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请您准许我与轻尘离开。”
“离开?”仿佛是被茶盏烫了,柳老爷蓦地抬头,“你们二人?”
“是。”孟姨低着头,“轻尘那孩子……跟我说了很多,我也细细想过,说不定让他远离了柳府,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你们有何打算?”柳老爷道。
“离开,寻个安宁的镇子住下,一切再慢慢计议。”
慢慢玩转着手中的茶盏,柳老爷恍若在思索着什么,他环顾着孟姨的寝室,皆是极为简单整齐的摆设,而面前妇人眉眼宁和一如当年,唯独多了些风霜的痕迹——这些年来,他竟没有好好地注视过她,原来,当初那个明丽逼人的小丫鬟也有蜕变为宁静恬淡的一天……
“可以。”他缓缓道。
“多谢老爷。”孟姨终于释然地笑了,“请您放心,当年的事情我定不会对任何人提及。”顿了顿,“即使我死。”
他抬眸看她一眼:“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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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如想象般丰盛。
本计划是柳家上下齐聚,然而多了个云砚,柳槿嫣面上隐约藏着几缕不快,傅尚坐在她右侧,时不时地帮她拣菜,又被毫不留情地摔回来。
柳老爷正中,左右分别是柳宜与柳槿嫣,一如往常,孟姨与柳轻尘的位置被安排的很是靠后,而身为外人的云砚则笑盈盈地坐在柳宜身侧。
“哥,你居然认得她……”柳槿嫣不满地嘟囔道,“若爹爹不提醒,我还真想不到这个雍容华贵的云砚小姐就是云伯伯的女儿……”她对云砚没什么印象,好不容易才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仿佛在爹友人口中听过这么个名字。
“那时你还小,而我与云砚见过几次,自然认得。”柳宜拨弄着碗里的汤,能察觉旁边的美貌女子时不时往自己面上看。
“柳宜哥哥,”云砚直起身子,指向窗口探头探脑的那个粉色人影,“你们府中的丫头都是这般没规矩么?”
“……菱兮?”柳宜眉梢一动,随即也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脑袋,“她……特别些。”招了招手,“小菱兮,过来。”
“特别?如何特别?”云砚似笑非笑地放下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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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没想偷看的。
刚和卉卉在市集逛了一日,回到柳府,忽然听见丫鬟们窃窃私语什么“好美的女子”,“真是天生的大家闺秀”,当时还没在意。直到听见有个大嫂极为八卦地嚷了一句“说不定就是柳家未来的大少奶奶”,心中蓦地一震,直觉性地想到云端阁满满一屋子的美人儿,然后她很正义地决定去为大家讨一个公道。
——那家伙,凭什么?云端阁的姑娘们还未搞定,便要自己先抱*了?
得知菱兮要去晚膳厅偷看,舞月也忍不住跟在后面,两人偷偷蹲在窗户下,隐约听见屋子里的说笑声。
“你看,那云小姐果然坐在公子身侧,这大少奶奶的位置怕是跑不掉了……”舞月神情黯淡,虽说早已明白自己的身份最好也不过成为侍妾,然而那位看见足以匹配柳宜的豪门千金,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她、她没你漂亮!”菱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胸腔中一股无名之火直往上冲,气鼓鼓地低吼了一句,然后更为卖力地探出头往里看,舞月又在身后推得紧,这么一不小心,她那嚣张的小脑袋就被云砚敏锐地捕捉到了。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暗潮
细微的喧哗,菱兮在众人注目中走到柳宜身旁。
“这是云端阁的丫头?”柳老爷掀眸子看了一眼,依稀想起仿佛是见到过这小丫鬟的,似乎还深得柳宜喜欢,“不知道规矩么?怎会躲在窗户外面偷窥?”
“我……”菱兮也不知如何解释,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一拉,柳宜朝她眨了眨眼睛。
“爹,是我唤她过来的,一家人饮酒用膳实在太过无聊,倒不如移到我的云端阁,丫鬟们正好筹备了不少新鲜歌舞,说不定云砚妹妹也会喜欢。”柳宜笑吟吟地揽过菱兮的腰,斜睨着身侧脸色发青的女子,“妹妹,你说呢?”
“……云砚自小研习诗书,对于歌舞倒无甚喜好。”云砚讪讪道,求助似地望向柳老爷,“不知……”
“宜儿!”显然是对柳宜这副标准的纨绔模样很是不满,看了看儿子,又往旁边的傅尚瞪了一眼。
傅尚被他瞪得莫名其妙,“柳宜啊,若是你想看歌舞就早些回去,这里还有槿嫣陪着。”摸了摸脑袋,笑得很憨厚。
“阿尚果然了解我。”再不多说,柳宜优雅地起身,朝云砚作了个揖,“云砚妹妹对不住,我先行告退。”
“宜儿!”柳老爷微怒道,平日里见着儿子乱来也算了,这云砚身份特殊,好友让女儿随他回府时可是千叮咛万嘱咐的,难道要在餐宴之上让人家冷场么?
