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点也不相信。恰恰相反,我觉得我没有权利让出去,我觉得我对我的土地和家庭负着责任。”
“不,听我说;如果你认为这种不平等的现象是不公平的,那么你为什么不照着你所说的去做呢?”
“我就是这样做的,不过是消极地,就是说,我不设法扩大我和他们之间的差别。”
“不,请原谅我!这是自相矛盾的话。”
“是的,这是强词夺理的解释,”韦斯洛夫斯基插嘴说。
“哦!我们的主人,”他对那位打开吱吱作响的仓库的门走进来的农民说。“怎么,你还没有睡觉?”
“不,我怎么能睡呢?我以为老爷们已经睡了哩,但是听见你们还在谈话。我要拿一把钩镰。它不咬人吗?”他补充说,一面光着脚小心翼翼地走着。
“你到哪里去睡觉呢?”
“我们今天夜里要去放马。”
“啊,多美的夜色呀!”韦斯洛夫斯基说,一边凝视着那从现在打开的仓房的门框里射进来的朦胧的晚霞中隐约可辨的小屋角落和卸了马的马车。“听听,这是女人们唱歌的声音,唱得还真不坏哩。谁在唱,我们的主人?”
“附近的丫头们。”
“我们去散散步吧!要知道,我们反正也睡不着。奥布隆斯基,走吧!”
“要是能够又躺着又出去就好了!”奥布隆斯基欠伸着回答。“躺着不动真舒服啊。”
“哦,那我就一个人去,”韦斯洛夫斯基说,敏捷地爬起来,穿上皮靴。“再见,先生们!如果有趣的话,我就来叫你们。你们请我来打猎,我忘不了你们。”
“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对不对?”当韦斯洛夫斯基走出去,农民跟着掩上身后的房门的时候,奥布隆斯基说。
“是的,很可爱。”列文回答,一边还在思索他们刚才讨论的问题。他觉得他已经尽可能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思想感情,但是这两位相当聪明而且诚恳的人,居然异口同声地说他在用强词夺理的话聊以自慰。这使他心里很难受。
“事情就是这样,我的朋友!二者必居其一:要么你承认现在的社会制度是合理的,维护自己的权利;要么就承认你在享受不公正的特权,像我一样,尽情享受吧。”
“不,如果这是不公道的,那么就不能尽情地享受这种利益;至少我不能够。对于我,最主要的,是要觉得问心无愧。”
“怎么样,我们真的不去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显然厌倦了这种心理上的紧张。“你要知道,我们睡不着的。真的,我们去吧!”
列文一声不答。他在刚才的谈话中说他的所做所为在消极意义上是公正的,这句话盘据在他的心头。“难道消极地就可以算公正了吗?”他问自己。
“新鲜干草味多么大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坐起来。“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瓦先卡在那里搞什么花样呢。你听见笑声和他的声音吗?不去吗?我们去吧!”
“不,我不去,”列文回答。
“难道你这也是按照原则办事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脸上带着微笑说,一边在黑暗里摸索自己的帽子。
“并不是按照原则办事,不过我为什么要去?”
“可是你知道,你在自找苦吃,”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找着了他的帽子,于是站起身来。
“何以见得?”
“难道我看不出你和你妻子相处得怎么样吗?我听见你们讨论你去不去打两天猎的事,好像讨论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一样。作为一个富有诗意的插曲倒也不坏,但是不能这样一辈子。男子汉应当独立不羁——男人有男人的兴趣。男人应当刚强果断,”奥布隆斯基说,打开门。
“这是什么意思?去跟使女调情吗?”列文盘问说。
“如果有趣,为什么不去?Canetirepas…cons…quence.①对我的妻子没有害处,对于我却是一场快活。主要的是要维护家庭的神圣!在家里决不搞这种事情。但是也用不着束手束脚啊。”——
①法语:这不会引起严重后果。
“也许如此!”列文冷冷地说,翻过身侧卧着。“明天一早就得动身,我谁也不惊动,天一亮就走。”
“Messieurs,venezvite!”①传来转回来的瓦先卡的声音。
“Charmante!②这是我的大发现!Charmante!一个十全十美甘泪卿③型的人物,我已经和她结识了,真的,美极了!”他说话时那副赞不绝口的神气,好像是为了他才特地把她创造得这样优美动人,他很满意为他准备好这种绝世佳人的造物主——
①法语:先生们!快来!
②法语:真美!
