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他们的战态多么酣畅,良辰只是眼观鼻鼻观心,闷头吃菜。起初,并不知道为什么老总非要带自己前来。在这种场合,毫无建树的一个人,还有可能、并且确实已经惹了不大不小的尴尬麻烦出来,反过来还要老板替她善后圆场。她不懂,就这么一个人,来这里究竟会有什么贡献?
可是很快,饭局进度过半,答案终于显山露水。
当张局长第五次有意无意地将他的手与良辰的相触碰时,当他一而再再而三热情地替良辰布菜、并找话题搭话时,一切似乎就不言而喻了。
早该想到,即使有正经公事,也不可能拿到这种地方这种场合来谈。事前点名让她过来,目的还能有什么?
如果说,这餐饭对于公司和老总来说,是个与相关领导拉近关系、便于解决某些难题的绝好机会的话,那么,对于良辰个人而言,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鸿门宴。
良辰不清楚之前这位别有用心的局长在和老总的电话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想必这种事情,男人和男人之间,是不需要太多沟通便能会意的,更何况双方都是在社会里待了十几年几乎就快修炼成精的人物。
那么,这便意味着,她在懵懂之中就这么被自己为之服务了几年的老板变相地卖了出去。
突然间,为这份赤裸裸摆在面前的人与人之间的现实感到一阵悲凉,心里却不由得忿忿然,良辰索性将手撤到桌下,不去动筷子。
张局长和旁人兴高采烈谈天说地的时候,偶尔装作无意地移移左手,却发现扑了个空,只触到一团空气,不禁转过头来。瞥见她的姿态和面无表情的脸,立时心下了然,明白她的无声抗拒,面上却故作不知,手臂伸展顺势搭上椅背,将将触到良辰的肩膀,口里还关心地问:“怎么不动了?多吃点虾,还有鲍鱼,这边都做得不错的。你身材已经这么好了,不会还担心减肥问题吧。”
良辰忍了一肚子气,在这种场合下又不好发作,只好不动声色地身体向前倾了倾,淡淡地说:“饱了。”
其他的人还在喝酒谈笑,似乎没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又或者是早已心照不宣。耳畔偶尔飘来凌亦风的只言片语,显然他也没放心思在她这边,良辰咬着唇,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正想着要不要找个理由早早离开,这时坐在对面的老总发话了:“良辰啊,坐了这么久,不管怎么说,你们校友也该一起喝一杯吧?你不喝酒那就拿饮料,过来,敬凌总一杯。LC集团是华人传媒界的典范,往后我们需要向凌总请教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正好先熟悉一下。”
虽然没有眼神示意,良辰还是听得懂的。老总就坐在凌亦风的旁边,他让她过去,十有八九也是看出她的不高兴,给个机会暂时离开张局长身边。
真是求之不得。良辰感觉再在座位上多待一秒,都会烦闷得几欲作呕。如今不管对象是谁,只要能让她摆脱身边的人,她都会勇往直前地冲过去。
满杯的饮料已经端在了手上,良辰正欲起身,手腕却被按住。
张局长那只厚实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搭在上面,挑眉道:“这好像说不过去吧。主动敬别人,还拿饮料,是不是显得太没诚意了?虽说苏小姐是美女,但规矩还是不能破的。之前已经饶你一次了,现在敬我们亦风老弟,好歹你们也是校友,论关系比我们还要更近一层,怎么能拿一杯可乐充数?”说完,回头朝服务员看了看,“过来,把酒加满。”手上却没松开。
心里厌恶更生,可握着杯子的手无法抽回,就这么僵着,良辰盯着桌布,无比尴尬。
终于,那道熟悉至极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来,平静得不带一丝情绪:“没关系,饮料也可以。”
良辰抬眼,只见凌亦风面容冷峻地继续道:“况且,现在酒桌上的巾帼英雄太多了,偶尔一两个不会喝酒的,反而显得珍贵。张局长,我们就不要勉强苏小姐了。”
上宾不愧是上宾,一句话抵过旁人十句。张局长似乎对他很是推崇,听他这么说,想了想,笑容浮现在脸上,“也对也对。既然你都不介意,那我们当然也无所谓啦。”停了停,才意犹未尽地松了手。
良辰如获大赦,刚想站起来,凌亦风已举起杯子朝她方向致意:“你随意。”自己杯中的酒却已尽了。
“凌总真是怜香惜玉啊。”坐在良辰另一侧的处长哈哈笑道:“我们都该向凌总学习学习。”此时正好老总秘书向他敬酒,于是有样学样地也来了句:“刘小姐,我干了,你随意。”
可是刘秘书并不领情,一口饮尽杯中酒不说,放下杯子时还朝良辰看了一眼,眼神中不乏轻蔑挑衅的意味。
良辰正好瞥到,却懒得搭理。知道她素来以难相处出名,凭着和老板有暧昧关系才稳坐第一秘书之座,虽然长得美艳却偏偏极不自信而多疑,处处防着其他女同事会觊觎自己好不容易钓到的金主,因此,也自然从没给过良辰好脸色。可是这些,良辰都不在意,在意的反倒是刚才凌亦风的姿态和语气,全然只当双方是陌生人。
过了几分钟,凌亦风突然起身,拿着手机走向门口。虽说之前遭遇骚扰之时,他并没给她任何帮助和解围,甚至可能连关注一下都没有,可是不知怎么的,他一离开,良辰立时觉得心慌,仿佛他一并带走了她最大的支撑以及关键时刻可以寻求到的救助。即使到目前为止,这份支撑和救助看来都还遥不可及。
可是,心底还是有希望的。
如果连他都不帮她,那么,还能指望谁?
