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玉清真王寿宴,将军不去昆仑,反倒来我蓬莱做什么?”碧瑾仙姝神色冷漠。
“明绍前往昆仑山的路上偶遇阳泉帝君,受帝君所托,求仙姝借风吟草救他女儿霜灵仙子一命。”明绍解释,“三千年前青女仙姝被流波山夔牛戾气所伤,因而腹中的霜灵仙子天生体弱,需用风吟草和夔牛齿入药。帝君说,只要仙姝肯割爱,就算要他的性命交换也在所不惜。”
碧瑾仙姝扫了明绍一眼,又回头看崖边已经开花的风吟草,不屑道:“他既然请战神出面,看来对风吟草是志在必得了。不过碧瑾也想劳烦将军带一句话给他:栖芳胜境众仙誓死与风吟草共存亡。”
“仙姝……”
“明绍将军,”清杳打断他,眼神决绝,“如果他敢动风吟草一分一毫,就算他能救活霜灵仙子,我也有办法让霜灵死。”
一直未曾说过话的双城和雪桥被清杳震住了,三千年来,她们从未在清杳脸上见过如此狠绝的神色,就连碧瑾仙姝也不知不觉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只有明绍忍不住笑了,他的目光一直未从清杳的脸上移开:“既然如此,我会把诸位的话带到,告辞。”
明绍御风离去,风将清杳的纱衣带起,衣袂飞扬,宛如飞舞的白蝴蝶。
“姑姑。”清杳将视线转向碧瑾仙姝,唤了一声。她心里已经猜到,定时那锦鲤精将自己醒来的事告诉碧瑾仙姝,所以她们才能够这么快赶来。
碧瑾是寂寞的——千年前瑶姬曾这样说过。即使经过了那么长时间,清杳还是清楚地记得碧瑾仙姝那寂寥的侧影,她其实就是一株独自生长在悬崖边的风吟草,无花时顾影自怜,绽放时孤芳自赏,年年岁岁,形单影只,任何喧嚣与繁华都与她无关。
瑶姬曾说,清杳和碧瑾不愧是母女,虽然长得不是很像,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清冷气息却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清杳从不寂寞,因为她根本感受不到寂寞。
碧瑾仙姝从不允许清杳唤她娘亲,六界之中知道她们是母女的也是少之又少,除了栖芳胜境的几位仙子之外,只有瑶姬和西海龙母。就连和她关系十分要好的西海太子敖宸,七公主凌波她也没告诉。
清杳心里很清楚,碧瑾仙姝对她的感情单薄,甚至比不上凡间的普通母女,只因为她是“他”的女儿。那个“他”,是碧瑾仙姝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一道伤疤。碧瑾恨他,所以她绝不会让他知道清杳的存在。她让清杳唤她姑姑,不过是想抹去她和他有一个女儿的事实。
千年不见,清杳想,碧瑾仙姝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她甚至怀疑,当年自己临死的时候,那个抱着她哭泣的碧瑾仙姝只是一个梦。
正当清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然一阵风吹过,碧瑾仙姝飞快出手向清杳探去,她的指尖有蓝色的光芒闪烁,直通向清杳的眉心。双城和雪桥看着惊奇,都不知道碧瑾仙姝这么做意欲何为。
半晌之后,碧瑾仙姝惊得说不出话来,两眼一动不动盯着清杳:“清儿,回答我,天心莲锁魂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为何才七百年你就醒来,为何你会无缘无故多出一魄?”
“才过了七百年?”诧异了一会儿,清杳马上明白了碧瑾天姝的意思,她淡然问道:“姑姑是指我体内有二魂七魄?”
照理说锁魂期间她不会有任何意识,和死亡没什么两样,可是她却做了那么奇怪的一个梦。难道这个梦和她忽然多出来的一魄有关。因为找回了这一魄,所以她醒来的时间比预计的早了三百年?
清杳照实回答,她把梦中的情形详细描述了一遍,唯独省略了遇见明绍的那一段。三千年来她从未向碧瑾仙姝隐瞒过什么,只有这一次,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那一段给隐去了,仿佛心中有另一个人在控制她的思想。
“你梦见自己在巫山,难道是瑶姬帮了你?”双城说出了大家心中的疑问。
清杳想了想,眼睑往下垂,“或许是吧。”
她每次想事情的时候都会往地上看,长而浓密的睫毛如羽扇般,像是画上去的。
“姑姑,你看,她开花了。”清杳指着风吟草,“敖宸快回来了是吗?”
