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张一张地看,点开,再放大,那天现场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是快乐无比的。然后,她看见自己的身影,和新郎新娘、和同学朋友,凑成一堆笑作一团。再然后,她有些意外,看见自己与凌亦风在草地上的合影。
其实,也不能算是合影,只不过是两人正在争吵冷战时,摄像师无意捕捉到的镜头。
她不禁失笑,将照片扩大至整个屏幕,凌亦风恰好走过来,随口问:“在看什么?”
她稍一侧身,让他与自己同坐在宽大的靠椅里,“喏!你欺负我的证据。”
那天,她出乎意料的固执,想要得到他的承诺,只是没想到,那时候隐约不祥的预感,竟然成了真。
凌亦风定睛看了看,只是沉默地淡笑。
她突然说:“我们好像很少合照吧,怎么印象中一张都找不出来?”
凌亦风想了想:“大学时候有的,可能是你把它们丢掉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她顿时一噎,尴尬地语塞。说起来,在当年分手之后,确实有一些旧照片被她狠狠心丢进了垃圾桶。
她轻咳一声,转过头,指了指屏幕:“不如,我们去把这张洗出来吧。”
凌亦风却摇头,拉过她的手,说:“这张不好。”说着就要去点关闭。
她看着他,也不阻拦,等到电脑的壁纸重新露出来,才若无其事地问:“吃药了吗?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坐飞机。”
凌亦风亲吻她的脸,说:“你也别玩太晚。”站起来,走出书房。
其实,她心里明白,他为什么会说那张照片不好。
远山碧水,风景如画,她和他之间因为小小的不愉快,隔了一定的距离。摄像师在身后突然出声时,两人下意识地回过头,身影搭配得异常合谐。
可是,唯一不相衬的,是两人的眼神。
良辰的手虚触在屏幕上,心口微痛——照片里的她,虽然神色僵硬,可乌黑清澈的眼睛却直视镜头,仿佛正与此刻的自己对视;反观身旁长身玉立的男人,侧影瘦削挺拔,他也回过了身体,可是,那双沉静的黑眸里满是虚空的茫然,毫无焦距,寻不到声音的方向。
谁能想到,只是刹那的闪光,便恰好捕捉到当天的真相。
难怪,即使面对她的追问,他也不肯与她对视。
难怪,他会甩开她的手,不愿和她携伴而行。
凌亦风说这张照片不好。是啊,的确很不好,看得她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等她轻手轻脚爬上床时,凌亦风竟然还没睡着,听到动静立刻睁开眼睛。
她摸摸他消瘦疲倦的脸颊,像哄小孩子:“快睡吧,明天要就出发了。”
“嗯。”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颈旁,声音有些低沉。
她一动不动地靠在他的怀里,仿佛过了很久,耳边轻浅的呼吸声才逐渐变得均匀。
时间一分一秒,不快不慢地向前移动着。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等了许久、又似乎永远不想它到来的那一刻,终究还是要来临的。
飞机在中午时分准点起飞。
压抑的机舱,中途的转机,加上十几个小时的旅程,良辰一度担心凌亦风会应付不来。然而,所幸一切还算正常,或许是充分休息了两天,又或许是那些药起了一定的作用,总之,凌亦风在飞机里没无太多的不适,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
深夜降临的时候,机舱内光线昏暗,大多数人都已经睡了,只有空姐偶尔来回走动。
良辰一觉醒来,拉开遮光板,望见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变得异常清醒。她轻轻转头,一眼便看见凌亦风眉心淡淡的褶皱,他仰靠着,头微微歪向她的方向,明明还在睡梦中,却似不太安稳的样子。
她怕惊动他,轻手轻脚地将他身上的毛毯向上拉了拉,然后才重新靠回座位里,闭上眼睛假寐。然而,就在她渐渐觉得疲乏又要再度睡过去的时候,身旁的人轻轻动了。
下一秒,她的手便被人小心翼翼地握住,对方的掌心微凉,那份触感却是深入骨髓的熟悉。
其实她已经清醒过来,只是偏偏不动,亦不睁眼,过了一会儿,似乎凌亦风以为她真的已经熟睡,才将手臂伸过来,极轻地揽了她的肩膀。
这个时候,她才突然睁开眼睛,微微带着笑意。凌亦风反倒似乎被吓了一跳,愣了愣,声音有些低哑:“吵醒你了?”
“是啊。”她撇嘴,“怎么补偿我?”