③歌德所著的《浮士德》里的女主人公。
列文假装睡着了,可是奥布隆斯基穿上鞋子,点上一支雪茄,就由仓库里走出去了,他们的声音不久就消失了。
列文好久不能入睡。他听见马群咀嚼干草的声音;以后房东和他的长子怎样收拾停当,骑着马夜里去放青;随后又听见那个兵士怎样同他外甥——房东的小儿子——在仓库另外一头安顿下来睡觉;听见那男孩怎样用战栗的声音对他舅舅讲他对狗的印象,男孩觉得它又庞大又可怕;随后男孩怎样盘问这些狗要去捉什么,兵士怎样用沙哑的、睡意矇眬的声音对他讲,明天猎人们要去沼地打猎,随后为了不让小男孩再往下问又加上说:“睡吧,瓦夏,睡吧,不然你可小心点!”不久兵士自己就发出了鼾声,于是万籁俱寂,只听见马群的嘶鸣和山鹬的啼声。“难道仅仅消极地就行了?”列文在心里暗暗重复这句话。“喂,到底怎么回事?这不是我的过错。”于是他开始想着明天。
“明天我一清早就走,一定不要太急躁。有无数的山鹬。还有松鸡哩。我回来的时候,基蒂的信就来了。喂,斯季瓦也许是对的:我对她缺乏丈夫气概,我变得优柔寡断了……
哦,怎样办呢!又是消极地!”
睡意矇眬中他听见欢笑声和韦斯洛夫斯基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兴高采烈的谈话声。他睁开了一下眼睛:一轮明月已经升上来了,在被升起的月亮照耀得光明灿烂的敞着的门口,他们正站着聊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讲少女的鲜艳娇嫩,把她譬喻作新剥出壳的鲜核桃;而韦斯洛夫斯基又发出他的富有感染力的笑声,想必是在重复一个农民对他说的话:“你最好还是想法讨个老婆吧!”列文半睡半醒地咕噜说:
“先生们,明天天一亮就出发!”说完就睡着了。
十二
黎明醒来,列文试着唤醒他的同伴们。瓦先卡俯卧着,一只穿着袜子的脚伸出去,睡得那么香甜,要想使他回答一声是绝对不可能的。半睡半醒的奥布隆斯基这么早一动也不肯动。连踡缩着睡在干草堆角落里的拉斯卡也不大愿意起来,它懒懒地先伸直并且站稳了一条后腿再伸另外一条。列文穿上皮靴,拿了猎枪,小心翼翼地打开吱吱作声的仓库大门,走到大街上。马车夫睡在车旁,马群也在打瞌睡。只有一匹马在无精打采地嚼燕麦,喷着鼻息,把燕麦弄得满马槽边上都是。外面的天色还是阴暗的。
“你为什么起得这么早,亲爱的?”上了年纪的女主人由木屋里出来,像对交情很深的老朋友那样友好地说。
“我去打猎,老大娘。我可以打这条路到沼地去吗?”
“顺着房子后面一直走;经过我们的打谷场,亲爱的,再穿过大麻地,那里有一条小路。”
老妇人小心地迈动她那晒得黑黝黝的赤脚,给列文带路,并且给他开开打谷场的栅栏门。
“一直走,你就会走到沼地。昨天夜里我们家的孩子们赶着牲口到那里去了。”
拉斯卡快活地顺着小路奔跑,列文迈着迅速而轻快的步子紧跟在后面,不住地观望天色。他希望在他没有到达沼地之前,太阳不要出来。但是太阳却不迟延。月亮,在他刚出门的时候还放射着光辉,现在却只像一块水银似的闪着光;原先令人非常注目的远处黎明的粉红色闪光,现在要细细找寻才能发现;原先遥远田野上的模糊不清的斑点现在已经一目了然了。那是一捆捆的黑麦。太阳出来以前还看不见的、那已经授了花粉的高大而芳香的苎麻上的露珠,沾湿了列文的腿和大半截外套。在清晨明显的静寂中连最轻微的声音也听得见。一只蜜蜂从列文的耳边飞过去,呼啸着像一颗子弹。他仔细观看,看见还有第二只、第三只。它们由养蜂场的篱笆后面飞出来,飞过苎麻田,在沼地那边消失了踪影。羊肠小径一直通到沼地。沼地可以从上面升起的雾气辨认出来,有的地方雾浓些,有的地方雾淡些,因此芦苇和柳树林看起来仿佛是在云雾中摇曳的岛屿。在沼地边上和大路上,躺着夜里放牧马群的小伙子们和农民们,身上盖着衣服,黎明时全都睡着了。离他们不远,有三匹脚拴在一起的马在走来走去。有一匹把脚链弄得噹啷作响。拉斯卡在它主人旁边走着,恳求让它跑到前面去,四下张望着。列文走过睡着的农民们身边,到了头一处苇塘的时候,检查了一下枪上的信管筒,放了猎狗。有一匹饲养得肥壮光滑的三岁口的栗色马,一看见猎狗就惊了,撅着尾巴喷着鼻子。其余的马也惊了,拴在一起的脚蹚过塘水,蹄子从浓泥浆里拔出来,哗啦哗啦地响着,挣扎着跳出泥塘。拉斯卡站住不动了,带着讥笑的神情盯着马群,询问似地望望列文。列文拍拍拉斯卡,吹了一声口哨,作为它现在可以开始行动的信号。
