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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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琳娜- 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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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博尔加里诺夫个人方面说,他完全同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脸红了说。
    一提博尔加里诺夫,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脸红了,因为他那天早晨曾拜见过那个犹太人博尔加里诺夫,而这次拜访在他心里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深信他所垂涎的职位是新的、有发展前途的、而且是正直的;但是当那天早晨博尔加里诺夫,分明是故意让他和别的申请人们在接待室里等了两个钟头的时候,他突然觉得非常难堪。
    他觉得难堪,是因为他,奥布隆斯基公爵,一个留里克王朝的后裔,居然会在一个犹太人的接待室里等待了两个钟头,是不是因为他这一生破天荒头一次违反了他祖先所树立的只为政府效劳的先例,去另谋生路呢,总而言之,他觉得非常难堪。在博尔加里诺夫家的接待室里的两个钟头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满不在乎地踱来踱去,抚摸着胡髭,同别的申请人们攀谈,想出了一个笑话,说他如何在犹太人家里引颈等待,小心地隐藏着他体会到的心情,甚至都不让自己知道。
    但是他一直觉得难堪和烦恼,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是由于他这句双关话:
    ‘我和犹太人打交道,翘首等待好烦恼’
    怎么也押不好韵呢,还是由于别的事?当博尔加里诺夫终于非常客气地接见了他,因为他的屈辱显然很得意,而且几乎拒绝了他的请求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急于想尽快地忘记这事。可是现在,一回想起来,他又脸红了。
    十八
    “喂,还有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是关于安娜的事,”停了一下,抖掉了那种不愉快的印象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一提安娜的名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脸色就完全变了:脸上以前的那种生气消失了,露出来厌倦和死气沉沉的表情。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他说,在安乐椅里扭过身来,咔嚓一声折叠起他的pince-nez。
    “一个决定,不论什么决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现在对你谈话,并不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要说:“并不是把你当作受了伤害的丈夫”,但是唯恐因此破坏了这件事,于是就改变了说法,“并不是把你当做政治家(这话也不妥当),只是把你当做一个人,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一个基督徒!你应该可怜她。”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卡列宁低声问。
    “是的,可怜她!若是你像我一样见过她——我和她整整过了一冬天——你就会可怜她了。她的处境真可怕!简直可怕极了!”
    “据我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一种更尖细的、几乎是尖叫声反驳说,“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万事都如愿以偿了哩。”
    “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在老天面上,我们既往不咎吧!过去的就算过去了!你知道她要求什么,她等待着什么:离婚。”
    “但是我以为,如果我以留下我的儿子作条件,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就会拒绝离婚的。我是本着这种看法答复的,而且以为事情已经了结。我认为已经了结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尖声叫着说。
    “看在上帝面上,请你千万不要激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拍拍他妹夫的膝盖。“事情还没有了结。如果你容许我再扼要地说一遍,事情是这样的:你们分离的时候,你是伟大的,真是要多宽宏大量有多宽宏大量;你同意了给予她一切:给她自由,甚至离婚。这个她非常感激!你可不要有另外想法!她真是感激哩!她感激到这种程度,以致最初的时候,觉得她对不起你,她什么都不考虑,她什么都不能考虑。她放弃了一切。但是事实和时间证明了她的处境是痛苦的,不能忍受的。”
    “我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生活丝毫不感兴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插嘴说,扬起双眉。
    “我可不相信这一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温和地回答。
    “她的处境对于她是痛苦的,而且对于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她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你也许会这么说。她知道这一点,因而什么都不向你要求;她坦白地说过她什么都不敢向你要求哩。但是我,我们所有的亲戚,那些爱她的人,恳求你,哀告你!她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呢?谁会从中得到好处呢?”
