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谨冷漠的人,如此洋溢的真情确要算是有益身心的新鲜感受。更加上在那当儿,自然景物也随着这个曾受摧残的人,经过隔夜一场暴雨蓦然复苏了。我们走出餐馆满眼是灿烂辉煌,平静安谧的大海澄澄碧蓝展接天际,高空之中另是一派蔚蓝,仅有几只轻鸥往来翔掠,点缀出些许白影。里维耶拉一带的自然风貌您当然十分熟悉。这儿的美景永远动人,却又象画片似的芜远平旷,无尽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缓缓映入眼中,呈现出一种似已入睡的慵怠之美,意态漠然地尽人抚视,永远婉顺柔从;极象东方美人。可也有的时候,虽说极难遇见,仍会出现那么几天,这位美人忽然睡醒,忽然振衣而起,忽然美丽绚烂,奇彩交迸如火星,似在向人放声召唤。忽然繁花吐艳,喜洋洋的五彩缤纷,忽然热焰腾腾,忽然炽情如焚。那一天也正是这样一个勃然振兴的日子。从风雨纵横的一夜混乱中脱然而出,所有的街道被冲洗得洁白璀璨,天宇碧蓝似靛,杂树青翠欲滴,万绿丛中百花争研,星星点点如火如荼。四周的群山突然面目清新,在爽凉皎晴的空气中显得象是齐从远地赶来,想要围得近些仔细窥探这座鲜亮光洁的小城。放眼四顾,只觉得大自然处处都在对人激励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顿开。我立刻提议说,'我们雇一辆马车,沿着海边走走吧。'〃他高兴地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好象自从来到这儿,现在才第一次留意观赏风景。直到这时,他所见到的只是闷沉沉的赌场大厅,充满了蒸郁的汗气,挤满了恶俗可厌的人群,加上一个暴戾的、灰暗的、吼嚣的海面。可是现在,阳光如泻的海滩展现在我们面前,愈望愈使人目眩心畅。我们坐在缓缓前进的马车里(那时候还没有汽车),一路风光瑰丽,驶过许多别墅,浏览了一处处美景。每逢经过一处房舍,经过一座绿荫四覆的别墅,总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愿望一再出现不下百次:但愿能在这儿住下来,宁静、安谧、与世隔绝。
〃我一生里还有什么时候比在那一小时更感幸福呢?我不记得曾经有过。我身边坐着这个年轻的人。昨天他还在死神的掌握里听凭命运摆布,现在却在阳光倾照下容采焕发,更显得年轻了许多。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陶醉在嘻戏中的美丽幼童,两眼兴高采烈,同时满含敬畏。最使我欣慰的无过于他那种敏感清醒的细腻柔情:车子驶上陡坡时马力不济,他立刻敏快地跳下车去帮着推动。我提到一种花的名字,或是诣了指路边一朵什么花,他就急忙跑去采摘。路上有一只小甲虫,昨夜在风雨下迷失途径,正在十分艰难地慢慢爬着,他将它捉起来,细心爱护地送往青草丛中,不让马车驶过时碾碎了它。他一边作着这些,一边还兴冲冲地谈讲着许多非常可乐而又文雅的趣事:我泪信,这种笑乐对于他是一种解救,因为,他突然有了过多的快乐,使他那么高兴,那么迷醉,如果不尽情大笑,就只好放声高歌或纵身猛跳了,也许还会作出一些傻头傻脑的举动来。
〃后来,我们慢慢驶上高坡,路过一处极小的村庄,半道里他忽然取下了头上的帽子。我很是惊讶:这儿谁也不认识他,他向什么人表示敬意呢?他听到我的疑问微微有点脸红,连忙向我解释,几乎很抱歉的样子告诉我:我们正从一座教堂前面走过,在波兰也象在所有教规严格的天主教国家里一样,人们从小养成了习惯,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的圣殿总要脱帽。对于宗教事物的这种美好的敬畏态度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记起了他对我说到过的那个小十字架,便问他是否真正信教。他微露羞赧地回答说,他希望能蒙受圣灵恩宠,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停住!'我向车夫喊了一声,立刻匆匆跳下马车。他跟在后边十分诧导:'我们往哪儿去?'我仅仅回答道:'随我来!'
