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亦风应了声,迈开步子走过去,几步之后,却又突然停下。
“愣着干嘛?”她回过头,就见他呆在桌子旁边,顺手一拉他,将椅子一推,“快坐吧,刚起床的大少爷,难道还要喂你不成?”
今天她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声音里都跳跃着愉悦。
凌亦风笑了一下,低下头,双手合握住她微凉的手,问:“外面很冷么?”
她说:“还好,就是等得久了点。”又奇道:“你是怎么知道楼下馄饨做得好的?简直人满为患。”
他转过脸,不去看她,只是凑到热气腾起的中央闻了闻,挑剔地说:“没有辣椒油?快拿点过来,加进去。”
她无力地叹了口气,一边站起来一边说:“平时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难伺候?”
厨房与饭厅间隔着半边磨砂的玻璃墙,泛着淡雅的奶白色,良辰转到墙后去找调料,凌亦风这才扶着碗边,修长的手指慢慢滑过去,直至碰到靠在磁碗内壁边的调羹,轻轻捏住。
碗内白色的雾气升腾,淡淡的一束,化在半空。
或许,真该感谢那家店的生意好,使得良辰离开得足够久。借着这段时间,眼睛已经恢复了少许光感,只是视物仍旧模糊不清,就连看着良辰的脸,也如同隔着这样的水雾,一片灰白色的恍惚。
所以,他始终低着头。
虽然吃着早餐的时候,偶尔两人会说笑,但是他不抬头,不看她,眼神不曾与她有半分交汇。
视力在缓慢地复原,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黑暗只是暂时的。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持续了太久,恢复得也太慢。
坐在良辰身边,汗湿重衫。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终究,还是让他能够再一次一点一点地,看清眼前的人和世界。
39
James到得有些晚。等他站在门口按铃时,凌亦风的视力已经完全复原了。
良辰正在洗碗,看到他,不免稍稍讶异。随后,便见凌亦风走过来,说:“我与James有些事要办,出去一趟。”
“好啊。”她不以为意,“中午回不回来吃饭?”
凌亦风说:“嗯,等我。”
走之前,他倾身吻了吻良辰光滑微温的额头。
良辰微微一笑,甩掉手上的水珠,象征性地回抱了一下他。
本是温馨柔软的情侣间的动作,James倚在大门边远远看着,却是眉头微皱。等到两人出了门,他才僵着声音问:“你还要回来?”颇为不赞同的样子。
他实在不懂,既然瞒得这样辛苦,为什么还要待在苏良辰身边,冒那份随时可能被她察觉的险?
凌亦风却一路微垂着头,有些心不在焉,并不回答。直到坐上车,他望着窗外,才突然说:“告别总是需要的……”声音慢慢地,沉下去,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确定。
James一怔,硬着腔调:“你说过你有信心的,不是么?”顿了顿,又看似有些恼怒地说:“或者,你根本不信任我?”
凌亦风回过头看他,眼底幽深一片,闪动着不知名的光华,“如果有万一呢?”他向后靠了靠,挑着唇角,“四成对六成,胜算不小,可是毕竟还没过半。”
车子本来已经发动起来,凌亦风这么一说,正准备挂档的James将原本踩在刹车上的脚猛地收了回来,两只手重新并排握住方向盘,长而浓密的睫毛上下动了动,胸膛微微起伏。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向他,收紧了手指:“你想临阵退缩?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四成的机率,虽然不是太多,可是已经应该庆幸在你耽搁了这么多时间后,它还在那里!况且,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就算是第一次拿到检验报告的时候,你的表现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到了今天这一步,这个手术几乎是刻不容缓。否则,放弃它的代价很可能远非失去视力那样简单。可是,现在凌亦风似乎突然有了疑虑。
看到这样的他,James也不禁开始担心。
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人给打断。
黑沉沉的眼眸闪了闪,那张微薄的唇边逸出极低的一声叹气,凌亦风有些自嘲地笑道:“我怕。”他转头,认真的看着身边的至交好友,低声说:“James,我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头一回,James见到了一个与自己认识多年的凌亦风所不同的凌亦风。
一直以来,他以为他是韧性十足而又坚不可摧的一个人,人前人后,如此的成功风光,又是向来举重若轻的,顺遂与艰难,都能够在谈笑间镇定自若,泰然处之。
可是,今天面对面,他居然坦言说怕?!几乎是毫无保留的,诉说出心中的恐惧。
这样的凌亦风,让James一时无法适应,更加无法反应,于是怔了一下,才恍惚地问:“……怎么会?”
