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放在眼里。
第四十二章:你很嚣张嘛
书吏叫周芳,是个落魄的童生,曾在五军都督府里做个小书吏,如今调遣到了这里来。
郝风楼到的时候,曾建和一些校尉还在嘻嘻哈哈,大声攀谈。吴涛一批人则是一个个沉默不言,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郝风楼不由皱眉,倒是那书吏周芳还算殷勤,前倨后恭,道:“百户大人可算来了,这百户所已经筹建了半月有余,只是一直都没有上官约束,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
郝风楼直截了当的道:“去把名册拿来。”
周芳倒是痛快,取出点卯的名册,给郝风楼过目,郝风楼看过之后,脸色平淡。
“东华门百户所大致的情形你跟我说一说吧。”郝风楼坐下,带着一种体察民情的优越感。
可是不问不知道,一问才知道吓了一跳。
这西华门百户所简直就是坑啊。
百户所内部的情况更不乐观,一方面是总旗曾建桀骜不驯,仗着自己是功臣,谁都没有放在眼里,这若只是内部矛盾,那么外部就更加险恶了。因为这里有两个最重要的问题,其一便是这儿乃是燕山中卫的驻所。
燕山中卫虽然是半路出家,比不了左右前三卫,可是实力照样不俗,绝不好轻易招惹,与此同时,这里还是方孝孺的住宅。
方孝孺虽然死了,可是他的家还在,朝廷虽然抄了家,可是在绝大多数人眼里,这里依旧还是圣地,根据周芳的介绍,这封禁的宅子附近,总有一些形迹可疑的读书人出现,然后无语哽咽,而且再过几日,便是方孝孺的头七,所以宅子附近,一直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氛。
郝风楼想哭。
他当然不蠢,能够明白周芳的意思,方孝孺的事,应天府管不着,五城兵马司也不敢管,宅子是锦衣卫封禁的,冤有头债有主,锦衣卫非管不可。
可问题就在于,天子刚刚登基,急需稳定,绝不希望在这天子脚下出任何的事故。可是方孝孺呢,却是名满天下的人物,读书人脑子一根筋,许多人怀念建文,更加对朱棣诛方孝孺九族大为不满,再加上这方孝孺本就是士林领袖,许多人虽然敢怒不敢言,可是到了头七那一日,肯定会有许多读书人聚在这里,一旦情绪激动,闹出了什么事故,应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会管吗?
依着这些人的尿性,肯定不会管,因为郝风楼也是这尿性,他若是应天府府尹多半会假装不知道。
既然如此,锦衣卫要不要管?东华门百户所要不要管?
可是管了就是弹压,就可能流血死人,朝廷需要稳定,皇帝现在也开始着手笼络读书人,风口浪尖上酿出这个事故,那些文臣们肯定要闹,自己多半是要倒霉,铁定要背这个黑锅。
可是不管呢?你的辖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无动于衷,朝廷养你有什么用。
想通了这一些,郝风楼痛骂:“张辅我日你祖宗。”
周芳一头雾水:“大人说什么?”
郝风楼淡淡道:“没什么,只是口痒而已。方孝孺的头七具体是哪一日?”
周芳道:“初九。”
郝风楼掐指一算,只有三天,他不由摇摇头:“把所里的弟兄们召集起来,我要说话。”
百户所的大堂很是寒酸,完全感受不到那种庄重肃穆的气氛,三十多人拥挤在这里,郝风楼坐在正堂上,环顾这些歪瓜裂枣的人渣一眼,而后道:“大道理我是不讲的,只讲一条,大家现在是一条船上,荣辱与共,有功,大家都有恩赏,有过,大家都要受罚。”
总旗曾建撇撇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倒是另一个总旗吴涛毕恭毕敬,但是天知道这厮到底听进去了什么。
郝风楼道:“曾总旗有话说?”
曾建道:“没什么说的,你是百户,我是总旗,大人面前我敢说什么,大人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
这种人表面上服气,最是麻烦。
郝风楼也不理他,淡淡道:“很好,从现在开始,由周书吏布置差事罢。”
结果最后还是出事了,签房那边,突然传出一阵喧哗,郝风楼赶过去看,便见曾建一把揪着周芳的领子,怒骂道:“狗才,爷爷在右卫的时候,也没人敢欺我,只有爷爷杀人,却没人伤的了爷爷分毫,你是什么东西,爷爷凭什么听你差遣,让爷爷和下头的兄弟去坐班,你是哪根葱?”
周芳吓得面如土色,边上有几个和曾建的校尉则在起哄,至于吴涛则是躲在一边不吭声。
郝风楼怒了,心里又骂:“张辅你断子绝孙。”
远在千户所的张辅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躺着也能中枪。
见到郝风楼进来,曾建依旧不依不饶,郝风楼铁青着脸,大喝:“住手!”
