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把所有的铁矿石运到谅山去,这一车的铁矿石,也练不出多少铁来,运了去,又能换多少银子?所以他们要将这铁矿石先进行粗糙的提炼,炼成生铁,再送去谅山,谅山的工坊,再将其打制成精钢。
这里头每一个环节都是银子,矿山的成本越来越高,招募的人力越来越贵,而且必须要精壮的劳力,你出不起大价钱,人家便跑去谅山谋生了,此外还要建个小高炉,要招募一批铁匠,还要购置一些大车,招募一些人手负责运输。
这一来二去,想要做这等买卖,没有个几千上万两银子,那是断然成不了事的。
可是桂林终究庙小,也不会有这样一掷千金的豪族,那么这买卖怎么做呢?大家自然有办法,那便是告贷,反正只要这买卖能做成,便能日进斗金,谅山那儿的铁价又是节节攀高,不愁销路,咱们王家满打满算,只能拿出纹银三千,可是不怕,王家终究是在地方上影响力巨大的人家,终究世代在此,诗书传家,祖父修桥铺路,父亲办过善堂,影响力自是响当当的,而且世代盘踞于此,姻亲无数,亲朋好友,遍布桂林,于是王家出来,大家一起搭伙吧,你出一点,我出一点,或者你借一点,算你一分的利,大家一起发财。
和便是最粗浅的办矿形式,既分担了风险,又可大家一起从采矿中分一杯羹。
桂林府内七十多家矿场,绝大多数,都是以这样的形式组成的。
本来他们每年都有进项,然后再分红或者还账,只要年成和往年一样,十年八年,便要腰缠万贯,可是现在,这么一个消息传出,所有人懵了。
人家不要铁矿石,就意味着你采出来的矿成了无用的石头,石头是换不了银子的,没有银子,怎么去还账,前期投入了这么多银子,帐还没有还清,这可真正要家破人亡了。
几十个矿主当天便遇到了许多麻烦,因为债主和亲戚们上门了,大家不是傻子,这消息一经传出,大家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银子,既然这采矿无利可图,这帐,你总得还上吧。
不还?虽说大家是亲朋故旧,可是亲兄弟却还是要明算帐不成,你便是把你的矿山卖了,也得把银子筹措了来。
偏偏……这矿如今是一钱不值,谁会去买一钱不值的矿山呢,所以即便是矿主们变卖了家业,那些帐,怕也难以抵消。
他们一方面安抚债主,另外一方面,纷纷跑去府城,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看看官府的意思。
第七百六十二章:万山红遍
跑去找官府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你平时没少在矿里拿银子,平时这么多孝敬,今个儿总该你出力了。
于是刘雄的麻烦就来了。
他哭丧着脸,看着同样哭丧着脸的矿主。
这些矿主们七嘴八舌,一个个把话说得很死。
“大人,此事若是不给个解决之道,咱们可就真正完了,不但矿场要完,进项化为乌有,便是我等身家性命尽都朝夕不保;请大人无论如何想个办法,不能再这样下去。”
“矿场完了,那数万的矿工怎么办?他们揭不开锅,是要闹事的。”
“平时大人有何摊派差遣,小人们哪个敢不依?如今大难临头,还请……”
这刘雄却也是烦了,他自己还有一堆子麻烦呢,他们完蛋了,自己能幸免么?可是自己终究只是个知府,又不是天王老子,这事儿难道是自己能解决的?当真能解决,又何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
他心里想着,却只能无言以对,苦苦笑着,作声不得。
“大人,这朝廷为何要绝禁商贸,为何非要和郝家为敌?咱们虽是草民,有些话本不该说,可如今却非说不可,如今这广西乃至广东数省,多少人指着郝家的饭吃,现在闹到这个境地,不知有多少人要为之破家,想必朝廷是不知这里的实情,因而才如此冒失,大人既是本地亲民之官,理应上书。俱言我等的难处,还望朝廷能够开恩……”
有人并不晓得这里头的内情,现在郝家那边的消息只是朝廷不准。因而不再收购,他们只误认为此事是朝廷的意思,因而心里不免有些愤慨。
却也有人知晓一些内情的,只是苦笑叹气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天上神仙打架,咱们这凡夫俗子却是遭殃,哎。真是没有活路了……”
见刘知府态度如此,大家虽有的求饶,有的哭笑不得。有的叫骂一通,却是没有半分头绪,只得怏怏出来。许多人走投无路,欲哭无泪。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只是这一天夜里。却不知有多少人彻夜难眠,到了清早,更坏的消息传出来了。
许多矿主连夜席卷了家什,带着一干家眷跑了。
没有错,果真是跑了,把矿场丢下,把宅子丢下,带着谅山那儿钱庄的通票。还是金银细软,一夜之间在这桂林府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终究也算是有门路之人。真要逃,天高海阔,大不了到谅山去,甚或转道去苏门答腊,去吕宋,总之,这儿是不能呆了,这偌大的债务,即便是变卖了所有家产也不可能抵上,而且那矿场还有这么多的矿工等着结算工钱,与其如此,还不如卷了细软跑路为上。
这边细软一卷,人没了踪影,一时之间,桂林府乱套了。
