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孝艰难的抬起手,摇了摇:“你不必这般,为师岂会不知道你,你的心里啊,太过的功利心,说好听些,叫做志向远大,难听一些,就叫锱铢必较,你是吃不得亏,也不肯吃亏的人。”
郝风楼顿时满脸委屈,自己不是一直挺大方的么?出手一直很阔绰。
姚广孝却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道:“你休要在心里狡辩,为师这辈子,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这双眼睛,遁入了空门,唯一的好处就是将自己置身成了局外人,别人看不清、看不穿的东西。别人看不清,为师却看得清,你呀。自己或许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可是为师却是知道。好啦,为师如今只剩下这半条命,却和你絮叨这些做什么?现在,我要交代一些后事,你且记住了。”
“我死之后,葬礼之事。陛下自然会过问,所以倒不必担心,只是我有个姐姐。有两个外甥,他们哪,不肯承我的恩惠,都觉得为师糊涂。说来也是可笑。为师做了这样的大事,成了这样的大业,可是最亲近之人,反而不晓得为师的心,这些……其实也不打紧,他们不食周禄,这是他们的事,可是你得看紧了他们。不必大张旗鼓,让人随时盯着就成。有什么麻烦,暗地里给他们解决,遇到了什么难处,巧妙安排一番,给他们处理,无论如何,为师希望他们能够平平安安,这些,料来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你能做到么?”
郝风楼叹口气,道:“恩师放心,郝家在一天,他们便能世世代代衣食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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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广孝似是松了口气,道:“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还有你那师弟,他为人老实,与人为善,况且又是靖难功臣,在宫中树敌不多,本来为师就不担心他的,只不过他时运不好,有了你这么个师兄,这可就有些糟糕了,你心里清楚,他没有涉入朝野之争,可是无论他如何撇清关系,天下人都会认为,他和你关系匪浅,所以将来新君登基,要剪除的第一个,就是他。”
“可是……这有什么法子啊。”姚广孝满是担忧的道:“谁叫你这么像为师,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呢,为师收了你,就注定身后之事,怕还要操心,想要不让人挖坟鞭尸,不被人成为反贼的同党,难!”
“师父……”郝风楼更加委屈,这能怪自己么,这世上的事,本就难以预料,谁曾想到,那太子一开始便对自己抱有敌意呢,而偏偏自己那时候不过是个小角色,在太子眼里,就像蚂蚁一般,太子只是随手捏捏,可是自己偏偏不服输,不肯受人摆布,非要反击?
仔细一想,这还真可能和自己的性格缺陷有关,人受不得气,这不树敌,成么?
姚广孝看他,冷笑:“现在说什么都已经迟了,为师这是自己造的孽,当年若是不劝说陛下谋反,岂会被人疏离,从此真正成为孤家寡人,也不会认得你,收你为徒。既然咱们是师徒,那么我不妨,就告诉你最后一番话,你知道不知道,如今你的境地,已经危险万分了。”
“你得罪了太子,以为和赵王殿下厮混一起,怂恿他夺嫡,就可以高枕无忧?你呀,真是糊涂,我只问你,陛下当年,为何要用汉王?陛下用汉王,并非是因为当真想让他顶替太子,只是因为,陛下心里清楚,太子此人,善于收买人心。而天下的读书人以及士绅,却因为陛下‘谋反’,因为陛下诛杀了齐泰、方孝孺这些人,而对他心怀怨恨,陛下固然可以用刀剑来镇压这种不满,可是这天下的人心,可是用刀剑可以屈服的么?不能!而太子不同,在天下人眼里,太子便是第二个建文,大家亲近他,认为他是正朔,为他的知书达理和礼贤下士而折服,你明白了么?人心在太子,而不是天子,这才是陛下最紧要的问题,这才是他启用汉王的初衷,当这宫中,只有一个皇帝和太子的时候,当所有人都对太子满怀期望的时候,那么天下人就都恨不得当今这个不得人心的天子早一些驾崩,希望他的儿子,早一些接掌大位;可是当宫中有了一个天子和两个儿子,那么天下人对天子的不满,就都会转移到汉王身上,大家都将汉王视为眼中钉,都希望除之而后快。陛下……哪里是喜爱汉王,他心里很明白,汉王成不了大业,汉王的刀剑,也镇压不住人心,天下迟早还是太子的,汉王不过是他的挡箭牌,不过是时刻敲打太子的工具!”