    “对不起!你好像把我放到被告的地位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抗议说。
    “噢,不,不!一点也不是的!请你了解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又触了一下卡列宁的手,似乎他很相信这种接触会使他的妹夫软化下来。“我要说的只是:她的处境很痛苦,而你可以减轻她的痛苦,这对你毫无损失。我来为你安排一切,那么就不会麻烦你了。你看,你本来答应过的。”
    “以前答应过,我以为,关于我儿子的问题事情已经了结了……况且,我希望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会豁达得足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来,他的嘴唇颤栗,脸色发青。
    “她完全听凭你的宽宏大量!她恳求,她只求你一件事:帮助她摆脱她所处的难以忍受的境遇。她不再要她的儿子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你是一个好人。替她设身处地想一想吧。以她的处境,离婚对于她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如果你以前没有答应过,她也就听天由命,继续住在乡间了。但是因为你答应过,所以她给你写信,搬到莫斯科去了。在莫斯科她一遇见什么人心里就痛得像刀割一样,她住了有半年的光景,天天盼望着你的决定。唉呀,这就像把一个判了死刑的人脖颈上套着绞索扣押好几个月,好像要处死刑,又好像要释放!可怜可怜她吧,我来负责安排……vosscrupules①……”——
    ①法语:你的顾虑。
    “我不是谈这个,这个……”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厌恶的声调打断他的话。“但是,也许我答应过我没有权利答应的事。”
    “那么你答应了又翻悔了?”
    “凡是能办到的事我从来也不翻悔,但是我需要时间来考虑我答应过的事究竟可能到什么程度。”
    “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奥布隆斯基跳起来说。“我不相信这个!她的不幸在女人当中是无以复加的了,你不能拒绝这样一个……”
    “只要我所答应的是可能的话。VousprofessezdA…treunlibrepenseur.①但是我,作为一个教徒,在这样重大的事情上不能违反基督教的教规行事。”——
    ①法语:你是以自由思想者著称的。
    “但是在基督教教会里,在我们中间,就我所知道的,都许离婚。”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连我们的教堂也许离婚。
    我们来看……”
    “是准离婚,不过不是在这种意义上。”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简直不认识你了!”奥布隆斯基停顿了一下说。“难道不是你(我们不是佩服得很吗?)饶恕了一切,完全按照基督教的精神行事,准备牺牲一切吗?你亲口说过:“有人拿了你的内衣,那么把外衣也给他’,可是现在……”
    “我求你,”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说,猛然站起身来,他面色如土,下巴直战栗,“我求你别说了,别说这话了!”
    “噢,不!好吧,请你原谅!如果我伤了你的心,请你原谅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流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伸出手来。“我不过作为传话的人传一个口信罢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伸出手来,沉思了一下,然后说:
    “我得好好想想,向人请教一番。后天我给你最后的答复,”他考虑了片刻以后说。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要走的时候,科尔涅伊就进来通报说:
    “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到!”
    “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是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要开口问,但是立刻就想起来了。
    “噢,谢廖沙!”他说。“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唉呀,我还以为是一位部长哩!安娜也要我看看他的。”他想起来。
    他想起临别的时候安娜脸上带着一副羞怯而凄恻的神情对他说:“无论如何,你也要看看他。仔细探听清楚:他在哪里,谁在照顾他。还有,斯季瓦……如果可能的话!难道不可能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明白她说:“如果可能的话,”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如果可能办理离婚,使她得到她儿子的话……但是现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出来这事连想也休想,不过,他还是高兴看见他的外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提醒他的内兄说,他们从来不跟这孩子提他母亲,而且请求他一个字也不要提到她。
    “他在同他母亲那场意外的会面以后,大病了一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我们甚至怕他会送了命。但是合理的治疗和夏季的海水浴使他恢复了健康,现在,按照医生的意见,我把他送到学校去了。同学们的影响实在对他起了很好的作用,他十分健康,而且学习得很好。”
    “唉唷,多么好的小伙子啊!他的确不是谢廖沙,而是羽毛齐全的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一边微笑,一边注视着穿着蓝外衣和长裤,灵活而潇洒地走进来的肩宽体阔的漂亮小伙子。这个少年看上去又健康又快活。他像对陌生人一样对他舅舅鞠躬,但是一认出他来,脸就涨得绯红,连忙转身走到一边去,好像有什么触犯了他,把他惹恼了一样。这少年走到他父亲跟前,把学校的成绩单交给他。
    “哦,相当不错哩,”他父亲说。“你可以走了。”
    “他长得又高又瘦了,再也不是小孩,却变成一个真正的小伙子了;我真喜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还记得我吗?”
