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苑盯着缓缓靠近的装甲车,静静地叹了口气。老鼠在旁边笑了出来。
「我以为你会更狼狈,看来你变得非常坚强哦。」
「你训练出来的。」
「当你的教练真有成就感。不过,才正要开始而已哦。」
「嗯。」
人们一窝蜂慌乱窜逃,又突然被推挤了回来。因为前方出现同样的装甲车,阻挡了人们的去路,悲鸣声瞬间高涨。人与人互相推挤,如同骨牌一样一面倒,尖叫、哭喊,层层的人群,不知不觉全都集聚在市场正中央,正好是紫苑跟老鼠藏身之处,就在被破坏掉的肉店前。肉店、对面的酒店、旁边的二手衣店、卖乾货的店,全都被破坏殆尽。也许是为了方便捕捉,所以有计划的爆破也说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群众外围,站满了手持枪械的士兵。
「安静!」
一道粗厚、低沉的声音从装甲车上传来。
「请救救他,请救救这孩子。」
一名母亲怀抱着还在吃奶的婴儿,毫无目标地连声求救。没有人回应她。
「求求你,这孩子都还没一岁,请饶了他。」
婴儿在母亲的怀里,突然嚎啕大哭。
「求求你……不要杀他。」
紫苑紧咬下唇,全身发抖。
该怎么办?我能做什么?我能……什么都做不到。
汪。
狗叫声。紫苑回头,看到了从瓦砾间探头出来的狗,是借狗人的狗,是帮借狗人送信给紫苑的那只狗。前不久,紫苑还很仔细地帮它洗澡,以示感谢。那是一只茶褐色的大型狗。紫苑对着那名母亲伸出手。
「婴儿给我。」
母亲抱着哭个不停的婴儿,突然睁大眼睛。
「快点,给我。」
「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也许他能得救,快点。」
紫苑从母亲的手里,半强迫地把婴儿接过来。他脱掉外套,将小小的身躯包起来,然后放在瓦砾堆上。狗在旁边舔着婴儿的脸。哭声停了。茶褐色的狗毛跟崩塌的墙壁同色,并不显眼。
也许,这孩子能得救。也许……
「交给你了。」
狗静静地摇着尾巴。
「孩子,我的孩子……」
年轻的母亲双手掩面哭泣。
「如果你没事,就到饭店废墟去。」
「饭店?」
「饭店废墟。那里的人会帮你照顾孩子。不用担心,他会好好养育你的孩子。所以,你一定要没事,活下去,一定要去接你的孩子。」
母亲点头。接着闭起眼睛祈祷。
「我不要死!」
响起粗厚的声音。
「你们这些家伙凭什么杀我!」
随着声音的响起,男人扑向士兵。接二连三有人附和。群众开始往士兵身上丢掷石头。
「不妙。」
老鼠表情扭曲,说:
「紫苑,蹲下。」
「啥?」
「抱着头蹲下!」
紫苑乖乖地双手抱头蹲下。几乎在同时,士兵们拿枪扫射。电子枪的光贯穿人们的额头、胸部、腹部。男女老幼甚至还来不及出声,就已经倒下、痉挛,马上就一动也不动了。
「抵抗者死,绝不宽赦。」
低沉的声音。每个人都清楚知道,这声音不是吓唬人的。市场,不,曾经是市场的地方突然一片寂静,人们连动都不敢动了。恐惧遍布全身,绝望让身体僵硬。
紫苑慢慢站起来,眼前有一具尸体,眉间有伤,不过只是有点红肿而已,并不是致命伤。致命伤在上面。他的额头正中央被贯穿了。这个人是「善后者」。他的嘴巴微张,凝视着天空断气了。他的旁边坐着一名老妇人,嘴里喃喃自语地念着些什么,眼神迷惘、旁徨。
眼前的景致失去了色彩。这一天,牢牢印在眼底的风景,紫苑怎么也无法赋予它颜色。虽然是个阴天,但是人们的服装、头发应该也有各种颜色,连瓦砾也不是单一色调啊。虽然紫苑清楚记得狗那茶褐色的毛,但是男人横尸、老妇人疯狂、人群颤抖的风景,却总是只有黑白两色。唯一、唯一的例外是深灰色,不过不是厚厚的乌云,而是眼睛的颜色。明亮深邃,闪耀着活力的深灰色眼眸。紫苑受到它的吸引,被它俘虏,这个颜色终将成为紫苑一辈子忘也忘不掉的颜色。
「我再说一次。抵抗者死。站在原地不要动。」
没人动。动不了。只有风,随意逝去。
「紫苑。」
老鼠抓住紫苑的手。
「保持冷静。」
紫苑盯着老鼠的眼睛,伸手握住抓着自己手臂的手。不是想依赖,不是找依靠,他只是想确认而已。自己的心在这里。我是人,我的心被他夺走,我希望能待在他的身边。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这就是我身为人的证明。
在非人道,在太过于非人道的现实中,不舍弃对他人的渴望,持续拥有身为人的一颗心。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是人。紫苑用力握紧老鼠的手。