那些个债主们本就担心了一夜,如今看到人去楼空,一个个如丧考妣,自然少不得要捣乱的。
而真正的隐患却不是他们,这些体面人家,即便是破了财,至少也能勉强度日,总不至于饿死,可是有一种人,却是没法儿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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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山脉深处,平时便搭着帐篷住在山里的矿工们的生活是极为单调的。
这里的条件极为艰苦,又有监工看着,每日卯时不到就要起来开始入山挖矿,一日下来,天黑才能回去,紧接着便是倒头入睡,若是遇到雨季,那便更糟糕了一些,即便如此,也是要上半天的工,这里蛇虫蚂蚁多,条件真真是艰苦无比,一般人是绝不可能坚持下来的。
不过矿工们依旧在此,并没有人刻意要逃离,因为他们此前的生活并不比这里好到哪里去,更不必说,在这里能吃个饱饭,甚至能有一些余钱。
婆娘和孩子都要养活,靠的就是他们的苦力,也正因为如此,对他们来说,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
一开始的时候,只是有零星的消息传来,都是监工和工头们在压低声音说话,许多只言片语,如东家、郝家、朝廷之类,这些话和矿工们无关,因为即便是东家,也和他们相距甚远,只有到了年尾的时候,东家才会在许多掌事的拥簇下匆匆来这里来一遭,就在这矿洞外头弄几个猪头,插几根香,给山神老爷磕个头,而后便等来年再来了。
矿工们只认一样东西,他们出了力,就是来换钱的,这是他们的准则,至于山外的任何东西都和他们不会有交集,更不可能和他们有什么干系。
只是……情况终于有了变化,他们突然意识到,那些朝廷、郝家、东家之类的字眼居然跟他们息息相关。
东家跑了,东家一跑,最先得到消息的是这儿矿场上负责的几个钱粮主事,还有几个工头,这些人当夜也不知所踪。
当大家一觉醒来,竟是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没有人来催促上工,便是连送入山中的粮食也不见了踪影。
可怕的流言开始传开,东家跑了,其余人都跑了,工钱没了,什么都没了。
上千条精壮的汉子聚在一起,如今却是出奇的绝望。
他们的生活本就单调,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许多人偶尔会耍一些钱,有人外头欠着债,也有人为了让妻儿过的好一些,比如会举债回家建个房子,他们并不害怕赊欠,因为他们有气力,只要有一口气在,气力便是换来银子,所有对美好生活的预期都在这一身气力身上。
而现如今,真正是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工钱在哪里?”
“是郝家和朝廷有纷争,朝廷不准咱们挖矿。”
“他娘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更可怕的消息传来。
就在七十多里外的九龙寨,土人们反了。
三千土人,据说直接在山下的集市与差役发生了口角,最后有人直接杀了官,攻占了县城。、
究其原因,无非是从前总有商贾去集市收购木材,而土人们也会像从前一样,每隔赶集的日子便会下山交易,结果商贾们个个不见了踪影,这些木料顿时一钱不值,土人们不肯走,官府无奈,只得驱离,结果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反了天。
“不好,不好,历山矿反了,是周楚打的头,说是没有了活路,唯有奋力一搏。”
历山矿距离这里不过二十里,周楚大家都晓得,是个工头,他虽是工头,却颇为义气,在矿工中声望很高,如今他振臂一呼,竟是上千人直接提着各种工具与他走出了山去。
矿工们突然冷静下来。
他们意识到,受害的人已经不只是他们一个两个,他们也意识到,摆在他们面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死路,不能挖矿,而他们也再不愿意回到乡中租种土地,妻子孩子无人养活,便是自己,怕也不能再吃一顿饱饭,没有了生计,他们一无所有。
另一条路,就是像所有人一样,直接拿起工具,把这心里的愤怒统统发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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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在沉默,谁也不愿意做出头鸟,他们都看着别人的眼睛,希望从别人的眼中去牟取一个出路。
最后有人压低声音道:“反吧,反吧,大家都反了,咱们没有了活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不可闻。
有人正色道:“不可啊,不可啊,谋反是要抄家灭族,是死路一条……”
这个声音却被另一个愤恨的声音所淹没:“不反,难道不是死路一条么?反,反他娘的,讨回咱们的工钱!”
