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望着她哀声哭泣,目光悲悯,似有千言,却又无从以对。只有清烟盘踞缭绕,仿佛在叹息不止。
她曾经的誓言,又象雾一样,淡淡地显隐在空气之中,一个字,一个字,袅袅地飘过。
“回家了吧?”话一出口,红玉就觉得多余,出了寺,不回家还有哪里可去?可是她就是,好象有什么预感,非得多这一句嘴。
果然,寒蕊说:“不,去营里。”
红玉一下张大了嘴,去营里?难道公主还没有死心,还想强求?
“郭将军,郭将军,”兵士跑进帐中:“公主来了,在房间等你。”
平川正在跟几个军官一起画作战图,一听说寒蕊来了,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发火,搞什么,跟她说了,别再到营里来,怎么又忘了?!
张口就说:“叫她等着。”
士兵说:“公主有话,召你即刻觐见。”
平川脸色一变,窝火,却又无可奈何,一转背,噌噌地走了几步,忽然想了什么,火气倏地消了,疑窦渐地涌上来。
她从来没在自己面前端过公主的身份,这是怎么了?
寒蕊静静地坐在房里,看见平川进来,安静地说:“坐吧。”
平川疑惑地望着她,坐下。她一反常态的反宾为主,让他不习惯。
“我今天,不是来跟你吵架的,”寒蕊说:“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问完就走。”
平川看她一眼,沉默着,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然后起身,给寒蕊也倒了一杯。
她望着茶杯,微笑一下:“这是你第一次,主动为我做事。”
平川没有回答,垂下眼帘,喝一口茶。
“上次吵架,只是你离家出走的一个借口,就算没有吵架,你也想好了,要搬出来,是吗?”寒蕊语气很慢。
平川默然良久,回答:“是的。”
“你为什么要逃避?”她的话语,无奈而忧伤。
他深吸一口气:“你知道答案。”
“难道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她怎么能说服自己要甘心呢,她如此深爱,他却如此厌恶。
平川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寒蕊又轻声问道:“知道我爱你吗?”
他轻轻地点点头。
“知道有多爱吗?”她的眼眶,微微地湿润了。
他依然是沉默着,点点头。
“那么,你爱我吗?”她的眼里,渐渐的雾气漫起。
他没有回答。
沉默,等于否认。她长吁着,问道:“你,爱过我吗?”
她以为,他会依然固执地选择沉默,可是出乎意料地,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她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也屏住泪滴。她再问:“你能告诉我,你爱过吗?”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抖,有水气氤氲。
苦涩的过往被她一句轻飘的话语挑起来,他默默地点点头,双眼一合,是修竹的身影淡淡拂过。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着他点头,心如刀绞,却死死地咬住唇,不敢眨眼。眼泪是即将决堤的洪水,她不能开这个闸。
“如果,如果你没有爱人,会爱上我吗?”她轻轻地站起了身,走向他。
“也许吧。”他黯然地一扬脖子,喝光杯子里的茶,浓的茶,苦得心悸。
她终于站到了他面前,含泪相望,:“你恨我吗?”
