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除非有事,大家都晓得规矩,即便是公文的往来,也会少了许多。
户部掌握天下钱粮、人口户册,自是至关紧要的衙门,即便这里也不能免俗,几个堂官闲坐在炉边,说的大抵都是洪武年的旧事,言论之中,不免谈及到魏晋的风流人物,端的是唏嘘感叹。
他们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一处公房,各自有些心神不属,大多时候,尚书大人公务之余,都会出来和大家闲坐的。新任户部尚书古朴乃是户部的‘老人’,夏元吉在的时候他是右侍郎,大家那时候就是同僚。这位古大人为人谦和,即便做了尚书也不自傲,偶尔总会和大家打成一片,只是这几日,却是有些不太寻常。
其实户部之中,也有人晓得一些内情,只是在这部堂中。不便说罢了,因而大家都装糊涂,其实他们谈心性。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在部堂里做事的,街头巷尾的议论你是不能谈的,谈了不免让人看轻。这叫自甘堕落;可衙里的公务。却也不能谈,公务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真要谈起来,不免要品评好坏优劣,若是一时失言,计较起了某次仓储调拨的错漏,说不准。这主事之人就坐在你的对面,当面撕了你的皮自然不可能。怀恨在心是必定的。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谈国事了,莫谈国事是给寻常百姓的告诫,官员自然是可以谈的,可问题就在于,这国事各有看法,真要论起来,天知道会不会有人跟你较真,到时候撕破了面皮,少不得又是一地鸡毛。
恪守中庸,想来想去,不谈心性谈什么,这说话,决不能说到实处,就是要往虚里说。
自然,心性二字,却也是垄断的,在清流眼里,你们这些浊流官儿也配谈心性,在浊流眼里,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愚民百姓也配谈清虚?凡事都不能逾越,就如这户部的给事中,这是一等一的清流,他谈的,必定是极为高远的东西,堂官们只能附和,可若是堂官,就不能如此高深莫测了,否则不免让人讥诮,诸如此类,看上去是漫谈,实则却是规矩森严,每一句都不能错。
正说得热乎,却有小吏进来,拿着一份禀帖,道:“诸位大人,外头有人要见主事的大人。”
这主事的大人往大里说,当然是尚书大人,往小里说,当值的堂官也是主事的,其实方才给事中王弼正说得耳热,其他几个人都是赔笑聆听,正在兴头上,突然被人打搅,便怫然不悦,拉下脸道:“是什么人,见的又是什么主事官?”
吏员也是感觉自己糊涂,方才一时情急,竟是没有把事情说清楚,连忙道:“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郝风楼。”
这一下子,炉边的人都是目瞪口呆,锦衣卫都指挥使,还是那郝风楼。
这位仁兄可不是好东西,大家成日都在背后里骂,偏偏这家伙时运好,越骂越是步步高升,莫说是户部,便是内阁几个都忌惮他,这样的人,远远的骂就成了,如今人家找上了门,反而让人有些发憷。
况且此人是锦衣卫都指挥使,莫不是有什么公务,一想到这个,大家后脊就有些发凉。
那给事中听了郝风楼的名字,立即站起来,他是清流嘛,自该回避,对郝风楼这种人,见了之后是对他冷言冷语么?这自然不成,人家好歹也是天子近臣,高官厚禄,自己品级低,算是后进,可若是行礼如仪,又不免被人诟病,等同于白纸上被人泼了墨,自此有了污点,清流也就不清了,自甘堕落,所以这个时候,回避是最好的结果,说好听些叫做不与此人为伍,说难听一些,便是躲,有多远躲多远。
王弼可以躲,其他人要躲却不容易了,几个堂官此起彼伏的咳嗽,倒是有一人道:“请进来吧,我这便去禀告部堂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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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尚书古朴在公堂里闭门闲坐,眼下确实没什么公务,这个时候,本该是去吃口热茶,和同僚说几句闲话的,可是近来,他却有些不安,就在七日之前,解学士请了他去,问了些户部的近况,随即突然插了那么一句,陛下对户部多有不满,昨个儿特意提了夏元吉。
听了这话,古朴便开始心神不属了,夏元吉是谁,那可是神一般的存在,此人从洪武朝到这永乐朝,素有君子之称,可千万别小看了这君子二字,君子代表的是品行高洁,代表的是德行,在士林眼里,你什么都可以不论,唯独这品德,是评判一个人的最高标准,而恰恰,这位夏部堂,就是这么个在大家眼里完美无缺之人,这倒也罢了,最紧要的是,这位仁兄品德高,部务办的也好,这几年朝廷南征北战,又四处都有灾情,哪一件事到了夏部堂手里,不是办的妥妥当当,此人不但有德,还是个能臣。