    那男孩飞快地回头望了他父亲一眼。
    “记得,mononcle①,”他回答,望望舅舅,又垂下眼皮——
    ①法语:舅舅。
    他的舅舅把他叫过去,拉住他的手。
    “喂,你怎么样?”他说,想要和他谈谈话,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男孩满脸通红,默不作声,小心地由他舅舅的手里抽出手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放开他的手,他询问似地瞥了他父亲一眼,就像一只逃出牢笼的小鸟一样,迈着迅速的步子走出屋去了。
    自从谢廖沙上次看见他母亲以后,已经过了一年的光景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听见过她的消息。在这一年里,他被送进学校,渐渐熟识了同学们,而且喜爱上了他们。对他母亲的梦想和记忆,在他们会见以后,曾使他病了一场,现在已不再萦绕在他的心头了。当这些事情又涌上他的记忆里的时候,他就尽力驱散,认为这是可耻的,只有女孩子才会多愁善感,对于男孩子或者学生可就有失体统了。他知道他父母因为口角已经分居了,而且知道他注定要留在他父亲这方面,于是他竭力使自己习惯于这种思想。
    他遇见和他母亲非常相像的舅舅觉得很不愉快,因为这场会见唤起来他认为是可耻的回忆。更使他不愉快的是,由于他在书房门外等待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言语,特别是由他父亲和舅舅的脸色上,他猜出他们一定谈论过他母亲。为了不责备跟他一齐生活的、他所依赖的父亲,尤其是不屈服于他认为有伤体面的感情之下,谢廖沙竭力不望着那位来扰乱他的宁静心情的舅舅,而且竭力不去想因为看见他而回想起的事情。
    但是当跟着他走出来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见他在楼梯上,于是就招呼他,问他在学校里课余时间怎么消磨的时候,谢廖沙不在父亲面前,倒和他畅谈起来。
    “我们现在玩铁路的游戏,”他回答他的问题说。“你看,像这样:两个人坐在一条长凳上,他们是乘客。还有一个人站在这条凳子上。别的人都来拉,可以用手,也可以用皮带,然后就满屋子乱穿。房门事先都打开了。不过做乘务员可非常不容易哩!”
    “就是站着的那个人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问。
    “是的。这得有胆量,而且得灵活,特别是在他们猛然停下来,或者有人摔倒的时候。”
    “是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忧郁地凝视着那双和他母亲的眼睛那么相像的灵活的眼睛——已经不是婴儿的眼睛,完全不是天真的了。虽然他答应过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提安娜,但是他忍不住又提起她来。
    “你记得你母亲吗?”他突如其来地问。
    “不,我不记得!”谢廖沙赶紧回答,他的脸涨得通红,垂下头来。他的舅舅从他口中再也得不出别的话来了。
    过了半点钟,那个斯拉夫家庭教师发现他的学生站在楼梯上,他好久也弄不清楚他是在发脾气呢,还是在哭泣。
    “怎么了,你大概是摔跤的时候受了伤吧?”家庭教师说。
    “我跟你说过那是危险的游戏。我一定要跟你们校长去说。”
    “如果我受了伤,谁也不会发现的,这是千真万确的。”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管我!我记得不记得……跟他有什么相干呢?我为什么要记得?别管我!”他说,这一次已经不是对他的家庭教师,而是对全世界说的了。
    二十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像以往一样,在彼得堡也没有虚度光阴。在彼得堡,除了正事——他妹妹的离婚问题和他的职位——如他所说的,过了一阵莫斯科那种发霉的生活以后,像往常一样,他需要振作一下精神。
    莫斯科,虽然有caf…schantants①和公共马车,仍然是一池死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总这么觉得。在莫斯科住了一些时候,特别是和他的家庭团聚了一阵以后,他就觉得萎靡不振。在莫斯科一连住了好久以后,他就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以致他妻子的坏脾气和责难,孩子们的健康和教育,以及他工作上的琐事,都开始使他心烦意乱;连他负债的事都使他烦恼。但是他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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