凌亦风看着她,却突然说出句不相干的话:“下了飞机,就直接去医院了。”
她一怔,是啊,也就是几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等进了医院,也不知道是不是直接就要挨刀子。”他低下头,微微一笑:“所以,趁现在,你想要我补偿你什么,或者还有什么别的要求,赶快提。晚了,我也有心无力了。”
她回过神,抿着嘴笑,黑亮的眼珠一转:“这可是周瑜打黄盖的事,你别后悔。”
“嗯。”他很诚恳地点了一下头。
见他这样,她反而好像有些犹豫,其实心里已经想好,只是一时踌躇着不知该怎么说。
凌亦风见状,虽然也好奇,但也只是耐心地等着。
头等舱里,空间宽敞,乘客也不太多,良辰半倚在凌亦风的胸前,咬了咬唇抬起头来,目光清湛闪耀,她的声音很轻很低,像是怕吵到别人,她拉住他的手说:“我们,结婚吧。”神色却是平静郑重的。
与她十指交握的那只大手微微一抖,凌亦风凝下脸色,沉默不语。
她不急不徐:“你刚才点头了的。”
夜灯照在那张俊美的脸上,五官轮廓有些晦暗不明。空姐掀开帘子进来,瞧见这对情侣正以亲密的姿态对视,也十分识趣地退回去。
“亦风……”她执着地看他。
凌亦风突然有些哭笑不得,这完全是他自找的,谁让刚才自己如此慷慨大方?
他微微无奈,突然低下头轻轻吻了吻那张印出淡淡齿痕的嘴唇,眼角现出浅细的笑纹:“等我出院,直接去拉斯维加斯,怎么样?”
二十四小时全天开放的结婚登记处,良辰却不满意,揪住他的衬衣,咬牙:“跟我结婚是场赌博吗?还有,只有美国承认的婚姻,难道回了中国你就想甩掉我?”
凌亦风挑起半边眉毛,似笑非笑,语气无辜:“我以为你急不可待,所以选择就近原则。”又皱眉:“怎么这么难伺候?”
良辰哼了一声,难得的孩子气:“现在才知道?晚了。”
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前,感受到低低的颤动,不用看,也知道他正笑得开心。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他又轻轻地唤了声:“良辰……”
她抬头,对上他幽深清亮的双眼。
他久久凝视她,却只是叫了这一声,没有后话,没有更多的言语,圈着她的手臂收得那样牢,仿佛只怕这一松开,便再也触不到。
清晨,朝阳还未升起,飞机平稳地降落地面,救护车早已等在机场外。
这终将来临的一天,终于拉开了序幕。
到了医院,James说:“良辰,别紧张。”
良辰轻轻一笑,回过头去,凌亦风正给父母打长途电话。
她看着病床上的人,似乎有些出神,却又突然问:“上一次,他也是这样给我打电话吗?”
“……你知道?”James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手术前三小时,都开始做准备工作了,他往家里打完电话之后,又给你打,然后,聊了没两句,突然说要出院。”
事到如今,James的脸上仍是强烈的不赞同和无可奈何,那一天的凌亦风,就像换了一个人,在最关键的时刻,居然是那样的沉不住气。
良辰不语,注意到通话已经结束,于是走过去,朝对方微笑。
如果说爱情也有重量,那么,她现在只感觉满身满心的沉甸。虽然不需要等价交换,虽然凌亦风也必然不要求什么同等的报答,可是,她总是想着,想着要为他做点什么才好。
James在护士的陪同下去做提前准备,推床也已经进来,良辰看着凌亦风躺上去,神色安宁静切,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看不懂的光华在其中淡淡流转。
有一刹那,时光仿佛倒流,良辰莫名地想起九年前,在教室里初见他的情景。他站在讲台上,阳光斜射进来,可是再耀眼的光芒也抵不过他眼底的清亮。
她伸出手,握住那只微微冰凉的手掌,随着护士一同往手术室去。
一路上,都不说话,可是良辰偶尔低头,总能撞上凌亦风的视线。
她从来没有陪人去做手术的经验,直到护士客气地阻止了她的脚步,这才惊觉眼前便是那道关卡,隔着两扇门,里外就如两个世界。
她停下来,一颗心却骤然飞速地跳动,手指不由得一紧。
凌亦风闭了闭眼,淡淡地说:“等我。”稀松平常得就好像早晨出门上班,晚上便能回家一样。
良辰低头,面无表情,心脏却开始紧缩。她不知是不是该佩服他,在这一刻仍能表现得云淡风轻若无其事。
其实,只有她知道,他也是担心的。从国内出发的前一夜,她几乎整夜无眠,也因此知道他在半夜突然惊醒,而后拥住她的手臂渐渐收紧,充满惊慌无措的意味……
可是到了白天,便又是信心十足的样子。
明明自己也害怕,一直以来,他只不过在安慰她罢了。
现在,她笑不出,没办法表现得多么坦然镇定。怕耽误时间,于是她突然半蹲下来,与凌亦风平视,平静地说:“还记得在宝琳的婚礼上,我说过最喜欢诗经里的那四句话吧?如果执手携老终究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童话,那么,我宁愿选择它的前两句。”她深深吸气,语气郑重:“亦风,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他一直要求她要输得起,那么,她唯一的要求便是——他不许输。
不管有什么样的后遗症都好,只要,能够活着。
她相信,此时此刻,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在场几位金发碧眼的护士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面色平静,这种场景想必是见得多了,只等二人最后谈完便推着病人进手术室。
然而,良辰却忽然有种莫名的快感,因为同一刻,凌亦风脸上冷静淡然的面具终于裂开,成为碎片。
他蹙起眉心,语气严厉:“良辰,别胡说。”
“我没有。”好像倏忽变得冷硬起来,良辰慢慢挣脱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我会在这里,等到你出来为止。”
凌亦风似乎还想拉她,可是护士已经在良辰的示意下,将床推往手术室。
直到那扇大门开了之后又合上,良辰才默默地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凌亦风惊讶无奈的眼神,便成了最后一瞥。
45
良辰,你很紧张?
