意收敛,目光如剑,投向大殿,似欲将大殿外面厚厚的布幔刺穿。大殿内传出很细小的争论声,又过了一会,一个宦官出殿道:“皇上宣召周大人进殿。”
周仲安大步走进大殿。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厚幔后,仿佛被怪兽吞噬,暗自为他担心。这时,周仲安清亮的声音响起:“臣尤记得,娘娘是吴州人士。”
娘娘的声音慵懒:“那又如何?”
“臣父攻下广陵,解救吴州,已重修被隋军破坏的娘娘家族祠堂,请娘娘宽心。”
那娘娘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没再说话。周仲安的声音转而洪亮:“陛下,臣还记得,大陈军规,浴血沙场,立下战功,普通军士赏两匹绫,八斗米,五十两银。但建康一个相师门下洒扫之徒,主人一语蒙宠,他也可获四匹绫,一石米,百两银。如若贪功,大陈男儿均可卸甲转投相师门下,岂非更易?”
外面的人群也静立,似被周仲安的话语震慑。大殿里传出更为细微的声音。又过了许久,周仲安从殿内走出,他的面色冷淡,和我的目光接触,他的眼神中露出愤怒之色。我不知道他听到了什么,或者知道了什么。但这愤怒只是一闪而过,他的眼睛中重又恢复了冷漠。
大家又等了一会儿,宦官出来宣布皇上圣旨,说圣驾回宫。官员们走在最后,一个灰衣人似想和周仲安套套近乎,拱手对他道:“周大人,天相也因时因地制宜,大人如果坚持认为隋军大军压境,朝廷当然可做两手准备。”
周仲安眼角连瞟都没有瞟他一眼,口中喝了声:“放狗屁!”便大步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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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交好
自从那夜圣驾观星后,建康的情势没有因为“王气聚集紫金”缓和下来。玄武湖训练的水军大规模增加,来来往往的车马如水流一般。同时,建康城外沿江百姓都放弃了春耕,纷纷携家带口进城避难。听说其他地方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军方的快马飞驰于朝廷和防线之间。但萧摩诃迟迟没有命令给我。我等得不耐烦,就时常到萧府别院探听消息。萧大将军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有一次他对着我破口大骂朝廷官员都是猪脑,永远不明白增拨军饷的重要性。还有次他喝得醉熏熏的对我倒苦水,说其他上将都让自己去劝说皇帝,但是天杀的,自己口才不好,无论如何说不过那个糊涂蛋。我见城中逃难之人越来越多,怎么也想不明白皇帝为何会相信陈隋交好这种谎话。
一日,我正往萧府别院而去,忽地在街上看见一个男子。他目光转向我时,微微颔首,嘴角有些淡淡的笑容,悠远而意味深长。我脱口而出:“庄栋!”他娘的,这个隋使如何此刻在建康?他朝我拱手道:“罗将军,别来无恙啊!”
我脸上有点发烧,转念又想:周大将军常说,军中多诈,老子就算骗了你和杨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便抬头道:“庄大人如何也来建康了?”
他“哈哈”一笑:“自然为两国交好,避免烽火伤生的大事而来。罗将军,你破广陵,逼退贺帅,实在是上将之才啊。庄某以前小觑了将军,在此陪个礼。”他竟然真的从车上跳下来,对着我大大的鞠了一躬。
我赶紧下马还礼:“庄大人多礼了。罗某也是听命行事,大人勿怪。”
“不怪,不怪。周罗喉独眼水龙,但凡低估他的谋略必遭祸患。这终究是庄某年纪尚轻,历练太少。”
我听他句句讽刺,心中很是不安。但他的笑容却一如既往的温暖和真诚,仿佛真的是为了陈隋交好而来。这样的一双眼睛望着皇上,也不由得皇上不信吧。他又道:“庄某这就去晋见大陈皇帝了,罗将军这几日如果有空闲,希望和将军共饮美酒。告辞了!”
我看他的车马远去,心中升起绝大的疑惑。仿佛隋军有很大的阴谋正在实施,但这阴谋究竟是什么,我又说不清楚。这种沉重的感觉如落入一个巨大棉花团,无论如何挣扎,始终被棉线缠绕,难见青天。
我进入萧府别院,丫头告诉我大将军还没有回来。我踌躇着是否进堂屋等他,已听到小舞的声音:“进来吧。”
我红着脸走进堂屋,她正闲闲的在椅子上磕瓜子。眼皮也不抬的道:“要急着去卖命也不急在这一天两天,老头子还没有散朝呢。”
我想解释那日的话,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想说,小舞我是想救你出来的,我没有忘记你的吩咐,可是我那天的表现又实在无情得很,纵然说出来,她也不会相信。我忽觉一丝腥味,原来内心挣扎之际,竟不自觉的咬破了下唇。我终于大声道:“我一定会要你的!”
她扑哧一笑:“你这傻孩子。姐姐有什么不明白,现在你那够资格向老头子提要求呀。只是我性急了些,忘记你终究不过一个小小的天行将。”她叹了口气:“往常这时候老头子都回来了,今日这么晚,朝廷大概有大事情。老头子素日话不多,他专横惯了,如今心里憋了气,我越来越担心呢。就象日日陪着一头狮子睡觉,只不知道他何时会发怒把人吞吃入腹?”