三月的风,夹杂着细针般的雨丝,从窗外飘洒而过。小区人工湖边的柳树刚刚发出新芽,嫩弱的枝条在轻风中来回摆动。
天空是暗沉的,新枝上的幼芽愈发显得葱绿柔软,同时也更加羸弱,仿佛不堪一击。
这个比起往年尤其多雨的春季,生之希望与风雨摧残并存。
香槟色的轿车终于缓缓驶离环境幽雅的公寓区。
James最后的那一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其实,也不需要回答,早在问出口之前,他心里已经是清楚非常的。
只不过,生与死,健康与疾病,这些看似避无可避的矛盾对立,虽然不能完全消除,可是,大家一直在尽力,尽力将生活的轨迹扭转通向美好的前方。
良辰在家里收拾完屋子后,看了看雨势,发现没有稍停的迹象,索性也不再枯等,拿着伞和钱包出门去。
凌亦风即将出差,归期暂时未定,也不知是否真是这个原因,使得这几日两人的相处比往常更加贴近亲密。其实想想,也不过是短暂的分离,实在没必要像现在这样格外缠绵绯恻起来,可也不知为什么,似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还没想通,就已经成了事实。
超市离得有些远,加上周日,购物的人比平常多了几倍。一楼菜市区多半是家庭主妇,良辰和她们混在一起,挑了几样平时凌亦风喜好的食物,又买了些日用品,也像每一位普通的居家女人一样,最后拎着几只大袋子,打车回家。
雨下得比出门时更大了些,可是良辰不方便打伞,下了车,直接小跑奔回公寓楼。就在还差几步便到遮雨的屋檐下之时,她蓦地停了一下。
因为天气原因,四周围都灰蒙蒙的,可也只是如此,泊在停车位上众多私家车中的一辆跑车便显得尤为惹眼。
火红火红的颜色,划开灰暗与阴沉,嚣张炫目。
然而,真正吸引良辰停下脚步的,却不是这辆车。
程今靠在车门边,也没撑伞,披下的长发已然湿了,艳丽的眉目却仍旧清晰。
良辰看着她,心里一动,想了想,还是问:“找我?还是找他?”
“我们谈谈。”程今脚步先动,上前几步立在良辰面前,语调平淡,却依旧骄傲得如同任何人都不应该拒绝她。
今天的她,一身黑衣黑裤,离得近了,双眼间的神色才显了出来,竟然有些颓然,与平素的形象十分不相衬。
那日在凌亦风办公室外相遇的情景突然再次跃入脑中,良辰不及细想,已经下意识地点了头。
或许,一切只源于直觉。
两个本应该无话可说的女人,时隔多年,终于平静地坐在了一起。
……
一声闷雷,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从天际滚过。
酝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在一时半刻之后,倾泄而落。
遮天盖地。
接近中午,良辰坐在沙发上,听见门开启的声音,然后是关上的声响。
良辰有些木然,环顾四周,程今已经不见了踪影。
在坐了一个多小时后,她终于走了,带走了她漂亮的身影和面孔,带走了身上隐约的香水气息,同时,连带那把美妙动听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了。
可是,良辰陷在过于柔软的沙发里,没有动弹。早在程今到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带走了一切,声、光、色、味、声……所有的感官,仿佛在一瞬间就统统消失得无踪无迹。
她双手撑在平滑绵厚的坐垫上,只觉得脑袋轰轰作响,吵到她无法静下心来思考。
可是,究竟还要思考什么?
程今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有那么一段时间,突然什么都不记得,她拼命想,可是想不起来,只有模糊的只言片语,零零碎碎,甚至一句话都拼凑不成。
又或许,之所以想不起,只是因为她不愿去想?她以为自己拼了命去回忆了,可其实并没有。
程今说的那些,就像一颗威力巨大到无法想像的炸弹,只用了最短的时间便把原本平静的一切炸得支离破碎。她说的,全都不像是真的,尽管说话的时候,她自己也在流泪。
一向明艳嚣张、盛气凌人的程今,竟然也会有颤抖哭泣的时候,抱着自己的手臂,悲伤柔弱得好像小女孩一般,是那样的无助。
尽管她最终擦干眼泪走了,步态一如往常的从容优雅,可是,她落没恳求的语气,却在这不大的空间内不断萦绕,挥之不去。
雨点噼呖啪啦地打在窗台上,清脆有声。
钟表的秒针稳稳跳动,一格一格慢慢走过,时间在静静流失。
良辰不知坐了多久,才恍然抬起头,看了看窗外阴暗灰涩的天空。她双手捏紧了拳,突然站起来。也许是起身的动作太猛,身体竟然微微晃了,脚下的地板看在眼里也似乎有些歪斜。
可是,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伸手扶住墙,穿了鞋子,迅速地开门冲了出去。
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水,雨点击在上面,溅起细小的水花。她走出去,这才发现没带伞,连钥匙也不在身上。她伸手去摸口袋,空空如也,手机也落在家里。
她突然有些愣,几乎想不起这么急冲冲下了楼来究竟要干嘛。
天地间一片茫然,聚集着水雾,遮蔽了视线。
就这样在门廊前站了许久,终于远远地看见一人走过来,撑着伞,身影陌生。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人或许看她奇怪,微微侧头望了一眼。硬朗的一张脸,也有一双灿如星子的眼睛。
良辰像是突然醒悟一般,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手机,借我打,好不好?”