老鼠,我是人。
老鼠呼地吐了一口气。
「保持冷静,你做得到吧?」
「我没事。」
「我想也是……你应该没问题,我多嘴了。」
「接下来要押送你们。」
装甲车转向,大型黑色卡车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5 通往未知的光
天空乌云笼罩
大地狂风大作
七月七夜黑云覆
九月九夜暴风啸
江水涨满天边
河水蔓延地角
(中国神话《栗僳族的创世纪》君岛久子 筑摩书房)
「阿姨,我要买马芬。」
莉莉冲进店里。
「咦?」
莉莉停下脚步,紧握铜板,眼睛眨个不停。因为样子实在太可爱了,火蓝不自主地微笑了起来。
「舅舅,你怎么又来了!」
听到外甥女如此露骨的说法,杨眠不禁苦笑。
「莉莉,我是为了工作才来打扰的,你明白吗?」
「什么工作?」
「我要向大家介绍,你最爱的火蓝阿姨做的马芬。很棒的工作吧?」
「介绍给大家会怎样?」
「这里的马芬会出名,会有很多客人来啊。」
「我才不要!」
莉莉嘟着嘴,瞪着舅舅杨眠,说:
「如果大家都来买马芬,那我的份就没有了。」
「不会的。」
火蓝从橱窗里,拿出两个马芬。
「莉莉,你是阿姨最重要的客人,阿姨会替你保留的。起司跟葡萄干各一个,葡萄干的是阿姨请客。」
「真的吗?谢谢。我可以现在吃吗?」
「当然可以。正好是午茶时间,我帮你泡杯可可。」
「耶,好棒喔。」
莉莉满脸笑容。
真是太可爱了。
火蓝觉得很温馨。每次见到小孩子的笑容,她总是这么觉得,一股暖意缓缓浮上心头。
住在下城的莉莉,在NO。6里面,并没有拥有良好的环境。在这个已经拥有完整金字塔阶层的社会,站在顶端的是那些菁英;莉莉再怎么努力,今后也不可能爬到上层。下城是金字塔基层的人们居住的地方,在大人的社会里,很多人都觉得无力,也有人已经一副放弃的态度,但是小孩子们并不受影响。
他们在巷弄里奔跑嬉戏,一点点小事就能让他们笑开怀,看到好吃的东西眼睛会发亮。这里的孩子不需要接受像克洛诺斯那样,彻底的管理与指导,对孩子们而言,也许下城生活更适合他们。
希望孩子们幸福。
望着莉莉天真无邪的笑容,火蓝这么想。
至少,希望孩子们幸福。
为此,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身为大人的我,应该怎么办才好?我连自己的儿子,连深爱自己儿子的少女,都救不了……
「火蓝,你怎么了?」
正在拍摄马芬跟牛角面包的杨眠,抬头问。
「没有,没什么……」
「在想你儿子吗?」
「是啊……我无时无刻不想着紫苑,一秒也没忘记过他,昨晚还梦见他呢。」
「嗯……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你是他母亲嘛。抱歉,我太轻率了。」
火蓝对着杨眠摇头。
「他看起来很好。」
「谁?」
「我儿子。梦里,他在笑。虽然瘦了,但是笑容很灿烂。我想,那孩子应该很幸福,我也觉得很高兴。醒来时:心情也变得轻松多了。」
「幸福啊……火蓝,至少你儿子还活着,这点是确定的。」
「真是谢天谢地。」
只要人还活着,我也就没什么好奢求的了。
紫苑,你要活着,活着再回到我身边来。
火蓝将可可放在莉莉面前,杨眠面前则放了一杯咖啡。
「什么?舅舅也有得喝?是不是太厚脸皮了?」
莉莉很认真地说。杨眠被咖啡呛到,火蓝则是笑了出来。
「莉莉跟莉莉的舅舅,都是我的好客人啊,我当然都要特别关照罗。」
「这样啊。我妈妈啊,她说舅舅对火蓝阿姨有意思。阿姨,什么是有意思啊?」
「这个嘛……」
「神、神经啊!讲那什么啊,告诉你妈妈,舅舅很生气。」
「你生气妈妈也不怕啊。你下次来我家会没晚餐吃哦,舅舅。」
杨眠愁眉苦脸的表情实在太好笑了,火蓝笑得跌坐在橱窗后。她一边笑,边重新思考刚才莉莉来之前,杨眠对她说的话。
火蓝,你觉得我们这样下去好吗?
杨眠这么切入话题。
你觉得这个都市,你觉得NO。6这么下去好吗?至少你知道,至少你知道这是个多么虚假的地方吧?
我知道。
我跟你的儿子都被夺走了。你还算好,我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我太太也是。这个都市,简直就像一个吃人的恶魔。
是啊。
火蓝,我们无法改变吗?
什么?
我们无法将这个神圣都市NO。6,变成一个真正适合人居住的地方吗?
由我们来……改变?
