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郝风楼安下了心,他知道,这么大的事,已经不可能是一个通判或者是南镇府司能够主持审理的了,直达天听是肯定的,至少在这段时间之内,自己可以好好坐下来,想一想自己的得失。
不见天日,没有时间概念,也只能依靠送饭的次数,大致能判断出已过去了两日。郝风楼出奇的冷静,他心里竟有几分悲哀,想到了许多人,原本意志消沉,却又突然打起精神,不,他绝不能获罪,一定有办法,或者说一定要想办法解决眼下的问题。
不知什么时候,门突然开了,悄然进来一个娇小的人影,削肩细腰,长挑身材,来人带着一个帽兜,披着一件绒毛的披风,灯影下,看不清面容。
郝风楼起身,记忆中想不到这个人是谁。
等到帽兜打开,首先看到的是乌黑的头发,挽了个公主髻,髻上簪着一支珠花的簪子,上面垂着流苏,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小小的鼻梁下有张小小的嘴,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弯,带着点儿哀愁的笑意:“师傅。”
郝风楼迟疑了一下,不太敢确认的道:“陆……小姐?”
女子叹口气,扬起脸,郝风楼看到她的目中泪光点点,陆妍点点头,福了福身:“你还好吗?父亲将你拘押于此,并非是故意要为难你,当时父亲恰好途径东华门,听到了动静,心知不妙,所以连忙差遣人将你拘押,他有自己的苦衷,其实是为了保护你,以免被其他人拿去。他说你在京师得罪了一些人,许多人想置你于死地,所以……”
一边说,陆妍一边屈身拿出跨在臂上的食盒,放在桌上:“父亲说,两家是世交,纵然不可能赦你无罪,可是保你一时平安,却是可以的。父亲毕竟是前军都督,以伤害宗室的名义拿你,却也无可厚非。”
原来拿自己的陆峰,郝风楼吁口气,惭愧的道:“倒是有劳陆伯父。”
陆妍期期艾艾道:“你家里我也去了一趟,叔父和叔母二人很是担心,尤其是叔母,哎……不说这些,我给你带来酒菜,你先吃一些。”
白白净净的手揭开食盒,显然是自幼娇生惯养,摆起酒菜来显得有些慌乱,白皙的额头竟是渗出一点汗来。
郝风楼倒是没有拒绝她的美意,拿起筷子便吃,陆妍就侧立一边看着,突然眼眶微红,秀鼻忍不住抽搐几下,想要放声哭出来。
郝风楼停下筷子,叹口气,道:“其实……我不是你的师傅,我是个骗子,所以你也不必哭,自此之后,我们形同陌路就好。”
陆妍咬着唇道:“不是这样的,你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郝风楼觉得有些酸楚,勉强笑起来:“其实我是骗你的,哈哈……亏得你也信,当时只是逗你玩玩,你看我自从镇江到现在,可曾提了六礼去提亲吗?可曾去寻过你吗?”
陆妍哭哭啼啼的道:“不,不,我知道你有许多事做,你已经从新做人了,你的事我都在打听,你立了功,再没有去和人聚赌,也……也没有……”
郝风楼唏嘘不已,扪心自问,自己好端端的纨绔不做,好好的流mang不耍,偏偏要去做正经事。
陆妍小心翼翼看他:“我想了许多,其实师傅并不坏,从前都是以讹传讹,被人中伤,况且……况且……我都被你看过了。”
郝风楼拿起筷子,用吃菜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陆妍委屈的道:“天下的事,总能过去。父亲那边,其实虽然对你不满,可是终究……你要你诚心去道个错,他总是会回心转意。如若……如若真的迈不过去今日这个坎儿,我……我定记得师傅的教诲……”咬着贝齿,似是下定了决心:“我……我要削发为尼……”
满口的酒菜,差点喷出来。
郝风楼拼命将口里的食物下咽,连忙灌了一口酒,这才舒服一下,平视着这个不谙世事的傻丫头,道:“削发为尼?你若是削发为尼,那我便要下阿鼻地狱了!”
陆妍苦笑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当日既然退了婚,你为何又要混进府里来,你既然教我嫁鸡随鸡,现在却又为何不要我?我……我……”
郝风楼深吸一口气,道:“你不要哭,你一哭我便头疼。”
陆妍抽泣道:“可是你叫我怎么办呢,我又救不了你。”
郝风楼脸色凝重起来,背着手在不大的空间来来回走动。
郝风楼没有注意到,陆妍一直悄悄在观察自己,郝风楼琢磨起来的认真劲儿有颇有魅力,尤其是那微锁的眉头,带着几分忧虑,又有几分镇定自若,一个沦为阶下囚的人,不应当有这样的镇定。
陆妍神情恍惚一下,垂下了头。
郝风楼驻足,正色道:“你真的想救我?”
