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峰代拟的前面部分,说的是鲁迅对于抗日统一战线和文艺界统一战线的态度,以及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关系。其中说口号是鲁迅提的,是冯雪峰有意借鲁迅的威望以图缓和紧张空气,停止国防文学派的攻击。关于两个口号的解释,有些地方与鲁迅的原意不大切合:还有,对茅盾和郭沫若的适当让步与妥协,鲁迅都没有作什么改动。增写的部分是从这里开始的: 去年的一天,一位名人约我谈话了,到得那里,却见驶来了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田汉、周起应、还有另两个,一律洋服,态度轩昂,说是特来通知我:胡风乃是内奸,官方派来的。我问凭据,则说是得自转向以后的穆木天口中。转向者的言谈,到左联就奉为圣旨,这真使我口呆目瞪。再经几度问答之后,我的回答是:证据薄弱之极,我不相信!…… 从此,在“章士钊”、“陈西滢”、“创造脸”之后,又多出了一个新名词:“四条汉子”。增写的部分,主要是霸权解构与人格批判,充满搏战的激情。鲁迅深知宗派主义与权力的结合的可怕,如果今日的青年可以在诸如“统一战线”这样那样的大题目之下锻炼人罪,戏弄威权,从修身上来打击异己者,甚至威胁采取“实际解决”的行动,那么一旦放大了领导权,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所以,他在指出无凭无据,即加给对方一个很坏的恶名这种恶劣倾向之后,特别强调说:“首先应该扫荡的,倒是拉大旗作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呼别人,小不如意,就倚势(!)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横暴者。” 公开信远远超出了个人问题,也超出了文艺问题。它是关于抗日统一战线和文艺统一战线的个人宣言,是对于被诬枉的有为青年的辩护词,是投向左得可怕的“横暴者”的挑战书。它一经发表,便被称为“万言长文”,立刻在上海、北平、东京文化界引起强大的反响。 这时,郭沫若充当公开的反对派,发表《苗的检阅》,把鲁迅支持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称作调遣大家作“现代的模拟战”,“把自己人认成为假想敌”,是有意挑起“文艺家的内战”,违反了“对内的纪律”,从而要求撤回新口号。接着,又发表《戏论鲁迅茅盾联》:“鲁迅将徐懋庸格杀勿论,弄得怨声载道;茅盾向周起应请求自由,未免呼吁失门。”茅盾不敢正视,采取回避政策。但是,鲁迅的长文还是有力量的,连东京左联的以郭沫若为核心的铁板一块也出现了分化,周扬在文艺界中的地位大不如前,但不久,也就辗转到延安去了。  '返回目录'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仆倒
“不克厥敌,战则不止。”对鲁迅来说,世界上没有不可以战胜的敌人。但是,现在,有一个敌人是他无法对付的,那就是死亡。 1936年3月,鲁迅中寒骤患气喘,此后日渐消瘦,身体大不如前。但他照常工作,并不特别注重休息,除了翻译《死魂灵》第二部以外,还为殷夫诗集作序,写下《写于深夜里》、《三月的租界》、《出关的“关”》等好几篇很带份量的文章。尤其是《写于深夜里》,全文充满激情的呼喊,透着彻骨的讽刺的力量,史沫特莱称之为“一篇显示一切天才迹象的散文”。 到了5月,整个精神显现出极度衰惫的状态,后来连日记也写不下去了。从许广平到许多关心他的友人,包括宋庆龄,都劝他休息和治疗,到底被拒绝了。冯雪峰转托茅盾通知史沫特莱,请她的治肺病的专家朋友立即前来诊治。医生听诊之后,告诉史沫特莱,病情已经严重到过不了年。又说,鲁迅是他平生所见的第一个善于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像这样两肺都有病,而且病得这么厉害的,如果是欧洲人,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死掉了。于是建议,找一个设备好的外国人办的医院,开个病房,由他亲自诊治。医生走后,作为临时翻译的茅盾把医生的诊断,以及住院的建议告诉了鲁迅,可是他不相信。他说大家骗他,又说就算做医生的说得严重一点也不是什么可骇怪的事。接着,他简直用了责问的口气说: “当别人正在斗争,吃苦,死,而你们却要我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躺上一年,对么?” 所有的言辞恳切的劝说都全无效力,易地疗养的计划也没有实行。一直给他看病的日本医生须藤警告他不要多动,只要静静躺着。他的答复是:“我一生没有养成那样的习惯,不做事,不看书,我一天都生活不下去。”接着,他告诉须藤:“我请你看病是有条件的。”“什么条件?”“第一,是要把病治好,是要活命。第二,假如一动不动的一个月可以治好,我宁愿动动,化两个月治好。第三,假如治不好,就想法把生命拖延着。”所谓拖延,是为了工作;不工作而一味拖延,在他是办不到的。他几次说过这样的话:“我觉得,那么躺着过日子,是会无聊得使自己不像活着的。我总是想,与其不工作而多活几年,倒不如赶快工作少活几年的好,因为结果还是一样,多几年也是白活的。” 他以工作麻痹自己,慰藉自己,鼓舞自己;以工作对抗死亡。 他以工作答谢所有关心他的朋友,回敬憎恶他的仇敌。 赶快做,是他的一个原则。 只要病情稍愈,他立即恢复写作。7月,他开始写了一篇《〈呐喊〉捷克译本序言》,8月继续写作,9月的成绩超过8月,10月又写了好几篇。文章依然笔意纵横,强劲如昔。 此间,他一面写着怀旧的文字,如《我的第一个师父》,还有两篇关于章太炎的回忆文章;另一面的主题是复仇,有《半夏小集》、《女吊》;甚至连遗嘱《死》,也是不妥协的态度。 《半夏小集》有一段说: ……无毒不丈夫,形之笔墨,却还不过是小毒,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女吊》是以这样的话作结的: 被压迫者即使没有报复的毒心,也决无被报复的恐惧,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帮闲们,这才赠以“犯而勿校”或“勿念旧恶”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这些人面东西的秘密。 《死》写着这么几条: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殓,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使人家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它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还在重病中时,为了纪念共产党朋友瞿秋白而编辑的《海上述林》下卷的出版,不忘托人催促排字局赶快排印,信里还写着这样的话:“翻译的人老早就死了,著作者高尔基也于最近去了世,编辑者的我,如今也快要死了。虽然如此,但书却还没有校完。原来你们是在等待着读者的死亡的吗?”不久在他身体渐渐恢复过来的时候,却突然在他的壕堑里仆倒了—— 时间是1936年10月19日上午5时25分。  '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