我不但不会放手,而且,最好要牵一辈子。
苏良辰,你永远都不可能和别人结婚,连想都不要想!
原来,你对我的信任,就只有那么一点。
……
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良辰,我只是,舍不得你。
座位轻微地一颤,良辰就这么突然从梦中惊醒。那仿佛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反反复复,纠结缠绕,可是从头到尾,都只有一张面孔,它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有过笑容明亮的时候,也曾经冰冷淡漠目光犀利……那些,全部都是凌亦风,梦里的人,只有他。
飞机有些颠簸,头顶上方安全带的指示灯忽明忽灭,良辰稍稍平复了微乱的心跳,才转过头去。身旁坐着的是一位微胖的中年男士,在气流颤动中仍旧熟睡,嘴巴张开,伴有轻微的鼾声。就这么看着,有一刹那,良辰突然觉得寒冷,纵使收紧手臂也无济于事,只因为少了那个气息温暖的怀抱。
她有些木然地转头,盯着舷窗外迅速移动的白色气流,心神恍惚,似乎仍未从方才那个漫长无边的梦中清醒过来。
在梦境里,有他异常清俊的眉眼,以及平静镇定的声音:我答应你,我不会有事。
空姐在机舱内走动,细心地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来到良辰这一排时,不禁微微一愣,继而小心翼翼地问:“小姐,需要什么帮助吗?”
良辰应声回头,有些疑惑,可还是摇了摇头。
只是,下一秒,便在空姐的目光中,不经意触到脸颊边冰凉的濡湿。
她微微窘迫,从包里翻出纸巾,温和地笑了笑:“没事了,谢谢。”声音平和如常。
身旁的男士,动了动,仍未醒。
不久之后,飞机落在坚实的地面,飞越东西半球,结束了长达十多个小时的飞行。
良辰在出关口见到朱宝琳,下一刻,便收到大大的拥抱。
“良辰,累吗?”
她摇头,将行李拎上那辆红色的福特。
一路上,朱宝琳什么都不问,或许是看她累了,又或许是该问该说的,早已在过去一个月的电话中说完了。
车子最终停在灰色的写字楼下,良辰推开车门,朱宝琳这才叫住她:“晚上,我去你家住?”
良辰想了想,说:“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明晚吧,我们一起吃饭。”
朱宝琳看她良久,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笑着点头:“好,明天我请客。”
是真的有很多事要做呵,良辰办交接的时候,也不禁头大如斗。
此行前去美国,一晃就是一个月,不仅签证到期,也早已耗光了所有的休假。半个月之前,良辰正式提交了辞职信,老板虽然不愿放行,可是见她去意坚决,连半点转寰余地都不留,甚至宁肯支付高额违约金也要离开公司,不免大大诧异,几乎以为是被别家挖角。对此,良辰并没做太多解释。交出辞呈的三天后,大概老板心里明白,这人算是留不住了,才让她回来办理交接手续。
良辰将所有事情安排好,东西也收拾妥当,和一众同事告了别,才在唐蜜的陪伴下,走出公司大门。
在台阶之上,唐蜜依依不舍:“以后没人陪我吃水煮鱼了。”
良辰一笑,腾出手来捏她的脸:“我还在啊,又没到别的城市去,打个电话,随叫随到。”
作为唯一的知情者,唐蜜想了想,又说:“LC最近招人吗?干脆我也跳槽好了。”
良辰一愣,仍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