陆妍不哭了,认真的朝郝风楼点头。
郝风楼道:“那就帮我递个消息去百户所好吗?有个书吏叫周芳,你去寻他,请他帮个小忙,若是这件事成了,我就有脱困的机会。”
郝风楼一直想传递消息出去,可是总没有靠谱的人,不过他自己也清楚,自己是重罪,一般人想见自己只怕并不容易,陆妍能进来,多半还是靠着陆峰的关系,眼下只好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这个傻丫头。
陆妍道:“你慢些说,我怕忘了。”
郝风楼反反复复的将自己的传话说了几遍,最后郑重其事的道:“你记住,要让周芳尽快布置,一定要快,我估计,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陆妍道:“我现在就去,你……你还有什么要交代?”
郝风楼站起来,摸了摸她的头,陆妍想要躲闪,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死死闭着眼睛,不敢去看。
郝风楼叹道:“辛苦你了,为师若是还能出去,下次一定给你继续讲故事。”
陆妍戴上帽兜,快步去了。
牢房里又变得无比幽静,这种关小黑屋的感觉,郝风楼很不喜欢,外界的事务他知道不多,而眼下唯一能做的,怕也只有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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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御审
宁王是在当日入的宫,自是一把老泪的陈说委屈,堂堂宁王竟是失声痛哭,朱棣安抚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将他稳住。
紧接着,都察院的奏书适时的递了进来,不少御使弹劾请陛下立即主持公道。
郝风楼平素就没有给大家留下什么好印象,此时更是墙倒众人推,许多人求之不得落井下石。
随后,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文渊阁大学士解缙、此外还有翰林黄淮、胡广、胡俨、杨荣、金幼孜、杨士奇人等的奏书也递了上来。
永乐登基之后,朝廷的权利已经从各部的尚书逐渐转移到了翰林院,尤其是一些亲近的翰林侍读、侍讲,由于日夜陪伴君侧,成为朱棣的主要顾问,因此虽然品级不高,却已掌握了中枢大权,大明朝的内阁也正因为如此有了一些雏形。
当然,朱棣如此安排,自然有他的用心,他是靖难来的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建文朝的那些老资格们,朱棣信不过,反而提拔这些新人,委以重任,更让他放心一些。
在奉天殿里,一场讨论围绕着东华门事件悄然开始。
解缙的态度最为坚决,正色道:“陛下,郝风楼此举已与谋反无异,如今天下侧目,宗室疑心,为安宇内,还请陛下立即下旨以谋逆罪论处郝风楼,明正典刑,以安众心。”
解缙率先开口,胡广立即附议,这位胡大人很是年轻,乃是建文二年的进士,不过如今已高居侍讲学士了。而他第一个出来支持,一方面固然有他自己的想法,而另一方面,却是因他与解缙乃是同乡,在江西吉水有一句童谣,说是一门三进士,五里三状元,十里九布政,九子十知州。这其中的五里三状元,讲的就是解缙和胡广,他们二人祖籍相隔不过五里地,又都是状元出身,同乡加同僚,英雄惜英雄,早就穿了同一条裤子。紧接着金幼孜与胡俨二人也都点头,纷纷道:“臣等以为应当如此。”
没有错;金幼孜与胡俨一样,也都是江西人,不只是如此,同殿之中的杨士奇,其实也是江西人士,在场的人中,江西人占了足足七成,既是同乡,少不了拉帮结派,而且也没有为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而得罪解缙的必要。
倒是杨士奇和杨荣二人默然无语,杨荣不吭声,是因为他素来受江西帮的排挤,没必要捧这些人的臭脚。倒是杨士奇,虽也是江西人,却似乎看出了朱棣脸上的不快之色,他心里忍不住琢磨,陛下如此,定有什么苦衷,此时也不急于表态。
果然,一干人气冲冲的表态之后,朱棣并没有直接点头称是,反而是看向了保持沉默的杨荣和杨士奇二人,语气平淡地道:“二位爱卿有什么主意呢?”
一般情况,这么多人都一致的提出了意见,天子却突然又问为数不多的两个沉默之人,态度其实就已经十分明确,天子对解缙这些人的表态很不满意。
杨荣沉吟片刻,才道:“微臣以为,事情已经发生,固然是无法挽回,可是国有国法,若是立即裁处郝风楼,反倒显得宫中为讨好藩王而不惜一切息事宁人,这样做固然是好,却也不免让天下人以为陛下有失公允。郝风楼毕竟是天子亲军,若是寻常人倒也罢了,可是他的身份却也敏感,倒不如先把事情弄清楚再做决断,如此一来,若是果有亲军不法,自是严惩不贷。可若是情有可原,却不分青红皂白的袒护宗室,难免让人诟病。”
朱棣阴着脸,仍旧没有表态,最后看向杨士奇,道:“士奇怎么看?”