许多地方,七零八落的响起一个声音:“反了,反了!”
愤怒的声音越来越多,而理智的声音终究被淹没。
那之前起头的人举着矿镐跳到了高处,杀气腾腾的道:“杀到府城去,平时咱们没少受那些狗娘养的东西欺压,今日,讨不回工钱,不给咱们挖矿,咱们便砸烂他们的脑袋!”
“杀!”
即便是方才理智的人,此时眼睛也都红了起来,他们疯狂的挥舞着手中的拳头又或者是工具,无数条手臂伸向天空方向。
“跟我来!”带头之人,一下跃下土堆,随即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朝着桂林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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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三章:铤而走险
桂林府反了,梧州府、柳州、思恩各府皆反。
事实上,这一次的危机其实早已酝酿,大量的精壮聚集,其实本身就是个火药桶,若是能让他们安生立命便罢,一旦让他们没了活路,这烽烟四起,本就是必然。
一时之间,四座县城被占,紧接着各路反军纷纷称王,至于他们到底要反什么,又有什么诉求,反而已经不太重要了。
而在南宁府,这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这儿自是绝对安全的,而事实上,那些反贼确实是不堪一击,朝廷在这里,近十五万军马,皆驻在重要的重镇上,反贼主要袭击的往往是薄弱处,虽然看上去,各路相加起来有十余万人,可是只要南宁府这儿的中军大营一道军令下去,便可在数月之内彻底平息事态。
云南总兵官沐晟此刻却是大为头痛,本来此次,他是奉旨防范郝家,而名义上则是防止交趾的叛贼蔓延只云桂二省。无论是何种理由,天子对他也还算是信任有加,虽然只是给了个云南总兵官的官衔,却让他都督云桂军政,天子这等信重的态度,如今却闹出这等事来,却不知该如何向朝廷交代了。
剿贼自然是要剿的,这一点,沐晟没有丝毫的犹豫,只是如何一个剿法,却还有待商榷。
这一方面,他感受到此次各府反叛绝不会是偶然,因为事先的时候,郝家就有许多的小动作。虽然看上去,郝家与这些无关,可是沐晟却是知道。这与郝家关系甚大,既然如此,郝家这样做,有什么图谋?会不会在这个节骨眼,郝家与广西内部的反贼合谋,一旦如此,那么布置于谅山一线的军马是绝对不能轻动了。其他各大关塞亦要加紧防范,而自己必须坐镇于南宁,以防生变。
可是另一方面。朝中那些御使必定要借机弹劾自己,现在群寇四起,若是自己不全力进剿,尽力平息事态。以最短时间内弹压。甚至要摆出一副竭尽全力的架势,甚至亲自带着一支军马前去杀贼,只怕到时候,若朝中群起攻之,连沐家这儿都要受到自己的牵连。
世上的事本就大抵如此,很多时候,事情发生,那些好事之徒其实未必看的就是你的结果。他们要的却是你的态度,若是态度不好。玩一个举重若轻的把戏,那些污言秽语岂会轻易断绝。
正在沐晟犹豫不决之际,而这个时候,却是出事了。
“大人,谅山聚集数万人马,陈兵于边境一侧,似乎……似乎……”
“似乎什么?”沐晟吓了一跳,他感觉到不太妙了,广西境内出了反贼,郝家又突然有了动作,没有错,这一切都是人家布置好了的,莫非这战火当真要起了?郝家这些人倒是真正胆大包天。
“似乎会有大动作,据几处的守备来报,说是他们已准备了堆积如山的辎重,且封锁了几处口岸和关卡,迁离了靠近广西的许多百姓……”
沐晟脸色铁青,对郝风楼那个曾经的老战友,他却是多少知道一些的,此人行事神鬼莫测,况且谅山有精兵十万,虽然人少,可是沐晟也是带兵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