曾建才不情不愿的放开,不忿的看郝风楼一眼,口里还在骂骂咧咧:“爷爷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郝风楼看向周芳:“怎么回事?”
周芳惊魂未定,连忙解释,原来百户所的差事大致是两种,一种是坐班,按照规矩,应当到辖内的衙门里去蹲守,而另一种则是巡街,可是明眼人都知道,坐班没有前途,毕竟你只是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衙门,而京师里的衙门品级都不低,人家会搭理你吗?最多也就是敬而远之罢了。而巡街就不同了,不但可以四处转悠,说不定还能捞点油水。周芳当然清楚这里头的名堂,为了谁都不得罪,所以让曾建和吴涛二人的部众各自都调一些人去坐班,结果曾建不满了,显然他想吃独食,有好处的差遣全部搂到自己名下,最后闹将起来。
郝风楼冷冷一笑:“曾总旗,是这样吗?”
曾建道:“是又如何?”
郝风楼道:“曾总旗啊,你好像很嚣张的样子。”
曾建冷哼:“我在右卫时怎么个样子,到这里也是怎么个样子,改不了了。”
碰到这种愣头青,郝风楼有抓狂的冲动,可是这时,所里的所有人都看着自己这个百户,如果自己示弱,以后就别想立足了。
郝风楼道:“你既然胆子这样大,天不怕地不怕的,本百户也素来敬仰。不过我却不信你胆子真有这样大,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罢。”
曾建道:“大人要赌什么?”
第四十三章:是可忍孰不可忍
郝风楼道:“打赌无非是文武两种,都是卫中兄弟,武斗就算了,那就来文斗,不如这样,我说一句话,你也跟着说一句,你若是不敢说,便算你输,可好?”
这算什么赌?曾建冷笑:“好,大人尽管说。”
郝风楼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地道:“东城千户张辅是个王八蛋!”
“……”
曾建呆住了,周芳和吴涛瞬间石化,其余校尉脸色也不太好看。
张辅是谁,大家都知道,乃是千户大人,其实千户倒也罢了,最重要的是人家还是靖难第一功臣张玉之子,其他人或许畏于张辅的身份,可是曾建这种燕山卫的人却绝不敢辱骂张辅,因为张辅在他心目中是一座丰碑,一座图腾。
郝风楼淡淡道:“怎么,曾总旗不是说天不怕地不怕吗?快随本官一起喊吧。”
曾建支支吾吾,老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郝风楼脸色一冷:“怎么,你怕了?”
“我……”曾建突然觉得自己还不算是混账,跟这位百户大人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
郝风楼直接一脚将周芳的书案踢翻,上头的墨水溅得到处都是,尤其是着地时那一声咚的巨响,吓了曾建一跳。
郝风楼冷若寒霜地道:“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总旗也敢如此目中无人,在本百户面前还敢如此嚣张。本百户的祖父在给天子指导靖难的时候,你还没有生出来呢,狗东西,再敢胡闹,就给本百户滚出去,这个总旗你不做,自然有人来争抢,记着,这百户所姓的是郝,可不是你姓曾的,就你这点胆量,也敢来闹事?”
曾建憋了一肚子气,偏偏现在却是理屈词穷,奈何不得。
郝风楼又冷笑:“莫说是你,便是荣国公,当年也和我祖父一起逛过窑子piao过chang,算起来张辅那厮见了我还得叫一声世叔,所以本百户敢骂,你敢骂吗?凭你也配跟我比胆量,从现在开始,你就去燕山中卫那儿给本官坐班,什么时候知错了,再做打算!”
这句话半真半假,郝风楼的祖父逛窑子是千真万确的,郝风楼早有耳闻,这个老流氓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至于说有没有和张玉一起去过,那只有天知道,无从考证。不过郝风楼说得振振有词,谁也分不清真假,曾建也不曾料到自己的百户居然是如此金光闪闪的牛叉人物,想顶回去又不知何从说起,只能认栽。
郝风楼说罢,看向周芳,道:“这件事,你来安排,谁要是再敢借故滋事,明日本官来当值的时候,自然要收拾了他,时候不早,本官还有事。”
说罢,风淡云清地抿抿嘴,闲庭散步地走了。
签押房里一片沉默,曾建刚才不敢在郝风楼面前反驳,现在也不敢吱声,因为这时候再嚷嚷,反而会被人取笑,你这么厉害,为何在百户面前不敢顶嘴,百户大人一走,你再如何蹦达,人家也只会看轻你。
至于其他人,倒是收敛了几分痞气,周芳抖擞精神,继续布置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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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城千户所里,张辅翘着腿署理着公务,他的心情不错,甚至忍不住想哼歌一首,表达自己的愉快。
这时,杨司吏进来,左右张望一眼,压低声音道:“千户大人……”
“唔……”虽然年轻,可是张辅颇有气度,眼皮子只是抬了抬,装模作样地捧着案牍上的卷宗来看:“何事。”
杨司吏憋着脸,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大人不是让弟兄们观察东华门那边吗?有消息了。”
张辅端不住了,精神一振:“曾建这厮在燕山卫就以胡搅蛮缠著称,这郝风楼一定是焦头烂额了吧。”
杨司吏苦笑:“焦头烂额倒是没有,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张辅淡淡道。
杨司吏支支吾吾起来。
张辅皱眉:“有事说事。”
杨司吏道:“曾建被郝百户训斥了一顿。”
张辅一头雾水:“训斥了一顿,以他曾建的为人,岂不是闹翻天?”