碧瑾仙姝摇摇头:“敖宸的魂魄碎了,尽管风吟草因你而开花,他还是要再等上三百年的。不过你醒了就好,现在你还是戴罪之身,这三百年内你就不要离开蓬莱了,好好待在栖芳胜境面壁思过吧。”
“是,清儿明白。”清杳欠了欠身,正要退下,却被雪桥拉住了衣袖。
雪桥替她说情:“姑姑,清儿九死一生,如今好不容易醒来,你不要怪她了。西海和蓬莱素来交好,凌波公主和我们又是挚友,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帮忙的。清儿当年那么做也没错。”
“雪桥你不用多说了,姑姑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双城打断她,“清儿是姑姑唯一的女儿,姑姑这么做自是为她好。”
雪桥不明白双城这话的意思,她回头看碧瑾仙姝,企图从碧瑾脸上找出答案。碧瑾仙姝却面色如常,好似双城所说的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同样不动声色的还有一旁的清杳,她们母女永远都是一个样,遇到任何事都云淡风轻的。
过了一会儿,碧瑾仙姝发话:“雪桥,双城,玉清真王的寿宴就要开始了,你们速去昆仑山,不要耽搁了。”
“可是……”
双城拉住雪桥的衣袖,点点头:“是,姑姑。”
悬崖边只剩下碧瑾仙姝和清杳静静相对。清杳知道这三千年来她的母亲从未离开过蓬莱一步,天界大小盛会她从不出席,也不允许栖芳胜境任何人去凑这个热闹。唯独碰上昆仑山玉清真王的寿宴,她才会破例让双城雪桥前去祝寿。玉清真王和蓬莱仙岛的福禄寿三星是万年挚友,也曾有恩于碧瑾仙姝。
不过,清杳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和她无关。她朝碧瑾仙姝欠了欠身:“姑姑,清儿告退。”
碧瑾仙姝说:“我知道你心里记挂着敖宸,这三百年你就在这里守着风吟草吧。敖宸他也一定想时刻见着你。”
“多谢姑姑成全。”清杳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将憋了好久的那句话说出,“姑姑,刚才我对明绍将军说的话是真的。那个人若是动风吟草半分,我想我会这么做,哪怕背上谋害天孙妃子的罪名。”
碧瑾仙姝刚转身,听到清杳这么说她停了一下,终究没有接话。她想起瑶姬曾经对她说过:“清儿始终是你的女儿,你对她这般冷淡,她虽然不说什么,心里肯定是极不好受的”,她往前走了几步,望着山下被风拂动的竹林,眼神清冷,竟是出奇的安静。
飞天峰是蓬莱最高的地方,也是最寂寞的地方。清杳立在悬崖边,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浑然未决。她静静看着那只白蝴蝶在风中艰难地拍着翅膀,伸出右手,白蝴蝶落在她的手心,立刻化作了一片雪白的花瓣。
“是梨花。”惊讶风一般从清杳眼中掠过。
若非栖芳胜境遍植花木,独独没有梨花,她一定以为刚才是自己的幻觉。明明是白蝴蝶,转眼间却变成了梨花的花瓣,毫无预兆。而之后更奇怪的事发生了,洁白的花瓣上面渐渐显现出纹路,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清杳凝视手中的花瓣,朱唇微启,读出了花瓣上的字:“宣离。”
醉眼看梦梦也醉(三)
那两个字刚从清杳口中说出,她蓦地浑身僵硬,恍惚中一副绝美的画面在她面前渐渐清晰。
幽蓝色的湖水荡漾着波光,白衣女子随意倚靠在湖边的大石头上。风吹过,她身后那一树梨花纷纷飘落。黄羽鸟儿衔着羽毛飞过她的头顶,嘴一松,羽毛稳稳落在女子手上。女子轻轻一挥,隔空在水面上写下两个字,然后又轻轻一挥,细密的水珠溅起。风中飘舞的梨花一沾到水珠,纷纷化作了白色蝴蝶,围绕着白女子飞舞。
“去吧,去找他吧。”白衣女子展颜一笑,天地为之失色。
清杳还想再看清楚一点,幻像却消失了。她怔怔然,白衣女子在湖面上写的正是“宣离”二字。
这片梨花化成的蝴蝶是从那里飞来的吧?那里是什么地方?白衣女子又是何人?
一连串的疑问将清杳脑子里塞得满满的。
“宣离,宣离……”清杳反复咀嚼这两个字。
然后她想起千年前曾听过的一段传说。宣离正是一万五千年前犯下逆天之罪,受五雷轰顶之刑而灰飞烟灭的前任战神。
关于万年前那场惊变,记载天界历史的星官在典籍中如是书墨:神水下界,希夷干涸。战神宣离私盗无忧泉,逆天改命,湮灭于天魔渊,唯遗其佩剑镇天于世。希夷仙姝为其所累,获罪贬至凡间。
只不过典籍中未曾提到,希夷池的无忧泉其实并未完全干涸。天帝曾赐给西海龙神的唯一一瓶泉水被鲛人织成了天绡绫,流传于世。也就是如今清杳所拥有的这一条。
清杳渐渐明白了,她从幻象中看见的白衣女子,应该就是在南冥看守无忧泉的希夷仙子。而那泓泛着幽蓝色光芒的湖水,就是早已干涸无忧泉。
她苦笑,原来这片花瓣竟然是穿过万年岁月而来,而她无意中从上面看到了那段不为人知的秘密:希夷仙子竟然是爱着战神宣离的。
尽管清杳性子清冷不懂世间情爱,她依然可以看出,希夷仙子在湖面上写下宣离名字的时候,眼中所含的神情分明就是爱啊!