“……”云砚紧紧咬唇,目光在菱兮身上游移。
柳槿嫣暗自偷乐,装模作样地站起来:“爹,我也吃饱了,不如让我带云姐姐府外走走,倚墨轩又进了不少诗册,云姐姐定会喜欢呢。”
见女儿来打圆场,柳老爷只得叹了口气:“砚儿,你意下如何?”
“……劳烦三小姐,我正愁带出来的书册不够多,能出府走走自然是极好的。”云砚勉强笑道,上前挽了柳槿嫣,又望向正欲离开的柳宜与菱兮,放重了步子,径直错开他们从中间大步走出。
“我们也走。”柳宜拉着菱兮的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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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菱兮都抿着*不说话。
“小菱兮?”
“……”没听见。
“小菱兮?”
“……”不理你。
“小菱兮,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菱兮气鼓鼓道,面前这家伙的笑容真是欠揍,用力往他肩上锤了一拳,“听说你要娶亲?”说得闷闷的。
“娶亲?”柳宜英挺的双眉微微上挑,“和谁?”
“那个云砚小姐啊。”她瞅着池塘边绽开的几朵莲花,“柳府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么?”
“……原来如此。”联想到爹今日的举动,他心中明白了大概。
——其实,早在几年前,爹带着他去云府拜访时,两位长辈就有意无意地将他和云砚凑在一起。那时的云砚还没有这般成熟,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进出间前呼后拥的,玉一般的面上溢着毫不掩饰的骄纵神色。她对他倒是不错,左一句右一句“宜哥哥”,还在别的小姐与他说话时霍地*来,挽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走,好似他是她的专属物品。
如今他已过弱冠之年,云砚也早到了适婚年龄,爹此次特意带云砚回府,估计就是让他们二人培养感情。
见柳宜沉吟不语,菱兮心中又是一阵不快。
“舞月她们怎么办?”她看着他,“总要事先替她们安排好出路吧?还是你想把二十个丫鬟全部纳为侍妾?”
“你认为怎样为好?”他反问。
“纳妾……”她眸中一转,随即黯然下去,“你还是让她们各自离开吧,若她们成了你的侍妾,往后的命运说不定就会如孟姨一般,冷冷清清,无人问津……还有轻尘,一辈子得不到重视,实在太痛苦了。”
月光越过云层,映照着她秀丽的面容,柳宜叹了口气,手指若有似无地触*的面颊。“小菱兮,你当真什么都不明白?”
“明白什么?”
“或许……我们见过?”
“不可能。”摇头,她不明白他为何一次次地提及这个,“我的故乡很远。”
“是么……”他笑笑,别过头,已经听不见灯火明亮处传来的喧嚣,他忽然放开了她的手,转身,“我不会娶云砚。”
“嗯?”
“就是这样。”柳宜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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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约将印章交给柳轻尘后,这几天他便忽然变得很忙。
偶然而府中碰见了,他也只是笑着向菱兮打个招呼,行事匆匆的,说几句话都来不及。孟姨反倒是经常喊了菱兮去聊天,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妇人的面上一直溢着和蔼的笑容,握着她的手,说你日后定能找到个好人家。
“孟姨,老爷没有挽留你么?”那一日她偶然问道。
一愣,很快地摇摇头,孟姨的笑容平静如初,“我和老爷聊过,搬离柳府一直是轻尘的心愿,他大了,是该有机会独自闯闯,宜儿又是个多病的,让轻尘先出府创出一番天地,也未尝不可。而我这个做娘的对儿子自然是放心不下,所以陪着他。”
孟姨的笑容很舒心,一边说着一边无意识地转动着腕上那枚碧透的玉镯子,眼睛望着窗外随风摇晃的树。菱兮也抿唇笑笑,这一刻,她忽然明白有些事情是无需说出来的,如果真相被掩盖对每个人都好,那么,就这么自欺欺人也不错。
“对了,菱兮姑娘,我有个东西就送你吧。”孟姨笑道,说着起身去内室取,菱兮随她往里走,经过薰炉的时候,忽然望见炉中有半张还未燃尽的纸,简单一瞥,仿佛记载着一些商铺的名字。
——是柳轻尘的字迹。
“喏,这是我当年跟着夫人时得的,”孟姨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掀开一只银质的小盒子,取了对桃花模样的翡翠耳环搁在她手中,“本想着给轻尘娶亲时送媳妇的,现在想来还不知要等到哪天。反正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你这孩子我又喜欢得紧,这耳环,就留给你当个念想吧。”边说着边替菱兮戴在耳朵上,“啧啧,果然好看!”