杨司吏不敢怠慢,将事情前有后果说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的去看张辅。
张辅愣住了,自己的爹跟姓郝的祖父去piaochang?自己还得叫他世叔,这厮还当着这么多人面骂自己王八蛋!
他狠狠一巴掌拍在案上:“岂有此理。”
杨司吏添油加火道:“大人,百户辱骂千户,理当惩戒,这件事定要上报北镇府司,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大人……”
啪……杨司吏话说一半,背张辅狠狠拍案打断,张辅很想摔杨司吏一个耳刮子。
“蠢货!上报镇府司?还嫌不够丢人吗?”
张辅虽然很年轻,却想得很深远,这事儿不能去闹,闹起来就会惹人议论,无论piaochang的事是真是假,吃亏的都是张辅。
张辅咬咬牙道:“不急,急什么,看他能蹦达多久,再过几日就是方孝孺的头七,你不是说肯定有生员闹事吗?好嘛,到时候看他怎么收场。”
虽然放了一句狠话,可是张辅心里依然还有一股淡淡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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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风楼回到鸡鸣寺,姚广孝端坐在后院的槐树下观棋。
郝风楼上前,姚广孝一动不动,却是察觉到郝风楼来了,眼睛依旧是落在棋局上,淡淡道:“回来了?”
郝风楼堆笑:“师傅,别观棋了,学生正有事要向您老人家请教。”
郝风楼今日格外热情,姚广孝惊愕抬眸,然后微微一笑,捋须道:“遇到难处了吧,坐下说话。”
郝风楼也不隐瞒,将头七的事说了,对郝风楼来说,这事很麻烦,也太过敏感,让他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姚广孝认真的听,眼眸微微阖起来,随即叹口气:“确实很麻烦,陛下要诛方孝孺之前,为师便曾劝过陛下,城下之日,方孝孺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可是陛下执意如此,却是无可奈何。此人清名甚好,而天下的读书人大多同情建文,虽然敢怒不敢言,可是胸中早已积了许多怨气,你说得对,头七那一日,定有许多人去方宅祭祀,一旦有人情绪过激,就可能酝酿大事。”
郝风楼挠了挠头:“说这些都是无用,师父还是想个办法,看看能如何化解。”
姚广孝沉默不语。
郝风楼有点急了,道:“还请师父指教。”
姚广孝叹口气,抓起桌上的一副茶盏,然后一甩手,啪的一声,茶盏摔落在地,四分五裂,碎片和里头的茶渍溅得到处都是。
郝风楼瞪大眼睛:“师父这是何意?”
姚广孝道:“你看,这茶盏碎了,该怎么办?应当找人来修补。可惜,为师是负责摔茶盏的,却不负责修补。为师这是要告诉你,若说闹事,为师很在行,若是今日你要挑动读书人在方府那儿大闹,为师略施小计,就可以惊天动地。只是可惜,为师只负责教人为祸,却不负责修补。就如要打天下,为师乃是奇才,可是要治天下,就没有为师什么事了。而如今你是锦衣卫百户,所做的事就和修补瓷器一样,这个……为师帮不上忙。”
“……”郝风楼脸都红了:“学生问的不是这个,学生问你,师父砸了我的茶盏这是何意,这是上好的白瓷,我托了许多关系才买来的。”
姚广孝老脸一红:“为师顺手而已,这不是给你讲道理,好教你融会贯通。”
郝风楼气得要跳起来:“可是你为何不砸自己的,你自己的茶盏离得更近一些。”
姚广孝吹胡子瞪眼:“不就是一个茶盏,为师教了你这么多道理,难道就不抵一副茶盏?”
郝风楼痛心的道:“这不是茶盏的问题,明明你自己的茶盏离得近,我的茶盏在棋枰另一边,你说顺手,却是把我的茶盏砸了,这还有没有王法?”
姚广孝眯眼:“孺子不可教也,如此斤斤计较,怎么做得了大事。”
郝风楼伸出手:“忍你很久了,赔钱!”
第四十四章:出大事了
七月十六,大吉,宜出行,婚娶。
阳光明媚,秋风飒飒。
这样的好天气理应踏踏青,唱唱歌才好。
只是今天,在东华门附近,这里的气氛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