〃我让他跟随着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那是一所砖砌的乡村小圣殿,里面的四壁粉刷着白圣,晦暗阴森,前门敞开着,一股黄澄澄的阳光强劲地劈入昏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坛上,在地面投出一团青影。殿内烟气氤氲,朦胧中闪烁着两支神烛,象是罩在面纱里的两只眼睛。我们走了进去,他脱掉帽子,在净水缸里浸了浸手,画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下。他刚站立起身,我立刻拉住了他。'您上前边去,'我强迫他道,'跪在一个祭坛或一尊您所尊奉的神像前,照着我要教给您的话立一回誓。'他诧异地瞪着我,象是吃了一惊。可是,他很快地了解了我的话,立刻走到一座神龛前,画了个十字便柔顺地跪了下去。'照着我的话说吧,'我对他说道,自己心情激动得全身颤栗,'照着我的话说:我立誓,'……'我立誓,'他重复道,我继续往下说:'我永远不再赌钱,从此戒绝一切赌博,我立誓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誉,断送在这样的激情之下。'〃他颤抖着重复了我的话:清楚、燎亮,空荡的殿堂里震着回响。随后静寂了一霎,殿外风过树梢,叶声籁籁,清晰可闻。突然,他象一个悔罪者那样扑倒在地上,用一种我从来没听到过的狂热的声音念叨起来,急而且快,字句杂乱含混,说的是我所不懂的波兰语。想来他一定是在作着狂热的祈祷,一场感恩和悔恨的祈祷,因为,这种激动的忏悔使他一再低下头去,卑恭地碰击着经案,越来越昂奋地一再重复着那些外国话,表现出难以形容的激烈情绪,越来越热切。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里听见过这样的祈祷:他祈祷时两手痉挛地紧抱着经案,同时仿佛心上掀起了一阵飓风,使得他全身震摇,不住地一会儿抬起头来,一会儿扑倒下去。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没感觉到,象是整个儿置身在另一世界,象是在涤罪的净火里整个儿被焚化了,或者飞升到更高的天界里去了。最后,他慢慢儿站起身,画了个十字,倦乏地转过脸来。他的两膝还在颤战,脸色苍白,象个筋疲力竭的人。可是,一看见了我,他立刻两眼熠亮,脸上浮起一副纯洁的、真正虔诚的微笑,疲惫的面容忽然变得光灿夺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俄国式的躬,拿起了我的两手,十分崇敬地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上面:'是上帝派您来救我的。我向上帝谢过恩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我这时真希望,这间摆着许多矮凳的教堂里会突然琴声大作,响彻一阵音乐,因为,我觉得自己所企求的已经全部实现了:我已经将这个人完全挽救过来了。
〃我们走出教堂,又回到了辉煌灿烂倾泻不尽的五月天的阳光下面:世界在我眼里从无这般美丽。我们坐上马车继续游逛了两小时,翻越高坡缓缓前进,沿途风光旖旎,山回路转处处美不胜收。可是,我们不再谈话了。经过那么一场感情泛滥,语言似乎微弱无力了。而且,我每次偶然地和他目光相遇,总不得不感到羞涩地避开了他:审视自己创制的奇迹会使我受到太强烈的震动。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回到了蒙特卡罗。那时候我必须去赴一处亲友的约会,要想设法推辞已是来不及了。而且,我自己深心里感到需要休息一会,舒散一下奔放得过于猛急了的心情。我觉得,这种炽热的、狂欢的心境,一生里还从来不曾有过,一定要歇息一会安静下来。因此我请求我的这位被保护人,要他到我的旅馆里来一趟,只耽搁一小会儿。到了我的房间里以后,我准备将旅费和赎取胸针的钱拿出来交给他。我们说好了:我去赴约会,他去买车票;晚上七点我们在车站上候车室里再见面,火车七点半离站,它将载送他穿过日内瓦平安抵家。当我拿出五张钞票正要递给他时,他突然嘴唇发白了:'不。。。。。。不要钱。。。。。。我求您,不要给我钱!'他咬紧了牙说,一边神经紧张地战栗着慢慢缩回了手指。'不要钱。。。。。。不要钱。。。。。。我不能看到钱,'他重说了一遍,仿佛满心厌恶周身不宁。我设法减轻他的愧疚,我对他说:这笔钱只算是借给他的,如果他觉得不便接受,不妨写个借据给我。'好吧。。。。。。好吧。。。。。。写一个借据,'他避开我的眼睛喃喃地说,一边接过钞票,捏在手指间轻轻折拢,象是拿着什么粘腻污秽的东西,不看一眼便放进了衣袋,然后取过一张纸,在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他写罢借据抬起眼来,额头上热汗涔涔:似乎他的身体里面有点什么在猛力向上冲涌。他刚将那张纸条递给了我,忽然全身一震,蓦地一下……我不禁吃惊地后退了一步……跪倒在我的面前,捧着我的衣裾连连亲吻。这种姿态真是难以描述:它以一种非常强烈的力量震撼着我,我的整个身子马上颤抖起来了。我满心惊骇十分惶惑,仅只能喃喃着说:'您这么感激,我很谢谢您。可是,请您现在就走吧!晚上七点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见面,那时我们再作告别。'