“谢谢您……”叹了口气,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顷刻涌上心间,忽然又想到这几日柳轻尘的反常举动,菱兮忍不住道,“这几日……轻尘在忙什么?”
“他?应该是忙着找宅子吧。”
“宅子……和柳家执掌的商铺可有关系?”
“商铺?”孟姨一愣,“商铺素来是老爷管着,轻尘只不过偶尔去帮忙。”
“哦……”蹙眉,若这样看来,柳轻尘抄写那些商铺的名字是要做什么呢?“孟姨,我先回去了。”想想还是觉得不妥,自从借出印章开始已经过了五天,可是却不见柳轻尘归还,若被柳宜发现,她实在不好解释。
“嗯。”妇人点头,淡淡环顾着屋子里的摆设,仿佛依然沉浸在离愁别绪之中。
正文 第三十二章 鹊桥仙
二公子与孟姨娘离开的日子定在七月初八,七夕佳节的前一日。
对于柳老爷来说,这份节日的气氛已经太过遥远,因此无意筹备晚宴,只吩咐柳宜好生带着云砚出府游玩,自己独自去了南园,坐在当年柳夫人的屋子里静静回忆往事。丫鬟与众小厮却是欢呼雀跃的,既然老爷无要事吩咐,下人们便可以忙里偷闲地跑出府玩。
一整日,偌大的府邸中进进出出,所有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早早结束了手边事,均等着夜幕降临后往夜市摊点与秦淮河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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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时分的秦淮河畔花灯如锦。
一江河水被五光十色的彩灯映照,不时可见装饰得精致华美的画舫在河中来回,两岸乐声不停,街市摊点热闹非凡,一眼望去以喜庆的朱红色为多,同心结、环佩、香囊……各类定情饰物再无顾及,纷纷趁着这大好佳节倾摊出售。才子佳人或相约或相遇,画扇掩面,明眸微挑,短暂的擦身而过,却已落下几世不能褪去的浅香。
夜风吹拂着船窗的薄帘,柳宜从窗口往外看去,仿佛能望见另一艘画舫上拨琴唱曲的女子。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迷离。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来风。人去也,人去碧梧阴。未信赚人肠断曲,却疑误我字同心。幽怨不须寻……”
手指轻轻打着拍子,那女声轻柔婉转,夹杂一丝风尘之人特有的哀怨,在这七夕佳节听来有些格格不入。
“靡靡之音。”云砚瞥了一眼,很是不屑。
画舫中坐着柳宜与云砚二人——应柳老爷的意思,刚用了晚膳他便带着云砚出来,两人在岸边租了艘画舫,准备在河上泛舟游玩。
清风拂面,两岸又是应时应景的彩灯,云砚显然心情很好。今日她特意穿了一身正红色水仙群,腰际系着白玉穗流苏,略施粉黛,行走时颇有一顾倾城之意。捏着那白玉酒盏,琥珀色的液体在容器中轻晃,云砚偷偷抬眸望了面前的男子一眼,有些气闷。
——所有人为她都惊羡,唯独他,不理不睬。说话也是淡淡的,只觉说不出地疏离。
“柳宜,你在想什么?”
“只是在听曲。”柳宜半支着肘,一缕额发垂在耳畔,唇边略有笑意,“那歌女的声音真是好听。”
“嗯……”云砚正欲说话,却忽然觉得画舫微微一停,船家进舱道有另一位公子想上船来,只见帘子掀起,柳轻尘探出头来,望着相对而坐的两人暧昧地眨眨眼,笑道:“打扰二位了。”
“轻尘?”柳宜抬头,“你怎会来此?”
“大哥,我来找你。”烛光映照着柳轻尘的脸庞,他入了舱,向云砚歉意一笑,“云砚,真对不住,我想与大哥单独聊聊,不知你可否暂时回避。”
“嗯。”略觉不快,她还是起身往外面去。
待到船舱中完全无人,柳轻尘一撩衣摆在兄长身边坐下,极为自然地替自己斟了酒,“大哥,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与你共饮了呢。”
“我自然有闲情,只是你平日太过忙碌罢了。”他笑道。
“呵呵,大哥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柳轻尘也不反驳,只笑了数声,“明日我与娘亲便要离开金陵了,临行之前想到还未与大哥叙旧,这便急急赶来,若突兀了云砚姑娘,还请大哥替我向她赔个不是。”
“叙旧?”
“是啊,大哥,想来这二十年中,我们兄弟还从未有过单独相处的时候,此时若不一聚,日后怕再也没机会了。”柳轻尘啜一口酒,香醇的味道沿唇齿溢开,“说实话,大哥,我一直很羡慕你。”
“……我知道。”
“呵,或许你知道吧。”柳轻尘自嘲似的摇了摇头,“不对,你知道得并不透彻,甚为嫡子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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