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北京之后,太子监国,吕震的女婿主事张鹤朝参失仪,太子以吕震的缘故赦免了他。远在北京的朱棣听说之后,勃然大怒,直接将这吕震和女婿下了诏狱,可是没过多久,就已复职,不但如此,还从刑部尚书升任礼部尚书,这么一桩子事,也曾是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话题。
因而无论是解缙还是吕震,他们大多都有一个特点,当年在建文的时候,他们都是不起眼到极点的人物,可是自从永乐天子登基,他们都是迅速窜起,而且往往都得以重用,这圣宠,其实并不下于那郝风楼。
解缙能有今日,其实都好理解,因为解缙文采斐然,天子对他,素来敬重,因而才谋夺了高位。可是吕震不一样,他一介知府,几年忝为尚书,且还是位高权重的礼部,却几乎难以寻到任何原因,这反而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官场之上,最怕的就是被人看穿底牌,解缙的底牌,人尽皆知,偏偏吕大人,却是一个云里雾里的人物,谁也不知,他到底凭借着什么,可越是不知,越是教人看不透,就越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带着几分小心。
解缙不敢对他怠慢,不是因为他是礼部尚书,只是因为……此人自己竟是无法揣摩,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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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四章:大旗
双方寒暄一番,各自坐下,言辞之中都带着这么点儿客气。
解缙微微一笑,道:“吕部堂此来,所为何事?”
吕震吃了口茶,笑吟吟地看着解缙。
这个家伙,说来也是奇怪,人生可谓大起大落,他是真定知府的时候,谁也没有多看他一眼,可是稀里糊涂就成了刑部尚书,还没等大家回过味,就已下了诏狱,本来大家以为这家伙多半是死定了,任谁也想不到,他不但官复原职,居然还再进了一步。
这等人生际遇其实并不鲜见,可问题在于,大起大落至此,只不过寥寥数年的时间,就有点儿让人觉得奇怪了。
解缙表现得风淡云清,暗中却是揣摩这个人,他觉得,这个家伙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在他的背后定有什么人鼎力支持,可是能支持他的人会是谁呢?解缙说不清,越是说不清,越是觉得此人不可小看。
吕震吹着茶水上的茶末子,笑了,道:“是有那么一桩事,老夫愚钝,竟是有些看不清,敢问解公,这陈学,解公知道多少?”
解缙一听,便大致晓得吕震的来意了。
这厮是礼部尚书,陈学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早已朝野震动,眼下金陵上下,从士林到市井,都是议论纷纷,刑部尚书如何处置,大家都在看,可是这礼部也被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大家不免心里暗责,教化之事。礼部责无旁贷,这等事,真要论起来。吕震这尸位素餐四个字是逃不掉的。
吕震的口气里带着几分兴师问罪的意思。
解缙不由笑了,道:“噢,知道一些,原本以为只是一些妖言,不曾想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涉猎之广,教人咋舌。影响之坏,都教人咋舌……”
吕震却是摇头,显然并不满意这解缙的回答。却是道:“只是老夫却是知道礼部这边早有察觉,因而上了奏书,请内阁关注,熟料内阁却是将此事一直压到现在。这是何意?”
解缙不禁皱眉。
这个家伙。是来找麻烦的。
别看他表情平淡,可是这每一个词句都夹枪带棒,不但想推脱户部的关系,还想将内阁拉下水。似这般争锋相对的口吻,在官场上却不常见,尤其到了部堂的级别。
吕震的意思无非是说,此事户部是有所查的,之前就曾提醒过。可是内阁却将此事压着,结果养虎为患。才会闹到这个地步,这个黑锅不应礼部来背。
解缙却是笑了,道:“吕部堂,内阁乃是中枢,每日要处置的事多如牛毛,偶有失察也是常理。”这句话等于是承认内阁有一些干系,随后话锋一转,继续道:“可是这具体的细务终究是各个部堂自己拿捏,老夫虽是不慎,可是吕部堂如此咄咄逼人却是何意?”
吕震眯着眼,吃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将茶盏放下,看着解缙,又不由笑了,道:“只是失察么?”
解缙脸微微拉下来,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吕部堂以为呢?”