风停了,清杳却依旧立在崖边没有动。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绣花丝帕,把花瓣放在丝帕中包好,重新放进衣袖。过来很久很久,她叹了一口气,眼神悲戚。
“宸哥哥,转眼七百年过去了,你可好?”清杳跪在风吟草前面,喃喃道,“若你能听到清儿的话,你就应一应清儿吧,让清儿知道你在这里。”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来,风吟草左右摇摆,似是在回应清杳的话。
笑意就像滴落在纸上的小墨点,在清杳脸上慢慢化开了。她仿佛听见敖宸正笑着唤她的名字:“清儿,清儿……”
这声音那么真实,清杳不禁怀疑,到底是她的幻觉还是敖宸真的活过来了。
“清儿,清儿……”
声声近在咫尺,可是,这不是敖宸的声音,是双城的。
“双城,你没有去昆仑山?”
双城看上去很着急,眉眼中早已不见了往日那宁静如水的神态:“快跟我去一趟昆仑山吧,雪桥她……她……”
“你别急,雪桥她怎么了?”
“我们在昆仑山脚下碰见了青要山的霜灵仙子,她们……”
听到霜灵的名字,清杳顿时猜到了事情大概:“别说了,我这就随你去。”
话毕,一蓝一白两道身影先后离开悬崖。
碧瑾仙姝清冷孤僻,千年未曾笑过。雪桥曾戏言,凡间有一帝王为了博妃子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那妃子见了之后果然开怀大笑,但是碧瑾仙姝非凡人,就算把南天门点燃了她也不会笑,除非哪天有谁一把火烧了青要山。
在栖芳胜境,青要山一直是被禁止的话题。而这位霜灵仙子便是青要山主人青女和阳泉帝君的女儿,也是谨逸天孙未来的妃子。
雪桥的性子比较冲,七百年前如此,七百年后还是如此,她特别讨厌青要山的人。以往,玉清真王的每一次寿宴青女和阳泉帝君都会亲自前去,雪桥见到他们最多只能在心里嘀咕几句。今日偏偏换成了霜灵,依着雪桥的性子肯定会生出事端来。
出了这等岔子,双城是万万不敢告诉碧瑾仙姝的,弄不好还会把碧瑾、阳泉帝君还有青女全都牵扯进来。思来想去,双城无计可施,万不得已之下只得来求助清杳。
“我们快走吧。”清杳不再多问,先双城一步离开了飞天峰。
被禁锢了七百年,这是清杳第一次离开蓬莱仙岛。从空中向下望去,海天之间的界限比她沉睡之前更加分明了,若这只是一幅画,那一定是有人挥笔沿着原来的痕迹浓浓地描绘了一遍。沧海茫茫,清杳忽然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碎了翅膀的白蝴蝶,挣扎在波涛之间却始终飞不到彼岸。直到起伏的山地取代海水闯入清杳的眼帘,白蝴蝶的幻象消失了,她还是她,什么都没有变。
双城说:“清儿,下面就是昆仑山醉意宫。”
清杳点头,冲着那黑瓦白墙的殿宇飞去。
醉意宫中热闹非凡,但此“热闹”却不是因为寿宴本身的缘故,而是因大殿之中的两个女子。
霜灵由两个小仙娥搀扶着,如扶风的弱柳,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然而她瞪着雪桥的双眼中却充满怒意:“原来你是蓬莱的飞烟灵主,是‘她’的下属,难怪你会无故挑衅!哼,不过你这么做又有何用,碧瑾仙姝始终是输给我娘了,三千年前她就输了!”
“挑衅?”雪桥嗤之以鼻,强忍着伤口的痛楚,“是你打碎我姑姑给真王备的寿礼蓝田玉在先,怎么反倒说我挑衅?我伤了你不假,若是当场验明正身,我伤得恐怕不比你轻吧。难道就因为你是天帝钦定的未来天孙妃子,就可以这般无礼吗!”
“你……”霜灵一怒,马上咳嗽起来。
“霜儿——”坐在离霜灵最近的嫦娥立刻起身,从小仙娥手中接过霜灵,扶她入座。
嫦娥讥讽道:“不愧是蓬莱栖芳胜境的仙子,果然无礼得很。”
“碧瑾仙姝的师尊拂依仙姝可是天后的亲姐姐,当年浮云灵主驱逐烛阴入鬼界,天帝都不曾重罚,也难怪栖芳胜境的仙子会恃宠而骄呢。”游奕灵官接茬。
元女仙姝似笑非笑,话中带话:“承元殿下和谨逸天孙应该快来了吧……”
众仙议论纷纷,唯有主座上的玉清真王沉默不语。恰好此时有仙童前来向玉清真王禀告,说承元殿下临时有事耽搁所以要晚点到。玉清真王颔首,眼神从雪桥身上扫过,却见雪桥昂首而立,毫无惧色,不由泛起有一丝赞赏之意。
霜灵身边其中一个小仙娥看见主人如此虚弱,怒道:“飞烟灵主,你打伤谨逸天孙的妃子,以下犯上,等承元殿下来了,自会为我家仙上讨回公道!”
“雪桥非天界仙人,非天孙妃子之‘下’,又何来以下犯上之说。”女子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