〃他凝望着我,神情激动,两眼润湿闪亮。有一霎我以为他还想要说什么,有一霎他象是想要走近我,可是,他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立刻走出了屋子。〃C太太又停止了叙述。她立起身来走到窗口,凝立在那儿向外注视了很久:我望着她的剪景似的后背,看出她正在轻轻战栗摇晃。她猛一下转过身来,态度很是坚决,一直安静无事的两只手突然间用力地左右甩开,象是要撕裂一点什么。接着,她坚定地……几乎可以说是勇敢地……抬眼盯着我,重又开口了:〃我答应过您,要作到完全坦率,我此刻感到这一诺言很有必要。因为现在,我第一次迫使自己,要按照情节先后顺序描述那一天的全部经过,要找出明白清晰的语句,来说明当时那种纷杂紊乱的心情,今天我才清楚地得到了许多认识,是我当初所不知道的,也许,我当初只是不想知道罢了。因此我要十分坚决地向自己、也向您说出真实情况:当时,在那个年轻人走出屋子、剩下我孤零零独自一人的一秒钟里,我曾经……仿佛一阵晕厥沉沉地向我压来……感到心上受了一下猛击,有点什么使我伤痛欲绝了。可是,我的被保护人对于我无限尊敬,他的这种态度那时还使我怦怦感动,怎的竟会忽然令我万分伤痛了,这却是我弄不明白的,……或许是我不愿意弄明白吧。
〃可是现在,当我迫使自己回溯往事,要坚决而又有层次地从内心里吐出一切,只当全是别人的事,要对于您这位证人毫不隐藏,不在您的面前因为感到羞愧而怯懦地有所避讳,这时我才明白了:当初我万分伤痛,实在是出于失望。。。。。。我感到失望,因为。。。。。。因为那个年轻人竟那么驯顺地离开了我。。。。。。竟那么地一次也不曾企图抓住我,要求留在我的身旁。。。。。。,我所失望的是,我只说出了一个愿望,要他转回家去,而他竟卑顺敬畏地立刻依从了我,却不曾。。。。。。却不曾有过一次企图,将我拉近他的身边。。。。。。,我所失望的是,他尊敬我,只是因为将我认作了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一位圣者。。。。。。,而没有。。。。。。而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女人。
〃这些正是当时我所失望的。。。。。。这种失望,我当时和过后都不曾自己承认过,然而,一个女人的感觉是无所不知的,并不需要语言和意识。因为。。。。。。我现在用不着再欺骗自己了……如果那位年轻人当时抓住了我,当时恳求过我,我定会跟着他去到天涯海角,我会听任自己和我的孩子们的姓氏蒙上羞辱。。。。。。,我会不顾别人的非议和自己的理智,随着他一起逃走,就象那位跟一个刚认识了一天的年轻的法国人一同私奔的亨丽哀太太一样。。。。。。逃到哪儿去、一道生活多久,这些我都会一概不问,对于自己先前的生活,我决不会稍稍回顾一下。。。。。。为了这个人,我会将我的钱,我的姓氏、我的财产、我的名誉全部牺牲,我会甘心沿路乞讨,只要是他领着我走,世界上好象没有一处卑下的角落是我所不愿去的。一般人所谓的廉耻和顾虑,我可以完全抛在一边,他只须说一句话,只须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曾经企图抓牢我,我就会在那一秒钟里立刻将自己整个儿交给他。可是。。。。。。我向您说过的。。。。。。这个人当时如醉如痴地看着我,竟不再觉得我是女人了。。。。。。我那时多么狂热地倾向着他、多么地甘愿委心相从啊,而只在剩下孤身一人时我方才自己感觉着了,我那一股激情被他的辉煌无比的、天使一般的面容引导着正在高涨,却突然坠跌下来,落回空虚凄凉的心胸之中,在里面翻腾不已。我勉强振作精神,出去赴约会,加倍感到非我所愿。我直觉得头上箍着一顶既重且紧的钢盔,压得我左摇右晃了。当我终于走向另一处旅馆,到我那位亲戚的寓所里去时,我的思绪纷歧散乱,正象我的脚步一样。我坐在那儿闷闷恹恹,听着别人谈得上劲,我一再地忽然吃惊,偶尔抬起眼来,见到的是一些呆板的脸孔,它们比起那张象是高空行云变幻无穷、阴晴不定无限生动的脸来,全部象些纸糊的或僵冻的脸孔。我仿佛坐在了死人堆里,这一次亲友聚会竟这么可怕地了无生趣;当我一边舀着糖放进茶里、一边心不在焉地跟别人应答着时,那张唯一的脸不停地在我心上浮升,恰象是我心中的阵阵热血在推拥着它。观察那一张脸曾经成为我的无上欢乐,而现在……想想实在骇然!……再过一两小时我就只能最后一次重见它了。我一定是不自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或竟发出了呻吟,因为,我丈夫的表姊突然俯下身来问我怎么样了,是否很不舒适,说我脸色发白呼吸紧促了。她这么一问很是出我意外,马上使我毫不困难地找到一个借口,我急忙承认确是患了头痛病,请她允许我悄悄离开这儿,不让别人发觉。
〃就这样,我得到了脱身之计,立刻不再迟延,匆匆赶回自己的旅馆。我走进屋子四顾寂寥,空虚凄凉的感觉重又袭上心头,我同时焦灼地感到急不及待地只盼望再见到就要与我永别的那位年轻人。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枉费心力地打开橱柜,换了衣服和腰带,在镜子里仔细端详了一回,看看自己的装扮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突然,我明白了自己的意愿:一切在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