当然不是光凭我们两个人,其他也还有察觉神圣都市真面目的人,我们——
莉莉就在这个时候冲进来。
火蓝思考着。
不能只是等待,不能只是祈祷,不能只是哭到天亮。为了再一次拥抱紫苑,
为了拯救沙布,我能做什么?
吱吱。
微弱的声音,火蓝引颈期盼的声音。橱窗下,一只小老鼠蹲在那里。长长的尾巴、葡萄色的眼睛,在火蓝眼里,都像宝石一样充满光辉。紫苑离开后,在几乎就快要被绝望、孤独、失落淹没的时候,这个小生物带给我多大的力量啊!
火蓝轻轻地将起司马芬的碎片,放在地板上。
谢谢,真的很谢谢你。
「你又来了。」
一个豆子大小的胶囊,掉在火蓝伸出去的手上。是紫苑来的信。一开始时,老鼠告诉她,如果出事,会让黑色老鼠来通知她。这次来的也是茶色小老鼠,代表紫苑仍然平安无事,还活着。也许他现在正笑得很开心也说不定。
紫苑。
火蓝颤抖着指尖,打开了胶囊。那是一张摺叠着的纸片,上面只有一行字。
妈妈,谢谢你,我永远爱你。
上面这么写着。是紫苑的笔迹,没有错。引颈期盼的儿子写来的信。然而,火蓝的心中涌起不安。这是……
妈妈,谢谢你,我永远爱你。
彷佛诀别信一样。最后的亲吻、最后的拥抱、最后的话语。
妈妈,谢谢你,我永远爱你。
那么,再见了。
没有写的这一行,在火蓝脑海中盘旋。
她站了起来,突然一阵晕眩。天花板、地板,天旋地转。
「火蓝!」
「阿姨!」
杨眠跟莉莉的呼喊声,听起来好遥远。
紫苑,等等我。
她伸长手,呼喊着。
你要去哪里?你要做什么?不,该不会是……
监狱。
火蓝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自己做的事情所带来的后果,让她止不住全身的颤抖。
我把沙布的事告诉紫苑了,他一定是打算去救沙布,那孩子一定会那么做。明知道紫苑一定会那么做,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但是我却……
一个母亲的自私,浮现在火蓝脑海里。
不应该告诉紫苑。只有紫苑,万万不能知道这件事啊!
不可以,紫苑,你不可以去。只有你不可以死。
等我,等等我!
火蓝跪了下来。眼前是那只小老鼠。它抱着马芬的碎片,不停地吃着。
老鼠……
不安压迫着胸口,好痛。
你在哪里?你在那孩子身边吗?如果是的话,请你不要离开他。求求你。求求你保护那孩子。保护他。
老鼠!
空气中充斥着血腥、一污秽、汗臭味。人们被塞进没有窗户的临时货柜卡车内,挤得跟沙丁鱼一样,在血腥、污秽、汗臭味里喘息着,难以呼吸。狭窄的空间如同蒸笼一样闷热,一丝光线都没有,甚至连正常呼吸都不被允许。
一名刚步入中年的男子在紫苑身旁呻吟,在反覆几次抽搐般的呼吸后,低下了头。紫苑紧靠着男人的肩膀,感觉到男人的肉体密集地短暂痉挛。他挣扎地抬起手,放到男人的嘴边。
「老鼠。」
「干嘛?」
「这个人……死了。」
「哦,是心脏麻痹吗?」
「可能是吧。」
「是哦,能这么轻松地走,也许很幸运。」
可以在这里死掉,也许比在这里活着幸福。老鼠说的话,并不是讽刺、也不是开玩笑,应该是事实吧。
紫苑承受着断气男子的重量,想起婴儿,想起那名放在瓦砾堆后,交给狗的小婴儿。他能活下去吗?
「借狗人一定会暴跳如雷吧。」
老鼠的嘴边浮现淡淡的微笑。
「什么?」
「你把那样的婴儿塞给他,他不气死才怪。我可以想像他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诅咒你的模样。」
「借狗人应该会想办法养他吧?」
「谁知道。那家伙为了养自己跟狗,已经费尽心思了。不过,他应该不会把婴儿当作狗饲料就是了。」
「借狗人他人很好,那么脆弱的婴儿,他不会见死不救。」
「是吗?」
「是,因为他有一个慈祥的母亲。」
「原来如此。你就是看准他的慈悲与心软,所以把婴儿塞给他啊!」
「啊……算是吧,你不说,我还没发觉呢!」
「单纯的少爷可能不知道,会很辛苦哦,婴儿跟狗仔不一样,婴儿要多花好几倍的工夫。可怜的借狗人,就算自己没得吃,也得养那个婴儿。」
「我会道歉。」
「什么?」
「下次遇见他,我会跟他道歉。」
老鼠耸耸肩说,如果还能再见面的话。
「可是,你为什么知道?你为什么猜得到我在想婴儿的事?」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久到我都快烦死了,你的心里在想什么,我大概都知道。你啊,太容易懂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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