吕震冷笑道:“这根本就不是失察,而是纵容,解公,话还是挑明了罢,三四个月前,礼部就有警讯,其中有闽粤、广西、云贵各省,陈学大张旗鼓,肆无忌惮的传播。除此之外,还有赵王府里,竟也私藏着伪学的大儒,这些事可都是报到了内阁的,可是老夫左等右等总是不见音讯,料来这奏书是被压住了。老夫当时就在想,事有反常即为妖,这事儿背后透着古怪,一边是有人故意倡导陈学,另一边呢,却是一味纵容,不闻不问。因而老夫不敢大意,恰好老夫有个门生在广西为官,便修书一封,让他暗中留意,嘿……解公,有些话,咱们摊开来说罢,这不留意不知道,真正一留意,却知道从前纵容陈学,再到今日那广西提学突然惹起众怒,原来却都是有人故意为之,广西提学杨逍,与解公书信来往不断,他是洪武十二年戊申科的进士,与解公同榜,当年解公在做御使的时候便和他有旧,按理来说,如今解公身居高位,少不得要提携下自己的同年和旧交,可是一直以来,他都被放在广西提学的位置上,那陈学的事,想必他是早就知情的,可是何以直到这陈学在广西已经流行起来,他才勃然大怒?又打又杀,对这陈学生员极尽挑衅之能,这怕与解公……不无关系罢。”
解缙的脸色……变了。
这件事确实是解缙故意为之,他耳目众多,门生遍布天下,怎会不晓得这陈学的事,当陈学在交趾流行的时候,他并没有急着对陈学予以取缔,反而借故,让它壮大,陈学能在西南半壁畅通无阻,和解缙的纵容是不无关系的。
解缙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陈学牵涉到了郝家,牵涉到了赵王殿下,若是及早取缔,反而没什么意思,这陈学和其他学说不同,其他的学说大抵都是理学的分支,是在程朱的基础上加以阐述,可是陈学,对理学却完全是一种颠覆,甚至于对整个儒学都是如此,解缙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明白这赵王和郝风楼的意图,因而解缙不但没有阻止,反而纵容,等的就是今日。
只是不曾想到此事竟被吕震看破了。
解缙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冷意,不过稍闪之后,旋即逝去。
其实他没什么可担忧的,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任何把柄,即便是这位礼部尚书气急败坏,兴师问罪,又能奈何?
解缙的唇边带着笑,却不达眼底,道:“吕部堂的诛心之词,老夫愧不敢当。”
他只寥寥一语,不愿意去辩解,也不屑于去辩解。
吕震似乎看穿了解缙的心事,也不由笑了,道:“自然,老夫来此,并非是兴师问罪,而是此事棘手,总要有个章程,却不知解公有何打算?”
方才还在振振有词,还兴师问罪,话锋一转,却又温和下来。
这倒是让解缙突然意识到,这个家伙跑来断不是来找麻烦的,他想来做什么?
解缙对这吕震已多了几分小心,只是他明白,吕震既然把那层窗户纸捅破,自己也实在没有云里雾里的必要了。捋着须,解缙道:“此事容易,暂时压着,先从刑部入手。”
吕震一听,阖目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解公高妙。”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透,大家心里明白就可以。
解缙走的这一步棋确实很好,这件事要想有更大的杀伤力,就不能急着爆发出来,虽然眼下已经朝野震动,可是直接直指陈学,显得有些刻意,既然如此,还不如先动刑部,这刑部尚书周力帆是个什么东西,他哪里敢得罪人,可是得罪不起就是万恶,先鼓动御使把事态继续闹下去,等到时机成熟,打垮了刑部尚书周力帆,最后再撕开伪学的口子,直指赵王和郝风楼。
吕震莞尔一笑道:“如此大善,只是礼部这边总得有个明示才好。”
解缙淡淡的道:“若是吕部堂愿卖老夫一个面子,不妨搜罗陈学妖言,待时机成熟再公布天下,何如?”
二人方才还是争锋相对,可是现在却突然都平和了。
而吕震的眼眸里露出几分了然的意味,点头道:“解公之请,老夫尽力为之。”旋即起身,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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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吕震,解缙并不轻松。
他直到现在才明白,吕震这个家伙是什么意图,这家伙如一条毒蛇,在自己身边暗中摸清自己的底细,事情发生,立即来兴师问罪,一副抓住了你的把柄的倨傲之态,等到你被他看穿,不得不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他却又突然转了向,又和你推心置腹了,最后自己不得不姿态放低,请托他帮忙,而他自然也欣然点头,如此就等于自己欠了他一个人情,不只如此,解缙和他不知不觉的就成了同党。
“这个家伙心机深沉,看来不好对付,只是眼下……”解缙坐在案头之后,想到这里,不由哂然笑了,就是因为不好对付,所以才应当将他拉拢过来,此人的目的不就是想借着自己靠近太子么?他……想做太子党,而且决不允许只是一个小小的党羽。
“来人……”
一个主事进来:“老爷有什么吩咐?”