正在这时,小丫头跌跌绊绊的跑进来:“夫人,老爷回来了。夫人小心,老爷火气很大呢。” 萧摩诃已经一步跨入堂屋,大喝道:“小心什么!”他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小胡人怎么在这里?他娘的,你不是该驻守紫金山吗?谁他娘的允许你胡乱跑动下山的?”
我见他面孔通红,太阳穴一边发紫,似怒到极处,赶紧躬身行礼道:“大将军,末将只是想问问何时能拔往前线?”
他怒喝道:“谁说要你去前线!他娘的,老天不长眼!都是狗屎!猪脑!孬种!软蛋!……”他脏话滚动而出,显然恨不得打碎什么才好解气。
我吃惊道:“难道皇上不准备增兵,增饷,备战!”
他大吼道:“他要把广陵还给隋军!天哪!把广陵还给隋军——”“老爷勿要动怒,先喝杯茶润润嗓子吧。”小舞捧着一杯香茶打断了萧摩诃的吼声。萧摩诃突然挥臂,茶碗打得粉碎,小舞整个人象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跌落墙角。萧摩诃吼声如雷:“贱人!都是这样的贱人乱陈朝纲!老夫打死你这贱人!”他挥拳击向小舞,我大惊,不假思索的飞身而起,接住他这一拳。一时间,我连呼吸都困难,那一拳似泰山压顶,要把我压成齑粉。
萧摩诃连珠炮般呵斥:“畜生!谁允许你救这个贱人!难道你和她有私情?!”他的拳脚如飓风,随着呵斥声接连向我击来。我连拔刀的功夫都没有,只能不断招架。
第二十一章 老虎
萧摩诃拳势如排山倒海,我不擅拳脚,那点功夫完全是靠着从小到大打野架练就的,原是无赖拳脚。此刻抵抗不过,便拼着挨他一下,侧身滚进他的拳风内,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欲把他抡倒。萧摩诃拳头急收,暴雨般落到我的背上。胸口突地涌出一股甜腥,我发急,狠命咬下去。肋骨一阵巨痛,我发现自己已经飞到半空中,跌到一把椅子上。“哗啦”一声,那椅子被我压成几块,我抬头,见萧摩诃又是一掌击向墙角蜷缩的小舞,我抓住身旁两根椅腿,猛掷向他,“喀拉”一条椅腿被拳风打得粉碎,另一条却正中他的脑袋。趁着萧摩诃稍微一楞,我猛扑到他的肩上,狠命掐住他的脖子。他大力摇晃脑袋,如一头疯狂的老虎。我大呼:“打虎的拳头怎能招呼女人!”
他本来用力掰着我的手腕,几将我的手腕掰断。一听这话,力道忽地松懈下来。我也放松自己的手掌,身上又是巨痛,整个人被他甩到另一边墙角。他站立在堂屋中间,花白的胡子一根根战栗着:“打虎的拳头?”他似在迷惑,迷惑自己做了什么。他一步步走向墙角的小舞,我眼前早已金星乱冒,似看见一头老虎喘息着靠近小舞。我终于拔出弯刀,勉力站起喝道:“放开她!”又一股腥气涌到嘴角。萧摩诃僵硬的肩膀已经松弛下来,他声音带着哀声:“夫人,你怎么了?”
小舞整个人已经变形一般,眼睛里露出极度的恐惧,嘴唇抖动,却说不出一句话。萧摩诃伸出手,想抚摩她肿胀的面颊。我出刀,刀锋直指他的后背:“别碰她!”
萧摩诃缓缓垂下手,他慢慢转头,盯着我的弯刀:“小胡人,是你?”
“是。末将罗艺,请问大将军,是否立即为十七夫人请大夫前来?”我没有收刀,也没有行礼。
他起身,有些迟钝的道:“好。来人啊,为夫人请大夫。”
我看着他回到唯一一张完好的椅子上颓然坐定,这才收刀。我全身疼痛,如骨头已经散架。萧摩诃缓缓道:“老夫要回庐江了。罗艺,你,留在建康,照顾十七夫人。”
“是。”我低声问:“继续守天么?”
“守天!继续守天!天佑大陈。”他“哈哈”一笑,笑声嘶哑。他猛地起身,正在收拾残局的丫头们都吓得后退。萧摩诃就这样什么东西都没收拾,只带着自己的几十名亲军离开了建康。
我木然看着他高大的身影远去,一口鲜血喷出。在鲜血中,我看见小舞已经被一个小丫头扶起,她的头发乱得象被军马践踏过的枯黄而又痕迹斑斑的野草,眼睛里有幽灵在飞舞。我脚步踉跄,走到她跟前,柔声道:“小蝶,小蝶,我来了。”昏迷过去前,我只记得前额上一只冰凉的小手。
我醒来后,已经过了三天。罗岭看见我醒来,欢喜得叫起来:“爷!您总算醒了。可把小的吓死了。”我想挪动一下,却发现全身都被包扎起来,整个人象裹在棉筒中,动弹不得。罗龄已经喋喋不休的说下去:“那天,小的们听到萧府传来的消息,赶紧来接您。但是您已经是重伤,小的没办法,硬着头皮打听着周府的地址,找到周公子。还好周公子这次没要小的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