凌亦风消失在门板后,不到一分钟,良辰感到身后包中的手机震动。
拿出来一看,是一条信息。虽然发信人显示的是一串号码,但那十一个数字却十分眼熟。良辰心头一动,打开来看,上面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外加一个感叹号:
“出来!”
良辰手指微微一紧,捏着手机,不禁看了看紧闭着的门。
似乎察觉她的心不在焉,张局长又再凑过来,和她碰了碰杯,随口问:“在看什么?”
良辰转过头,恰好对上老总的视线,那里面明显流露出无奈和忧虑,还有淡淡的拜托的意思。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良辰在心底叹气。敷衍和逢场作戏,总是无可避免的。
于是,强迫自己不要露出厌恶的神色,随便应了几句。而张局长似乎更来了兴致,干脆调转半个身子的方向,直接朝向她,大有撇下一干人等,单独和她聊天的势头。
这时,手机的铃声响起来。良辰低眉一瞥,接起来。
“还在里面干什么?”凌亦风冷冷的声音。
良辰一顿,轻轻嗯了声。
这是个最好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转头对谈兴高昂的中年男人道了句抱歉:“我去接个电话。”
就这样,终于可以摆脱那一屋子乌烟瘴气。
然而,走到门口,迎向她的,却是凌亦风那张比声音更加冰冷的脸。
25
这是一家老式的港式酒楼,服务水平之好与它的装修之差和消费水平之高并驾齐驱。
两人站在拐角处,面面相对。服务员们远远地见了,也不来打扰,甚至有些特意绕路而行,为客人腾出一方私人空间。
凌亦风侧倚在墙边,盯住那张表情疑惑懵懂的脸,恨得牙都痒了。看良辰这样子,似乎下一秒便会无辜地问他:“你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事实上,良辰确实有疑问,她动了动唇,却在瞥见对面男人的脸色时突然噤声。转念一想,此时此刻,不管凌亦风为什么如此语气不善地催她出来,都在无形中帮了她一个大忙,既然无法全然摆脱令人厌恶的逢场作戏,那么,少得一秒是一秒。
是以,她索性什么都不打算问,只当是暂时逃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可是,凌亦风却看着她开口了,声音低凉,其中的斥责成功地盖住了他的担忧:“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安全意识?不会喝酒,还跑来和税务的人吃什么饭?那些人都是出了名的酒鬼加无赖,你真指望他们能轻易地放过你,你说不喝就不喝?还有,”想到那只总是有意无意靠近她的手,语气不禁更加严厉起来:“我以为你一个人在社会上待了这么多年,至少也能学会保护自己。换作聪明点的,早就找个借口离开了,而你呢,就这么傻,坐在那里任他占你便宜。刚才接到短信就应该立刻出来,你却还耗在里面,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气极。然而良辰却呆呆地看他,眉心微蹙。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却一直什么都不表示,当真算得上是隔岸观火了。
想到那近一个小时的尴尬和狼狈早已被他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良辰憋了一晚上的怒气也缓缓涌上来。她咬了咬唇,冷笑地反驳回去:“是啊,你也知道,我是一个人在社会上闯荡。你能了解一个女人有多辛苦么?我比不得你,是上宾,说一句话人人都得遵从。我算什么?不过是拿人薪水的小职员,老板有所托,我能反抗?况且,他的要求也没多过份,只不过是跟来一起吃个饭,又没让我去当三陪!”她顿了顿,双手却微微握紧,语气讥讽,“再说了,我想,这社会上的规则,也轮不到由我来教你吧。有求于人,必然不得不放低姿态,更何况如今哪家企业会傻到去公开得罪他们这种部门?这点想必你比我清楚得多,否则也不会……”
她突然停下来。
不想再说,因为心开始隐隐作痛。
否则……他也不会在饭桌完全当她是个陌生人。与此刻的怒气相比,回想方才他冷眼旁观的那份冷静和漠然,是多么可怕。
良辰喘了口气,对着沉默不出声的凌亦风,语带挑衅地笑了笑:“说我傻?你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办法,能够既不得罪人,又可以让我安全脱身。那么现在又在这里生什么气?又有什么权力指责我?”