杨士奇深深地看了朱棣一眼,似乎揣摩出了什么,平淡地道:“杨侍读所言不差,不过微臣也有一些浅见,事情闹得这么大,郝风楼肯定要惩处的,关键在于如何惩处,陛下应当追根问底,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而后再进行惩处。”
这番话似乎和杨荣的意思差不多,其实却是差之千里。杨荣的意思是,把事情查清楚,分出对错来,再进行处置。可是杨士奇虽然也主张把事情查清楚,可是查清楚的本意是分清责任,若是郝风楼确实占理,但还是要惩处,当然,这个惩罚就要轻上许多,解缙这些人喊着要以谋反惩处,这太重了,只要郝风楼没有错,再将他削职为民,如此,不但给了宗室们交代,看这意思,似乎天子也有保全郝风楼的心思。
解缙这些人直接以谋反论处,不但无情,而且给人一种天子纵容宗室的感觉。杨荣呢,公事公办也不好,若是郝风楼当真无罪,最后权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伤的人毕竟是宁王世子,宗室们还不要炸锅?
反而杨士奇的法子最是妥当,就算郝风楼没有错,陛下依旧给予了处罚,这是照顾藩王的颜面,给宁王一个交代,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朱棣笑了:“士奇所言甚是。”
这一句话出来,让解缙等人顿时有点脸色挂不住,老乡坑老乡,谁知道,这时候杨士奇居然推陈出新,投了陛下所好,反而他们显得里外不是人了。
杨士奇却是苦笑,他一开始就感觉事情不对,因为天子不顾忌这个郝风楼,还需要找这么多大臣来商议?直接一句话,姓郝的脑袋就搬家,这个世界自然也就清静了,何必多此一举。所以他早就预料陛下召大家来未必是询问意见,而是要得出一个符合他心理的答案,这个答案就是,既要安抚住藩王,同时,也没必要取了郝风楼的性命。
朱棣随后又问:“既要彻查,又当如何彻查?”
大臣们面面相觑,大致已经明白了陛下的心思,怎么查又成了一个问题。
假若是让锦衣卫自己去查,难免包庇,其他衙门呢?其实也未必靠谱,大家都知道,宁王的影响很大,最后查出来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大抵是要有失公允的。
解缙吃了一次亏,现在倒是谨言慎行起来,其他人见解缙不做声,也不好发言。
倒是杨荣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牵涉藩王,陛下不可置身事外,臣窃以为,该当当殿御审,以陛下之能,方能明辨是非。”
朱棣抚案,笑而不语。
杨士奇补上一句:“杨大人所言甚是,陛下御审,才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这番话很厉害,别人来审,若是郝风楼无罪,宁王那边肯定不能接受,也肯定要跳出来大骂不公。可要是郝风楼有罪,别人只会认为这是有人袒护宁王,陷害忠良。御审的作用不是解决问题,而在于安抚舆论,天子出面决断,谁敢不服?
朱棣笑了,点头称善,道:“如此甚好,后日廷议,那么……就定于后日召宁王等宗室,再押郝风楼入宫。二位杨卿留下,和朕说说御审问事宜,其余人等各忙公务去罢。”
解缙等人灰溜溜的被赶了出来,许多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杨荣倒也罢了,偏偏这个杨士奇让大家感觉背后被插了一刀,出殿之后,解缙走在前头,胡广快步追上去,用吉水话道:“解学士,杨士奇是怎么回事,事先为何也不通融两句,突然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
解缙的脸色平静,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一抹余晖,却是反问:“这个郝风楼,你怎么看?”
胡广叹息道:“不好说。”
解缙笑了:“不是不好说,是有些事不方便说,太子殿下花费了这么多心血去裁剪朝廷开支,增加岁入,可就为了这个郝风楼,结果得来的却是陛下的斥责。你以为只有杨士奇看穿了陛下的心思?不对,杨士奇看到的只是陛下。而本官所虑的却是以后。你明白本官的意思了吗?人无远虑,纵无近忧又如何?所以,不必理会杨士奇,谁更高明,还是未知之数。”
第一百零六章:陛下圣裁
朱棣的心思其实很好猜测,至少在三宝看来很是简单明了。三宝知道,郝风楼落难,祸根还在那一日奉天殿里。
朱棣之所以要保郝风楼,一方面是东华门那儿确实有真金白银,另一方面,郝风楼是朱棣的人。
当然,要完全保住却不容易,宁王给予的压力实在太大,以至于连朱棣都不得不丢车保卒,所以对朱棣来说,假若能够保住郝风楼性命,至于其他都可以用来牺牲。
御审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南京城,一时间百官议论纷纷,不少人觉得陛下太过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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