最最完美的,当然莫过于夏元吉临走之时的那完美一击,直接把那郝风楼狠狠的弹劾一把,于是惹来天子的愤怒,一道旨意,这位前辈老人家二话不说,背着行囊就走了。
这在其他人眼里,或许是凄惨的际遇,可是在官场和士林看来,这他娘的简直就是再完美不过的收官,须知对于读书人来说,一个真正完美无缺的人,你的前半生光辉无限,至于收场之时,未必你年纪老迈,告老还乡,才值得称道,恰恰相反,若是你能被流放出去,那才堪称是完美。
而夏元吉就是这么个完美的人,完美的无人可以挑剔。
古朴这个户部尚书,便是在这夏元吉的光环之下走马上任,自然不免被人拿他去和夏元吉一比,这一比,立即变成了萤火之虫与日月争辉,古大尚书心里不舒服啊,不舒服倒也罢了,他心里清楚,自己能做户部尚书,不是因为自己比夏元吉的品性更好,也并非是因为自己的才能比得过夏元吉,只是因为,夏元吉为宫中所恶,可是解学士那善意的提醒,却让古朴的心都凉了,这陛下,似乎有所松动。
那么,一旦陛下召夏元吉回朝,即便不会将古朴取而代之,可是夏前尚书此前就身居高位,到了这个地步的人,朝里还有几个坑给他?吏部尚书?这自然绝无可能,因为如今吏部天官的地位固若金汤,陛下极为信重,不可能换人,至于其他各部,还差了那么点儿意思,所以即便是宫中只请夏元吉回来,随便充任一个官员,他古朴作为天下第二大部的尚书也坐不住,只能退位让贤,怎么能让夏部堂屈居自己之下,不让出这个坑来,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如此这般,古朴的心情,自是沉入了谷底,生怕这一不留神,宫中的旨意就出来,于是陷自己于危难的境地。
他每日在公房中长吁短叹,今日也不能免俗,倒是今日,却是有人进来,禀告道:“锦衣卫都指挥使郝风楼,要求见大人,大人,这……是见还是不见。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若是见了,不免使人遐想,可是不见,依着那郝风楼的性子,下官怕他……”
古朴的脸拉了下来。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脚是夏元吉,后脚就是这郝风楼。
他坐在案牍之后,心里不禁嘀咕,这个郝风楼,跑来寻自己,所为何事?这个家伙和自己一文一武,一清一浊,水火不容,似乎不该有什么交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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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章:穷生奸计
古朴心里藏着事,却又不能得罪这位侯爷,说实在的,现在倒是有许多人想怂恿着人去跟郝风楼斗法,可问题在于,那些个阁臣,也并不曾和郝风楼公开反目,自己何苦来哉。
想了想,这才知道夏元吉的伟大之处,若是寻常清流,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来战个痛快也罢了,可是成了部堂,可就不同了,身居如此高位,却还去和那郝风楼死磕,换做是古朴,那是断然做不出来的。
因而古朴带着敬而远之的表情,深深看郝风楼一眼,便捋须,慢悠悠的道:“侯爷远道而来,不能远迎,还望恕罪。”
这句话不咸不淡,既有疏远的意思,却又不得罪,所谓恪守中庸,大抵便是如此。
郝风楼微微含笑,道:“此来是为了一件公务,本是想下个条子,可是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当,此事关系重大,还是亲自来的好。”
公务……
古朴心里冷笑,自己和锦衣卫能有什么公务,这户部部堂是什么样的地方,和你们锦衣卫若是有公务来往,这性质,怕也和通敌卖国差不多了。
只是他心里如何想都并不打紧,于是微微摇头晃脑,勉强打起几分精神,道:“哦,还请侯爷见告。”
郝风楼笑吟吟的靠在椅上,皮笑肉不笑道:“前些日子,陛下有旨,要迁江西、四川、云贵之民填暹罗,不。现在理应称之为定南省,圣旨之中,白纸黑字。可是说的一清二楚,是也不是。”
“哦。”关于这事,古朴却是知道的,他却是不急,道:“此事确实和户部有干系,只是嘛,庙堂上的事。总是不能操之过急,嗯,这件事。老夫一向是关注的,可是难处却是不少,侯爷,从长计议罢。”
圣旨是有。可是户部这儿。却不着急着办,因为这事儿可是不小,牵涉了许多事,一方面这件事本来就闹得不可开交,士林那儿都在骂这是残害百姓,若是将这百姓迁徙到乌烟瘴气的地方,和杀人没有分别,什么开垦。什么填人,都是虚的。分明是姓郝的好大喜功,暹罗那地方,是住人的地方么?
