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顶上的人们也看到了他和钱局长,纷纷停下来好奇地朝他们望。戴灰色帽子的人停下手中的锹,盯着他上下打量着。突然他把手中的锹向旁边的雪地里一插,整了整帽子,大步朝他们走过来。“哎哟,钱局长,何书记,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何大福这才认出来,灰帽子正是金陵金箔厂新任命的厂长刘恒。“不早喽,刘厂长,你不也带人出来铲雪了嘛!”
刘恒摘下帽子朝腿上拍了拍,又抓在手上搓来搓去,“何书记,你家住在化工厂,离这儿有五里多吧!这么大的雪,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报到了,你瞧,我才带人把里面铲出一条路来,这大门口还没铲呢,你都到了,我这是失迎呀!” 。。
风雪交加的早晨(3)
双方寒暄还没结束,钱局长就冲着刘恒厂长说:“告诉你们通知中层以上干部,都通知了吧?马上集中起来,与新书记见面!”刘厂长笑着说:“大家都知道了,今天新书记来”。然后他转向厂办主任:“唐主任,通知大家马上到会议室集中。”“好的!”唐海大声应诺。不一会儿,金箔厂中层以上干部就三三两两进了会议室。
说是会议室,实际上就是在临时建盖的一个大车间里,用纤维板隔了一块,放两张桌子,摆了一些木椅子,简陋得跟农村大队部似的。“同志们!今天跟大家来宣布工交党委决定:任命何大福同志为金陵金箔厂党支部书记,刘恒同志为金陵金箔厂厂长。刘恒同志是金箔厂建厂###,任副厂长已经有好几年了,大家比我熟,我就不多介绍了。何大福是新来的,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何大福同志是我们县最大的化工厂党组成员,当过十多年政工干部,来之前是化工厂劳动服务公司经理。他人很好,党性强,根正苗红,工作能力很强,这次本来县里是准备在化工厂就地提拔的,可金箔厂更需要他。所以,县里考虑来考虑去,还是将他调到金箔厂来任一把手!希望各位要积极支持,紧密配合,共同努力,下定决心打个翻身仗!下面请何大福给大家讲几句?大家鼓掌欢迎!”钱局长开场白直抒主题,并带头鼓了掌。
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何大福站起来,不急不慢地说:“我新来乍到,摸不着锅灶,还望各位多关照!我在这儿先表个态:一定尽最大努力和大家一道,把金箔厂办好!不管各位欢迎不欢迎我来,反正我要告诉各位:别人来当领导,不一定给大家带来什么好处;我来当领导,不一定给大家带来什么坏处!我的讲话完了!”何大福干干脆脆几句话,看似无意,内蕴锋芒,直说得李雄关、王志宏、曹庭几位脸上###辣的!
“见面会”刚结束,人还没散,钱局长还没走,从门外进来一个人,走到保卫科长张荣生面前,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只见张荣生冲着何大福大声说:“何书记!刚才有人举报,有一对青年男女,到现在还不上班,躲在帐子里面不出来,不知在鬼混什么,这像话吗?你是共产党的书记,还不赶快去抓一下,伤风败俗,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前任书记也抓这方面的事吗?”何大福微笑着问。
“前任书记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可紧呢!他每天晚上吃过饭都坐在传达室,青年男女超过11点回厂,他都要登记查问,防止出事。”保卫科长说得理直气壮。
“那么,这一对青年男女是恋爱对象吗?”何大福又问。
“听说是在谈恋爱!”张荣生狐疑地回答说。
何大福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在场的人都在猜何书记是什么意思,何大福自己却进入了另一番思考。他想到,###提出改革开放已经五年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宣告结束阶级斗争为纲时代,进入“经济建设为中心”时代了,可很多人的思想观念还转不过来,小青年谈恋爱也要书记去抓,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于是,何大福望着张荣生,又转眼望了望大家,然后大声说:“同志们!大家看过革命样板戏《 沙家浜 》‘转移’那一场吗?”
“看过!”参会的都经历过“###”,哪个没看过?哪个敢没看过?