“去查一下,礼部尚书有个女婿叫张鹤的,现居何职。”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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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五章:国本动摇
郝风楼很忙。
锦衣卫这儿,收到的奏报更加详尽。
天下人只知道陈学的事发生,而在这锦衣卫,却有更多蛛丝马迹可循。
郝风楼立即能意识到,陈学的事,理应是被暗算了,不过他倒是没有气急败坏,因为从一开始,当他决心扩大陈学的影响的时候,就必定要遇到今日的事。
可问题就在于,事情引爆的时间点有些早了,事实上连郝风楼自己,都不曾料到陈学会在短时间之内,释放如此大的影响力。
郝风楼对历史的把握,其实某种程度,不是来自于明,而是来自于清,那个固步自封,容不得些许异端的时代。因而在士林风气上,郝风楼一直是认为,大明的读书人,是十分顽固守旧的。这使得他有些措手不及,这大明读书人的风气之开放,对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都让郝风楼叹为观止。
郝风楼在前世自不是什么历史专家,哪里晓得,那王学出来,也不过短短的时间,迅速成为主流,即便是西学,在明末时期传播之时,亦是有许多人接受。
而陈学的泛滥来的更快,因为陈学背后,牵涉到的是更多利益的瓜葛,再加上有交趾的财力支持,因而‘传道’者日众,泛滥成灾。至于那广西提学,分明是有意激化矛盾,至于这提学背后是谁,不言自明。
郝风楼担心的是,这提学背后的人。接下来,必定要动手了。
事情发生之后,赵王并没有登门。在这一点上,郝风楼倒是意识到,赵王殿下的‘政治觉悟’显然已经大大不同了,若是以往,他必定会气急败坏的上门,少不得和自己磋商解决之道,可是现在。这位殿下居然憋得住,显然,赵王意识到。这是有人有的放矢,这个节骨眼,他的一举一动,必定都受人关注。贸然来见郝风楼。只会授人以柄,前脚到这儿来,后脚就有人跑去宫中传话,因而,这一次,不但要解决危机,而且还需要与郝风楼保持某种默契。
赵王殿下已经飞快成长了,成长的速度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这让郝风楼都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郝风楼显得还算镇定。坐在北镇抚司的公房里,寻找着各种的蛛丝马迹。再将这一个个不寻常的东西串联起来,最后得出了自己所想要的东西。
“领头的是象山学堂的大儒……”郝风楼眯着眼,手中拿着一份奏报,那微微眯起的眼线掠过一丝疑虑。
有谅山巨贾们的赞助,陈学的大儒和生员,往往财力不菲,他们在各处大肆修建学堂,又通过诸多闽粤、桂湘等地的官场人脉,取得授业的资格,甚至一些地方官员,亦是大开方便之门,究其原因,无非是这些地方官员,在谅山也有自己的利益。
在谅山,有一种专门的掮客,他们以同乡为纽带,为人牵线搭桥,某某官的小舅子或是族亲往往都是他们攻坚的对象,许多商贾都愿意与这样的官眷打交道,而这些官眷,亦是希望自己的权利能寻租出去,于是一拍即合,大家表面上,虽然还是满口之乎者也,背地里,早就勾搭一块了。
陈学能昌盛,其实和这有很大的关系,细细梳理下来,无非就是巨贾豪门——陈学儒生——掮客——官眷——地方亲民官吏。这总总的人,有各自不同的角色,可是却因为同一个利益,站在了一起。
而现在,终于是摊牌的时候了。
郝风楼最后,将所有的关系梳理了下来,紧接着,便开始寻找克制之道了。
其实他非常明白,伪学不伪学,根本的问题不在于这陈学的言论有多惊世骇俗,而在于天子,当今天子,很有自己的主见,正如那些掮客、那些巨贾、那些陈学儒生一样,他们的利益在那里,所以他们的屁股,自然而然的也就选择在了那里,根本的问题就在于,天子的利益是什么。
郝风楼眯着眼,不禁在思量。
而这时候,最新的消息又到了。
周司吏一点都不敢怠慢,作为郝风楼的心腹,他知道的事,远远比其他人要多的多,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这件事,可能牵涉到赵王,最后也可能株连到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