“这个赵王……”姚广孝拼命咳嗽:“还有现在的这个陈学,其实大致,都是如此,陛下不能讲自己置身于眼中钉的位置,所以当赵王开始急欲表现自己的时候,才突然对赵王关爱有加,对那陈学,有了那么几分兴趣,这并非是陛下有意将大位传给太子,也并非是认为陈学能使大明长治久安,只是因为,陛下得位不正,且一直不容于天下读书人,因而将赵王取代了汉王,将陈学,来做天下读书人的目标,使他们的精力,都发泄在赵王和陈学之上。”
“陛下真正的心思,你可知道是什么么?陛下认为,将来继承大统的,只有太子,因为只有太子,才能让大家忘记靖难,也只有太子,能重新笼络天下的读书人,使他们最后,为皇家所用,唯有如此,陛下的血脉,才能一直延续,传诸万代而不绝。”
“陛下从来就没有正眼瞧过陈学,在他眼里,陈学无异于是一群跳梁小丑,那程朱理学,能延续三朝,历经这么多的天子,岂会轻易被舍弃,这理学,终究才是长治久安的根本,天子圣明,什么事看不透,什么道理分不清,陈学固然也有有益于国计民生之处,可是对天子来说,富民之道,不如安民之道,你懂么?”
郝风楼其实大致是能揣摩出天子有那么点儿心思的,只是这时候,姚广孝如此入木三分的讲出来,却还是让他有些接受不了,郝风楼叹道:“可是,赵王并非没有机会。”
姚广孝果断摇头,道:“若没有变故,就绝不会有任何的机会,赵王一丁点的机会都不会有,可是你想要制造变故……呵……这可就难了,你自己心里清楚,当今陛下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你可以玩一些无伤大雅的花样,可是想要弄出什么变故,你以为,陛下会看不透,会看不明白?做臣子的,一旦以为自己太过聪明,那可就危险了。”
郝风楼身躯微震,不由皱眉。
姚广孝继续道:“至于太子,也绝不会闹出什么变故来,他是极聪明的人,最擅长隐忍,你可莫要忘了,当年五十万南军围北平,是他龟缩不出,据城坚守的,他最善守业,当然清楚,做太子,不变好于变化,因为不变,这天下终究会是他的,可是一旦有了变故,那么就要撞运气了。所以,在为师看来,你没有机会,万一的机会都没有,可笑的是,那个赵王,被你怂恿,还如此兴致勃勃,日夜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表现,殊不知他表现的越好,这朝野的臣子和读书人挑出他的错处就越多,他威胁越大,越是会声名狼藉,一个声名狼藉的皇子,陛下会托付他大事么?陛下固然是靠运气得的天下,可是他的基业交给自己子嗣时,却绝不希望指望运气,他必须要求稳妥,决不能出现任何差错,再让自己的子孙出一个建文,出一个汉灵帝,而最稳妥的人,就是太子,有些事,你还是没看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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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送到。
第七百零五章:弥足珍贵的大礼
姚广孝今日所説的问题,其实郝风楼此前,并非是没有预料,或者说,他大致能有个模糊的轮廓。
只是人便是如此,往往做任何事,都情愿把困难想的少一些,宁愿心里带着侥幸,也不愿直面困境。
到了郝风楼今日这个地步的人,固然不会存在太过天真的幻想,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有寻常人的心思。
现在姚广孝直言了问题的关键,让郝风楼不得不重新开始审视了。
姚广孝则是看着他,冷笑道:“还要为师继续说下去么?是否要为师告诉你,从一开始,你和赵王,还有那陈学,其实就是一枚棋子,你自诩自己的棋手,却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其实所有事的结果早已有了,只要陛下一旦身子出了岔子,那么结果就会揭晓,你没有胜算,一开始就不会有,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而一旦太子登基,或许为了显示兄弟友爱,尚且能留下赵王,可是他如何能容得下你,要动你,就不免要动你们郝家,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妻儿,无人幸免,新君登基,贸然降罪,固然会影响仁义之名,可是你莫要忘了,你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你不为读书人所容,剪除掉你,非但不会声名有损,反而能树立威信,能得到朝野的赞誉。郝风楼啊郝风楼,你可知道,想在这个天下活的长久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效仿为师这般,固然有一些功劳,可是绝不居功。要无欲无求,将自己置身于功力场之外,以至于所有人都将你遗忘。还有一种,则是那夏元吉那样的人,宦海沉浮,最需要的是什么?需要的是清正之名,有了这个名在。别人要剪除你,就要有所顾忌,就要思量着。对你动手的好处,是否能大过使自己臭名昭彰,夏元吉是君子,那么你与他作对。想要杀害他。那么就不免让人认为你是小人,是昏君,因此即便这夏元吉宦海沉浮,即便他不为太子所喜,可是只要太子登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重新启用他,你看庙堂之上。多少人就是奔着这声名去的,何也?因为这千金散尽。未必就能还复来,可是hi生命若在,则即便遭遇了跌宕,却总能爬起。而你,这两样都不具备,郝风楼啊郝风楼,你明白么,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郝风楼皱眉,道:“恩师既然知道了学生的难处,就请恩师指教。”