“那么,今天我们国家搞改革开放,也叫‘转移’。现在我们不再唱‘红灯记’了,改唱‘沙家浜’了,我们不能再念‘红灯记’的词,摆‘红灯记’的革命架势,迈‘红灯记’的步子了,全部要按‘沙家浜’的词、架势、步伐来演戏了。我讲的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我们国家搞改革开放,已经从多个方面进行重大‘转移’了,这就是:要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要从反对崇洋媚外转移到搞改革开放了;要从计划经济转移到市场经济了。今后,我们国家将会发生重大和根本的转变。因此,我们今后在对待人的问题上,许多老的观念都要彻底改过来。今天我要告诉你,保卫科长,今后遇到青年男女的事,不仅我不管,你也不能管;你要管,我就撤你职!县里调我来,难道是要我来抓青年男女谈恋爱的吗?县里调我来,是要我带领大家打翻身仗的!再说,我真的要去查,将他们帐子一掀,他们在里面老老实实,什么也没动,我怎么查处呢?”何大福一席话,说得那几个人一愣一愣的!钱局长在一旁心中暗喜:金箔人有希望了!张荣生却冲着李雄关瞪了瞪眼睛,什么话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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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斧神工(1)
开完见面会,何大福与刘恒送走了钱局长。那时上级领导到下级单位办事,尚未流行招待吃饭的惯例。再说,金箔厂已穷得叮当响,钱局长也不好在这里吃饭。回过头来,刘恒对何大福说:“到你办公室去看下吧,认认门!”“好啊”!何大福也抖擞起兴致。
说是办公室,其实还是临时车间隔出来的一间,里面也没什么摆设。两张土黄色掉了漆的办公桌面对面放着,配了两把斑斑驳驳的椅子。办公桌的抽屉都哈着嘴,没一个有锁。靠门后的拐角处立着一个细钢筋焊的脸盆架子,一个印有牡丹花的搪瓷脸盆成了这个屋里最抢眼的物件。这陈设,简陋得根本看不出是个企业领导的办公室,比农村的大队部还不如。倒是墙上的一张黄巴巴的中国地图还有那么点意思,也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条件不好啊,何书记,比你在化工厂差多了吧!”或许是嫌屋里光线不好,刘恒摸到门背后,手一拉打开了灯。“还行,还行”何大福搪塞着,又巡睃了一遍,越看越觉得心冷。“那你的办公室呢?”刘恒指着何大福办公桌对面一张桌子说:“前任书记让我和他一起办公的,现在你看,要么我搬到其他副厂长那里去!”
“那就仍然一起办公吧!我更要你帮助!”
认过了办公室,何大福提出去车间和生活区看看。于是,刘恒陪同何大福先去了打箔车间。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锤声从办公室西边的一排平房里传出来,“那就是打箔车间”,刘恒指了指,告诉何大福。离车间愈近,锤声也愈来愈密,轰隆隆的像打闷雷一般。何大福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那锤声怦怦狂跳起来。
信步走进车间,何大福不禁看傻了。这里全是人工劳动。长方形的车间里整齐地码着两排半人高倾斜着的大石砧子。石砧子底下有个一米五见方的石台子。十几个小伙子,两人一组,骑着小板凳对着石砧一上一下地坐着。坐在上面台子上的左手按着个纸包放到石砧最顶端的石坎上,右手举锤击打纸包;坐在下面的双手举锤不停地与上锤间歇地捶打。一上一下,一轻一重,纸包在石砧上还不停地挪移旋转。外面零下十度,严寒刺骨;可这些小伙子却个个打着赤膊,汗水从头上沿着棱角分明的肌肉流成了一条条白线。
“这是个什么鬼斧神工啊!”何大福心里惊叹着。自打进入金东化工厂后,他每天接触的都是仪表、阀门、开关、按钮,像这种赤条条、酣畅畅的体力劳动场面和阵势他只在话剧和电影里看过,可这分明不是在演戏啊!这难道生活在古代吗?
望着何大福一脸的惊异与好奇,刘恒上前一步大声介绍,“这就是打金箔,这个小的纸包叫开子,那边大的方块叫家生,就是用乌金纸包成一摞,每两张乌金纸夹着一个真金薄片,共有2048层,通过打开子和打了细,再经过其他好多道工序,就打成真金箔了”。开子、家生、乌金纸、打了细……一连串工艺术语,何大福听得一头雾水。
见何大福还没整明白,刘恒干脆叫停了面前的一对打箔工人。他从砧上拿过那块方形的纸包,拉着何大福来到一张桌子前,把纸包放下,小心翼翼地解开纸包最外层的牛皮扣纸,一叠厚厚的乌金纸露了出来。揭开乌金纸,一张张闪闪发光的金箔映入眼帘。