拉斯卡又快活又焦虑地跑过它脚下动荡不定的泥泞地。
拉斯卡一跑进沼泽,马上就在它所熟悉的根茎、水草、烂泥和它所不熟悉的马粪味中,嗅出了那弥漫在整个地区的飞禽气息,这种强烈的飞禽气息比什么都刺激得它厉害。在藓苔和酸模草中间,这种气息非常强烈;但是不能断定哪里浓些哪里淡些。要弄清楚这一点,它必须顺着风走远点。拉斯卡简直觉不出自己的腿在移动,脚不点地地狂奔着,用这种跑法,在必要时可以一跃而停,它向右方跑去,远远避开日出以前东方吹来的微风,然后转身朝上风前进。它张大鼻孔吸了一口空气,立时发觉不但有气息,而且它们本身就在那里,就在它面前,不止一只,而且有好多只。它放慢了脚步。它们在那里,但是究竟在什么地方,它还不能断定。为了断定地点,它开始兜***,突然间它主人的声音转移了它的注意力。“拉斯卡!这里!”他说,向它指着另一边。它站住不动了,仿佛在询问是否还是照它开始那样做的好。但是他声色俱厉地把这命令重复了一遍,一面指着什么也不可能有的一堆被水淹没的小草墩。它听从了,为了讨他喜欢起见,它装出寻找的模样,绕着草墩走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立刻又闻到它们的气味。现在,当他不再打扰它的时候,它知道该怎么办,也没有看看自己脚下,使它烦恼的是给大草墩绊了一跤,跌到水里,但是用它的柔韧有力的脚爪克服了这种困难,它开始兜***,好把一切都弄明白…它…们的气息越来越强烈地、越来越清晰地飘送过来,突然间它完全明白了这里有一只,就在草墩后面,在它前面五步远的地方,它站住不动,浑身都僵硬了。因为腿太短,前面什么它都望不见,但是它由气味闻出了它离开不到五步远。它站住不动,越来越意识到它的存在,而且以这种期待为莫大的乐事。它的僵硬的尾巴撅得笔直,只有尾巴尖在战栗。它的嘴巴微微张开,两耳竖着。它奔跑的时候一只耳朵倒向一边,它沉重地、但是谨慎地呼吸着,与其说扭过头去,不如说斜着眼睛,更谨慎地回顾它的主人。他带着它看惯的脸色和老是那样可怕的眼神,跌跌绊绊地越过草墩,但它觉得他走的慢得出奇。它觉得他走得慢,其实他是在跑着。
他注意到拉斯卡的奇特的寻觅姿态,身子几乎整个贴着地面,好像在拖着后腿大步前进,而且它的嘴巴微微张开,他明白它给山鹬吸引住了,在向它跑去的时候,他心里默祷着他成功,特别是在这头一只鸟上。走到它身边,他以居高临下的地位朝前面望过去,他的眼睛看到了它的鼻子嗅到的东西。在草墩中间的空地上,他看见一只山鹬。它扭着脑袋,留神细听。它刚刚展了展翅膀就又收拢了,它笨拙地摆了摆尾巴,就在角落里消失了。
“抓住它,抓住它!”列文喊叫,从后面推了推拉斯卡。
“不过我不能去,”它暗自寻思。“我往哪里去呢?从这里我嗅得到它们,但是如果我往前动一动,我就完全不知道它们在哪里,它们是什么东西了。”但是他又用膝盖推撞了它一下,用兴奋的低声说:“抓住它,拉斯卡,抓住它!”
“好吧,若是他要这样,我就这么办,不过现在我不能负什么责任了。”拉斯卡想,猛地用全速力向前面的草丛中间冲过去。现在它什么也闻不到了,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一看听一听而已。
距离原来的地方十步远,带着一阵山鹬所特有的咯咯的啼声和拍击翅膀的响声,一只山鹬飞起来了。紧跟着一声枪响,它扑通一声白胸脯朝下跌落在湿漉漉的泥淖里。另外一只,没等猎狗去惊动就在列文后面飞起来。
等列文扭过身子,它已经飞远了。但是他的子弹射中了它。第二只山鹬飞了二十步的光景,斜着飞上去,又倒栽下来,像抛出去的球一样连连翻了几个斤斗,就扑通一声落到干地上。
“这就一帆风顺了!”列文想,把还有暖气的肥山鹬放到猎袋里。“哦,亲爱的拉斯卡,会一帆风顺了吧?”
列文又上好子弹,动身往远处去的时候,太阳虽然还被乌云遮着,但是已经升起来了。月亮失去了光辉,宛如一片云朵,在天空中闪着微光;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了。以前在露珠里发出银白色光辉的水草,现在闪着金黄色。烂泥塘像一片琥珀。青翠的草现在变成黄绿色。沼泽的鸟在那露珠闪烁、长长的影子投在溪边的树丛里骚动起来。一只鹞鹰醒了,停在干草堆上,它的头一会扭到这边一会扭到那边,不满地望着沼泽。乌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