自然,其实这些人骂的人虽是冠冕堂皇,一副副都是仗义执言的模样,可是明眼人却知道,这里头牵涉的利益很大,要知道,许多读书人的背后,其实都和地方上的利益纠缠不清,而地方上的豪强、地主士绅靠的便是土地维持。
这几年南边那儿人口流失很多,逃户实在是不少,官府也是屡禁不绝,自然,这些人都是奔谅山去了。如此一来,地主士绅们可就叫苦了,要知道,他们的土地可不是亲自耕种的,自己绝不可能亲力亲为,自然需要招募佃户,因而对地主士绅来说,本地的人口自然是越多越好,人越是,劳力就越贱,若是人满为患,乃至于流民四起,那更是再好不过了,一天两顿稀粥,就能让人老老实实,本本份份的给你种地,到了年关的时候,赏你几斤细面,那可就真算是积善人家,足以教那些泥腿子感动的稀里哗啦了。
可假若人少地多呢,你手里如此多的土地,却总是招不满佃户,而且这些佃户,竟也有出入,逼得狠了,一横心,立即与城里的几个泼皮勾搭,这些丧尽天良地泼皮却也不知从哪里寻来的门路,连夜带你出逃,转眼间便是人去楼空。
如此一来,几斤细面是不能解决问题了,你不来东家,西家那儿也有地,西家不肯让大爷吃饱饭,大爷我去谅山,正因为如此,西南诸省可谓怨声载道,士绅们看着自己手头大片的土地,这佃户呢,还要好生招待着,人家过年不吃细面了,得要吃肉,平时不吃稀粥,要吃白米饭,这还了得,地主家也没余粮啊,佃租如今已经一降再降,可是人家却依旧不满足,这他娘的连做地主都没奔头了。
本来眼下地主士绅们就有些难以维持,甚至一些地主士绅,不得不节衣缩食,从前一千亩地,一年到头,还能收个几十石大米的租,可如今,连一半都没有,全他娘的伺候那些佃户好吃好喝了,就这样,人家还不满足,可见这‘穷生奸计、富涨良心’八个字,实是金玉良言。
而现如今,朝廷又要迁徙人口去暹罗,这日子还能过么?此事一出,诸省哗然,地方上早就闹得不可开交了,地方上一闹,读书人当然要闹,因为读书人十个就有九个是地主出身,剩余的一个,也即将要迈入地主阶级,好嘛,我还没做地主,老爷的瘾头还没过,这地主老爷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这做人还有奔头么?
读书人闹起来,就是大事,大家自然不能拿这个骂,可读书人终究有办法,总能挑出刺来,因而骂的字字血泪,荡气回肠。
况且此次圣旨之中,还牵涉到了江西,这江西人在庙堂上身居高位,可实在不是少数,消息一出来,就不知有多少人和古朴打了招呼,教这古朴要从长计议。
意思嘛,古朴当然明白,上又政策下有对策,这事儿得拖,或者索性就不办,无论是踢皮球也好打太极也罢,或者是敲锣打鼓的嚷嚷,背地里却是细雨如丝的办那么一丁点,可总而言之,就是不能把事情办实了。
这便是古朴的盘算,他也是没法子,这事儿真要办了,成为众矢之的的就不是郝风楼,而是自己,郝风楼不怕,那是因为人家脸皮子厚,反正早就已经被骂习惯了,自己不同,自己还指着在这庙堂上多混几年。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耗着,谁曾想到,郝风楼居然亲自上门。
古朴心里暗咐,好嘛,你这是想逼着老夫去风口浪尖,是嫌老夫死的不够快了。
他表面上倒也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心里却想着应对之策,而后徐徐道:“侯爷,有些事嘛,你也不懂,但凡是移民迁徙,都得有个章程,否则岂不是胡搞一通?这里是户部,是部堂,一旦出了丁点纰漏,可是要影响国计民生的,自然,事儿肯定要办,只是却不能急,好事多磨嘛,其实迁民之事,老夫是打心眼赞同的,暹……定南有地,那就该迁人开垦嘛,地垦出来,户部就多了一处进项,这是造福子孙的大事,因此老夫对此事,素来关切,生怕出分毫差错,这事儿得办,还得办妥,得办好,如此,才对得起君恩,对得起黎民百姓。”
他大义凛然的说了一通,不晓得的人,见他如此凛然,还以为这位大人当真是对这件事关注到了极点,可是熟谙此道的人都明白,这是推诿之词。
郝风楼岂会不明白,他只是冷笑,道:“大人这话说的没错,不过嘛,其实这章程好办,我这里呢,倒是有一份章程,还请大人过目,料来照着这个章程做,不会有什么差错,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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