“可别小看了这乌金纸,它可是咱金箔人传家的宝贝。”刘恒指指那色如乌金的纸张向何大福介绍说,“咱们生产金箔的工艺已有两千多年,都是祖祖辈辈世代相传的。这黄金经过配比化条调成客户想要的成色,再经过压延裁切出一厘米见方的小金叶子,到这个时候就得用上乌金纸这捶打金箔的夹具,不是用钢、铁等硬件,只能用纸。这种纸乌黑发亮形如乌金,故称乌金纸。它比单面的复写纸还薄,是用赣北的竹子为原料,在水中浸泡三年,而后用乌球树油慢慢熏制而成。这捶打金箔的夹具,就是将约十厘米见方的乌金纸2049张叠成方块,称之为‘家生’,在每两张乌金纸中间夹一粒黄豆大的薄金片,一方‘家生’###夹有2048片,外面再包一层牛皮纸。你刚才看到的一上一下两个打箔人,在上面的叫推锤,在下面的叫护锤,每只锤重7斤,这一推一护要连续击打两万七千次,才能将里面的金叶捶打成金箔”。见何大福听得入神,刘恒愈发来了兴致,“你看这方‘家生’,在有经验的老师傅手里,能连续用上一百多年。如果是外行敲打,一两锤下去就报废了。”刘恒是金箔艺人出身,又是建厂###之一,说起打金箔工艺,他如数家珍。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鬼斧神工(2)
“再带你看看‘出具、切箔、装沾、炕炕’车间吧!”何大福还没听明白,就被刘恒带到距打箔车间约十米的另一排平房跟前。这座平房砖瓦结构都与前面的打箔车间相似,但门窗紧密,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何大福怦怦的心跳也逐渐平复下来。来到门口,刘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表情严肃地告诫何大福。“金箔很薄,喘一口粗气它都可能飞起来。待会儿进去,走路不能快,呼吸不能重,说话要捂嘴”,何大福像个新徒弟一样赶紧点点头,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怦怦跳起来,“神秘兮兮的,搞什么情况?”他们轻手轻脚地推###门,只见车间里又隔着十几间小房子,每间房子里坐着几名年轻女工。她们端坐在桌前,聚精会神,目不斜视。每人手中一根雪白的鹅毛,或挑或吹,将桌上打开的乌金纸中那一张张薄如蝉翼的金箔挑到左手的方形衬板上,再用竹刀把金箔切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块形。扫视了一圈,刘恒把何大福拉到一旁,“切箔,手上嘴上都得讲究‘轻柔功’。工人进厂第一天就要进行严格的训练,三根蜡烛并排点着,一口气吹灭中间一根,而旁边两根蜡烛的火苗必须纹丝不动。一张薄如蝉翼的金箔要在手上任意挑拨,能高能低,能上能下,能方能长。只有具备这样的基本功,才有资格进切箔车间。”刘恒越讲越起劲,“切好的金箔,针尖大的沙眼不能超过三个,一百张金箔方方正正叠起来,四个角用针戳下去,上上下下不能碰坏一张……”
最后,他们来到“化条、拍叶”车间。这个车间实际上是金箔生产第一道工序。来到这里,只见化条师傅将一块金灿灿的黄金,用一杆古老的类似中药店称药的秤,称来称去的,不断进行调整,最后倒进一只叫“坩锅”的耐火杯中,放进电炉里,高温燃烧十几分钟,化条师傅打开电炉,用钢钳从熊熊火焰中夹出“坩锅”,金块此时已在坩锅中变成液态,化条师傅迅速将金液倒入一只钢模中,金水冷却变成一根扁长的、薄薄的金叶,拍叶师傅在一个铁墩上一段一段敲打,金叶再变成金带……
鬼斧神工奥妙无穷!中华瑰宝世界珍奇!古老的金箔工艺使何大福感到自己已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可是守着这样的祖传国宝,为何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呢?何大福大惑不解。这不是捧着金饭碗讨饭吃吗?
“刘厂长,汤祥又打坏了一包‘生伙’”,何大福看得兴致正浓,打箔车间老主任武正牙急急忙忙跑来汇报。金箔行业有许多专用名词,一包金箔,简称为“生伙”。
“原因找到没有?”刘恒问。打坏金箔有许多原因,有客观的,也有人为的。
“是人为的。有人反映他昨晚玩麻将一夜没睡,上班没精神、打盹,一锤下去,将金箔打炸了!”武主任回答。
“把那小狗日的给我训斥一顿,下次决不允许了!”汤祥的爸爸也是建厂###,与刘恒是几十年老同事,他爸爸还在厂里当了十几年秘书。于是他像是传授经验又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神情对何大福说:“这样的人你能怎么处理?再说,现在厂里都是这样,法不责众,你又能怎样处理?”
“这一包金箔打坏了,损失大概多少钱?”何大福深究地问。
“大概5000元吧!”刘恒轻描淡写地回答。
“武主任,请你把汤祥找来!”何大福一听损失公家5000元的事故竟然骂几句就了事,心想怪不得金箔厂落到资不抵债的地步呢。他在化工厂工作了二十年,知道化工厂出任何事故,都是“三不放过”:事故原因不查出来不放过;事故责任不分清、责任人没得到查处不放过;事故改正措施没落实到位不放过。而金箔厂发生这样大的事故,骂一顿就了事,这还了得!正想着,武主任已经将汤祥带过来了。
“你叫汤祥?”何大福板着脸问。
“是,我叫汤祥。”汤祥满不在乎,两眼望着天花板。
“你打坏了一包金箔是吗?”何大福声调不高,语气严肃。
“是。”汤祥懒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