他不看她,摇摇头,站起来,转过身。这样的对话,还有必要进行下去吗?他不想揭开自己的伤口,也不想因为真相而伤害到她,因为,他不愿意撒谎。
忽然,她从背后,轻轻地,小心地,抱住了他。
他一震,浑身僵硬,想拒绝,想挣脱,可是她没有用力,正是因为她的瑟缩,让他有了一瞬间的迟疑。她是那么那么的爱他,让她抱抱,又何妨呢——
这是对她的可怜,还是别的,他说不清楚。面对着饱受伤害的她,想到这是他给予的伤害,他心软了。
“你恨我是吧,我知道的。”抱着平川宽厚的背,寒蕊悲伤地闭上眼,任双泪流下:“我也恨你,比你的恨更深。”
“我还恨每一个爱你的女人,我要尽我所能,我要天天诅咒,不让她们得到你!”她低低的声音,带着无以伦比的绝望,恨意汹涌。
他咬了咬牙关,脸颊侧面骨节硬邦邦地凸起,而后一松劲,他默默地仰头,向天。
只能无言。
“你就是这样,连谎也不愿意撒,哪怕说一句违心的谎言,都不肯……”
你就是这样,非得逼着我死心——
泪水流进嘴里,是咸咸的,淌在面上的每一滴都带着温热,同时也丝丝缕缕地剐去了她心脏的温度。
她终于可以这样堂堂正正地抱着他,抱自己的丈夫,也终于不再担心他的拒绝、反抗和反感,但是,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她用力地一箍,感受一下他的存在,然后,轻轻地松开手臂,往外走去,低声道:“你回家去吧。”
这一步跨出去,她再也没有回头。
平川,我走了,你再也不属于我,或者说,你从来,都不属于我。
不管有多心痛,我都决定放手,不然,再这么下去,我的爱愈深,你的恨愈深,我们只能是仇人。
也许现在,我们已经是仇人了,在反目之前,我只能选择离开。
别了,我的爱人,强求是枉然,除了徒增自己的心痛,别无其他。别了,我的爱情,卑微如尘埃,来去都只有自己悲哀。
我给了你一年的时间,舍弃了一切,却换不来你一点柔情;我给了自己一年时间,等待与付出,已经倾尽了一生的耐心。落花虽有意,流水终无情,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贵为公主,却也不能免俗;贵为公主,却也难违天意;贵为公主,仍有得不到、求不来的东西,比如你平川的爱情,就是这么,这么的渺茫……
她注释着前方,前方是一片虚无,她又想起,那日在佛前许下的誓言,“大慈大悲的佛祖,请您赐予我和平川一段姻缘,如果可以的话,请您保佑,让他爱上我,只要他能爱上我,我愿意,付出一切,我愿用自己所有的一切来交换,富贵、权势、宠爱、幸福、优越、快乐,一切的一切,换他真心地爱我。”
“我愿为他,耗尽此一生,下世入地狱,复不悔……”
寒蕊默默地蠕动着嘴唇,喃喃地地重复道:“我愿为他,耗尽此一生,下世入地狱,复不悔……”
“复不悔……”她凄然一笑,泪流满面。
今天,把所有的泪流干,从此后,我不再为你流泪。
离开你的生活,相忘于江湖。
第36章 留余情公主一力担责 (上)
寒蕊从营里回来,直接去了集粹宫。
“母后,”寒蕊缓缓地跪下:“我回来了。”
恩,皇后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不会再回郭家了,因为一年之期已到,女儿无能,未能为郭家添丁,按照当日的承诺,当自行离开。”寒蕊平静的声音,让皇后心颤:“母后,您还愿意收容我吗?”
皇后默默地起身,走近,拥住女儿,心酸道:“还住明禧宫吧,母后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寒蕊轻轻一笑,红了眼眶,幽声道:“母后,您什么都知道的……”
“不说了,回来就好。”皇后将女儿揽进怀中,说:“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我错了,母后,”寒蕊动情地说:“我不该那么任性,让你们担心……”愧疚和悔恨,一涌而起,喉头哽咽,泪水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不说了,不说了,”皇后柔声制止道:“过去了,就算了,都别想了啊——”
寒蕊情不自禁地抱住母亲,哭泣起来。
带着满腔的憧憬走进郭家,却是带着满身的伤痕回到皇宫,她的委屈不堪回首,临到末了,却终究还是敌不过命运的安排。世事没有例外,对公主,也不例外。
寒蕊已经沐浴完毕,披散着头发,着了中衣,正准备上床,皇后还在好言开导,忽然听见宫门口一声长喏:“皇上驾到——”
还没来得及接驾,皇上就进来了,张口就唤:“心心!”
“父皇。”喊声还在喉咙里,寒蕊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哎呀呀,受什么委屈了?”皇上爱怜地抚摩着女儿的头发,心疼地说:“去把驸马召来——”
“不要!”寒蕊凄声道:“请父皇卸了他驸马的名号。”
“要卸名号?你不要他了?”皇上有些惊讶:“这可是件大事呢。”
“是,我不要他了。”寒蕊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他跟我再也没有关系了……”
“你们吵架了?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皇上佯装生气道:“要不,父皇把他召进宫来,训斥一顿,打上几鞭,给你解解气?”
“不要……”寒蕊哭倒在地上。
皇后终于说话了:“皇上,你少说两句吧。”
“哎呀,你不是不糊涂么,”皇上靠过来,有些失了主张:“小夫妻吵架,自然是要劝和,你不喜欢平川,也不用这样啊……”
“你知道什么?!”皇后忽然来了脾气:“他们算什么夫妻?!平川根本就没有碰过她!”