凌亦风初时还面色铁青,可渐渐地,神情却柔和下来。看着那张不服气的脸,还有那双漂亮的眼中散发出的忿然光芒,他突然低眉举步向前,在从良辰身前越过的之后,轻声开口,语调还是凉凉的,却明显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笨么?”说完,回头瞥了一眼正打算跟上的女人,面无表情地吩咐:“不用进去了,在外面等我。”
看着开了又关的门,和那道消失在门后的背影,良辰背抵着墙,轻轻舒了口气。
已经能猜到凌亦风再进屋的目的,虽然不清楚他将如何向众人解释,但是此刻,却能够全然安心。
什么公事,什么老板,再不用去管那些无谓的应酬,只要将事情交给他,自己所需要做的只是一身轻松地安静等待,最终一切都能顺利地解决。
要的,就只是这种感觉吧。
一时半刻,凌亦风再度出来,手臂上随意搭着外套。
“走。”他微微低头看她,言简意赅。
一阵酒气冲过来,良辰脚步跟上,侧头只见他的眼睛在酒店灯光映照下更显明亮,似乎泛着水气,心里立刻猜到他们今天能被准允先行退席必然是以被灌酒换回来的,口上还是不禁多问了句:“没醉吧?”
凌亦风听了侧过脸看她,半真半假地说:“有一点。”
良辰低头,暗自观察他的脚步。还好,挺稳的。回了一个不相信的眼神,也就不再理他。
出了酒店,立刻有等候在一旁的计程车开过来。
凌亦风拉开车门,让良辰坐进去。
坐在车里的良辰还没来得及报出目的地,另一侧的门已被倏地打开,高大的身躯钻了进来,挨着她坐下。
“你干嘛?”她瞪大眼睛。
凌亦风闲适地向后一靠,微微合上双眼,道:“我没开车来,一起走。”
一起?他们两人的家,根本就在两个方向。
“那……”良辰侧头,就着车外的光线隐约瞥到他的脸,显露着酒后的疲倦,心里一软,还是先送他吧。
刚想告诉司机,只听凌亦风已低低地说:“麻烦去Z大,谢谢。”听那声音,似乎都快睡过去。
她一愣,声音提高:“去那里干嘛?”
凌亦风皱了皱眉,这女人怎么这么吵?懒洋洋地微微睁眼,看着她,似笑非笑:“我久居国外,太长时间没回母校逛逛,恰好今晚遇上校友,突然很有兴致,只好麻烦她陪我一起重温校园回忆。我就是这么和那帮人说的,否则哪有这么轻易就脱身?”末了,看着良辰,他挑起一边眉毛,问:“我是不是比你聪明一些?”
这有什么好证明的?良辰哭笑不得,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已经喝醉。
窗外霓虹闪烁,落在脸上一片光影交错,身侧的气息靠得极近,酒精气味静静环绕蔓延。良辰侧过头去,只见凌亦风已经重新闭上眼睛,额前发丝微微垂下,柔和了眉眼间隐约的锋芒,此时就着暗光看起来,无论脸孔或神色,都出奇地安静温柔。
只是,他的呼吸有些沉,在狭小的空间内益发明显,胸膛起伏得也较平时厉害。看来,果然是喝多了。
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吧,所以今晚对于上次在公寓门口“摊牌”一事只字未提。
不过就是三四天前发生的事情,那晚他的讥诮和嘲讽还历历在目,他沉着声音说:“苏良辰,原来你对我的信任就只有那么一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其实良辰不是没有疑惑过,自从重逢以来,他屡屡举动怪异,言语上更是似乎对她恨之入骨,仿佛她才是那个真正背叛爱情的人。
再加上那晚他震惊失望的神情,怎么会没有怀疑呢?良辰也曾想,也许当年的事还有隐情,可是,怎样的猜想都抵不过亲眼所见。况且,这又不是拍电影演电视,他们只是平凡人,而同样平凡的爱情,也会这样轻易地时刻与阴谋算计同行?
车子在Z大西门外停下,良辰推了推他:“到了。”
凌亦风眉头微动,睁开眼,良辰已打开车门,说:“下去走走,散散酒气。”
清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