或许,她的语气是真的太仓惶,对方几乎不及细想便掏出手机来。
她机械地道了声谢,按键的时候,手指微微发抖。
那十一个数字,深深地印在脑中,是再如何意识茫然,都不可能忘却的。
她听见对方微低的声音,清冽得仿佛飘打在身上的春雨,丝丝沁肌入骨。
她问:“……你在哪儿?”
40
凌亦风在他自己的家里,他说:“……我在收拾行李。”停了停,似乎听出她的反常,语气有些疑惑地问:“良辰,你怎么了?”
良辰抬起一只手紧紧地盖在眼前,深深喘了口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才能够不要把悲伤表现得那样明显。
旁边的男人在看,大楼的管理员也在观望,她明明处在重重注视之下,却似旁若无人。
咬了咬唇,呼吸中带着极为隐秘的压抑的急促,她轻声说:“没事,你慢慢收拾,我等你吃饭。”
挂了电话后,再次道谢,而后,她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投向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或许,在这一刻,连她自己都是迷茫的。
十几秒的时间,却是漫长无比。
楼外,雨势滂沱。偶尔有车子缓慢地经过,也亮起了车灯,光线一晃而过。
她突然转头,朝大楼管理员走去。
长到这么大,很少像这样狼狈过。
良辰坐在计程车里,也许是因为冷的缘故,不自禁地浑身发抖。车子在雨中小心谨慎地慢行着,开了一路,直到抵达目的地,良辰头发和身上的水渍仍旧未干。
神不守舍地出门,身上空无一物的她,就这样,借了些钱。又因为等不及,几乎想都没想就直接走到小区外面拦车,于是浑身淋了个透湿。
钥匙在窗台下,是备用的,她曾经用过一次,就是帮凌昱回来拿资料的时候。也就是那一天,她和他,在经过几年冰冻般的关系之后,头一次温情地相处了片刻。当时他正病着,两人坐在地板上玩游戏,姿势说不出的亲密自然,两具身体就像天生契合一般,纵然分隔多年,可相配的就是相配的,是永远抹不去的事实。
她以为,他们是真的配,分分合合,最终仍是一对,可以相濡以沫,可以共进同退。可是,谁又能想到,在她和他之间,竟然还有这天大一样的秘密,而她就像傻瓜,一直蒙在鼓里,不知被瞒了多久,也不知要被瞒到几时。
她自行打开门,走进宽敞的客厅,没有多做停留,便直接上了二楼。
事前电话里,明明是说等着一起吃饭,可是如今突然来了,一声招呼都没打,实在有些出其不意。
也正因为如此,当她将卧室门轻轻推开时,凌亦风回过头,蓦地怔住,英俊的一张脸上脸色煞白。
玻璃圆几通透明亮,优雅而立,透明的杯子里,隐隐约约还升腾着热气。那个修长瘦削的身影,就这么侧对着她,隔着好几米的距离,神色忽然不复冷静淡然,竟有一丝不及遮掩的慌张。
她目光一扫,心猛地下去沉,仿佛力道太大速度太快,疼痛随之而来,几乎招架不住。
明明还是那个朝夕相处的人,每一分轮廓都是熟悉的,拥抱亲吻时的气息就算不能拥有彼此时,也是能够凭空忆起的。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此时此刻站在她对面,却仿佛遥不可及。
他的背后,窗帘大开,雨幕遮盖了天地。在这样灰蒙蒙的背景下,她的视线有些模糊,突然生出某种错觉,就像是一眨眼、下一瞬,或许他就不在了。
在她眼前的是真真实实的人,可是即使在分开的那些年,也从不曾像现在这般,会去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