“什么?!”皇上大吃一惊:“不是寒蕊摆公主架子,气得他离家出走了么?不是这样的么?”
“不是!”皇后愠怒道:“那只是台面上的说法,怕你担心。”
“你都知道?怎么早不说呢?!”皇上忽然怒起,吼道:“朕要砍了他的脑袋!”
“郭平川!如此羞辱朕心爱的女儿,”皇上难以自制地嚷嚷起来:“朕要砍了他的脑袋!灭他满门!”他手指不断地朝天戳着,忿忿然地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吹胡子瞪眼好生恼怒。
长这么大,从未看见父亲如此气急败坏,寒蕊惊恐万分,瞪着父亲,脑袋里已经炸开了花。
完了,父皇是真生气了,要动真格的了,平川要完了……
“来呀,传朕旨意……”皇上骤然立定,铁青着脸,杀气顿现!
“不要啊!父皇!”寒蕊一下扑倒在父皇脚下:“不要杀他,求求您了!”
皇后也大惊失色,疾声道:“请皇上三思!”
皇上痛惜地望望脚边的女儿,语气坚决道:“不杀他,何以谢天下?!”
“父皇,他不是我的驸马,还是国家栋梁啊,父皇,蒙古大患,还有赖于他啊……”寒蕊哭求道:“女儿知道父皇是心疼女儿,可是,不能因为女儿丢人,而意气用事啊……”
皇上有所触动,却仍旧默然不语。
寒蕊只好转想母亲求援:“母后……”
皇后定定地望着寒蕊,她知道,尽管伤得这样的狠,寒蕊依然,还是放不下平川。若是平川因此而丧命,寒蕊此生,定然都难以解脱了。她何尝不想跟皇上一样,一刀下去,就结果了这该死的郭平川,可是,国事当前,良将难求,如此冲动,当然不妥。
“皇上,”皇后终于说话了:“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平川……”
皇上斜一眼过来,愠道:“怪朕不该把女儿嫁给他?!”岂有此理?!
“我们都是有错的,”皇后幽声道:“寒蕊明明知道平川不喜欢她,还要一意孤行,你呢,还鼓动撺掇……”
皇上哼了一声,不服气,但也承认这一点。
“当日成亲,我说要威慑一下郭家,你说,嫁出去的女儿,她有她的家事,就不要掺合了,我想想也是,寒蕊自己都受得起,我们急,又有什么用?”皇后叹道:“如今想来,也是我们的态度,纵容了郭家……”
皇上默然合眼,此后发生的事,如今看来,都是寒蕊在做遮掩,民不报还官不究,皇后这么贤明的人,还不是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成亲那天,寒蕊就有过承诺的,她又哪能想到后面的事呢?一诺千金,何况她是公主,更应该说话算话,”皇后低声道:“所以寒蕊回宫,也是说明她言而有信,不以身份强逼于人,如果赖着不走,郭家又能如何?那样,让人看不起的,就是我们了。”
“那又如何?!”皇上闷声道:“就算责任各半,郭家如此对待朕的女儿,那又把朕摆在什么位置?!”他决然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父皇……”寒蕊凄声道:“错的是我,就不要连累无辜了吧。”
皇后默然道:“难道你还嫌不够丢脸,难道你非要天下都来看心心的笑话,来看我皇家的笑话?!”
话语重重地落在皇上的心坎上。
唉——
皇上长叹一声,颓然坐下,自语道:“那……”
“算了吧,父皇。”寒蕊求道。
“算了?!”皇上口气一凛,怨气难平。
“算了吧,皇上,”皇后低声道:“有女人家,哪能不受气的,别再难为心心了,算了吧。”
唉——
皇上重重地一声长叹:“早知今日,父皇当初……糊涂啊,唉……”
天还没黑,北风就呼啸而起,雪下起来的时候,是无声无息。
好大的一场雪,把天都下白了。
“将军……”不是士兵来唤,平川还不知道要在房里呆坐多久。
“什么事?”他惊觉,天就要黑了。
“士官们还在帐中等您……”士兵问:“您,还过去吗?还是,先去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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