姚广孝方才话说的太多,红润的脸色多了几分苍白,他努力咳嗽几声,才道:“指教?指教什么,有的人,天生下来,就是来捣乱的,为师就是这样的人,为师所学,在盛世时一钱不值,可是一旦天下乱了,便是满腹经纶,才可以一展平生志愿。你也是如此,你或许是治世能臣,却也是乱世奸贼,可是现在,你自己绝了你能臣的路,做不了能臣,那么就做奸贼,又有何妨?人生在世,富贵与否不打紧,名冠天下又算的了什么,但是人不能输,人输了,不但什么都没了,便连心底的那一分志气也荡然无存,不输就要胜,可是你要明白,朝廷的格局,你永远不能胜望,方才为师说了,这一切,其实都是已经注定好了的,而当今天子虽然不如读书人心目中那般的圣明,可是在为师看来,却是圣明的紧,你想造他的反不成?不,不,不要去做这样的常识,即便你有十万精兵,即便能文武双全,那也不成。所以你要懂得忍耐,陛下要借用你制衡太子,就必定会给你诸多关照,这便是你的机会,这些关照,你要小心使用,尽力培植自己的党羽,要强大,乃至于更加强大,强大到新君登基时,你已有了新君想动而不能动你的本钱,若是他忌惮你,那倒也好,好生做你的权臣,亦无不可,一旦新君决心铤而走险,郝风楼,你有效仿陛下的气魄么?”
郝风楼听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你娘的师父又教人造反了,这都到死了,你还不消停?
其实慢慢融入这个时代,君臣父子之类的屁话,郝风楼未必是信的,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更是笑话,可是郝风楼却知道,所谓的君意味着什么,他所意味着的,是合法性,是天下人的人心,是大明两百万之多的军队,是万万人提供的钱粮,大明的锐气还在,远不是明末那般的腐化,而这个锐气正盛的帝国,自己在它眼里,岂不是蜉蝣和螳螂,蜉蝣撼树何其不意也。
姚广孝见郝风楼脸色迟疑,竟是俏皮的朝郝风楼眨眨眼,最后狠狠吸口气,道:“为师其实没教你什么东西,可是假若有一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为师告诉你,这谋反的真谛是什么,你好生谨记,其实为师并不指望你将来能用得着,你权且当做是以防万一,至于到时是非成败,就看你自己的命数了。”
说到了自己的老本行,姚广孝顿时变得有些激动了,伸出手来,他的手在颤抖,去抓住郝风楼的手,狠狠的握住,一字一句的道:“要谋反,当然不易,可是这谋反的手段,说来也容易,要克敌,必须得用田忌赛马的办法,大明有精兵百万,你能与他们硬碰么?不,不成,所以对付官兵,你必须懂得分化,必须造出各种流言,甚至要和他们讲道理,告诉他们,他们在前方卖命时,在京师,有多少人醉生梦死,要告诉他们,他们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多么可笑;可是对读书人,你却没必要讲道理,你得动刀子……”
姚广孝絮絮叨叨的说着,眉飞色舞,说到最后,他凝望郝风楼,道:“记住了吗,为师不愿你去冒险,去走为师走过的路,可是凡事就怕万一。当今陛下,待我甚厚,你更不可对他有异心,只是他日实在万不得已,才可用为师教授你的办法。哎……为师险些忘了,为师眼下竟是在弥留之际,竟和你说这么多不着边的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为师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不过……为师临死之时,却还要送你一个大礼,这个大礼,想来能助你一臂之力,你且去吧,且去,等收到了礼物,却要谨记为师对你的关照。”
郝风楼心事重重,点头出去。他夜里自是在这兰若寺里住,半夜的时候,姚广孝昏厥过去一阵,在这儿的一个御医连忙进去抢救,足足到了四更,姚广孝才缓过来一口气,郝风楼这才放心睡了,一觉醒来,却是知道,陛下的圣驾到了。
郝风楼连忙出去迎接,便看到了心事重重的朱棣已带着大批侍卫到了山门,紧接着朱棣进了姚广孝的禅房,足足待了一个时辰,这才出来,朱棣看了一眼在外头侯驾的郝风楼,朝郝风楼招招手,道:“你来。”
郝风楼实在捏了一把汗,他突然想到,姚广孝对朱棣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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