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车骑将军、广陵县侯,以他的本事自己挣个王爷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为什么要来抢夺本来是他的爵位?父亲这是哪根筋搭错了?如果他不是这么偏心,而是一碗水端平,他们兄弟合力,以曹家现在的权势何止是一个王爷,就算夺了刘家的天下也是一句话的事情。如果他做了天子,他可以把几个兄弟都封成王,他不是没有那个容量,他也不是容不下自己的兄弟,可是他们为什么容不下自己?不仅仓舒一步步的把自己逼上绝路,就连子文、子建这两个同胞兄弟也站在仓舒那边,不跟自己一条心。亲兄弟靠不住,反要来靠别人。
父亲不公,老天不公。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坚持装模做样的做什么孝子。
曹丕沉默了半晌,低下头打开了手中的纸团,又展开看了看,嘴边掠起一丝狞笑,他一边将手中的纸伸到灯上点燃,一边对郭表说道:“密切注意邺城的动向,让女王不惜代价,一定要掌握丞相大人的一举一动,包括他的身体状况,随时向我汇报。”
“喏。”郭表连忙点了点头,“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准备几匹快马,随时准备出发。”曹丕忽然笑了笑,“我身体不舒服,说不准哪天也要回邺城去养两天病。”
郭表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连忙躬身应喏,退了出去。
曹丕看着手中的点燃的纸团,火光映得他阴森的面目越发的狰狞,他眯着眼睛,看着火光越来越暗,轻声的自言自语道:“如果你要装病,那就索性让你真病吧。”他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叫道:“来人。”
郭表大步走了进来:“将军?”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一切准备好了?”曹丕有些奇怪的问道。
郭表一滞,连忙说道:“已经安排下去了。”
“安排?不行,你要亲自去查看,确实万无一失,随时都能出发。”曹丕有些不满的说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能安排给别人做?”
“喏。”郭表被他说得红了脸,连忙低头应道:“我马上就去。”
曹丕脸色缓和了些,挥挥手说道:“嗯,去吧,顺便把伯仁叫来。”
郭表匆匆的去了,不大一会儿,夏侯尚急匆匆的走了进来,曹丕和他低语了几句,夏侯尚脸色一变,随即点了点头,大步走了。曹丕这才整了整衣服,搓了搓脸,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缓步出了门,在初冬的阳光下伸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出了院门,走到前厅张承他们闲坐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下,自有人送上茶和点心来,他略吃了两口,有些歉意的笑道:“真是对不住,刚才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乏了,诸位辛苦,我先告退。”
张承等人互相看了看,笑道:“将军请自便,些许小事,我们还能应付得来,有什么大事再向将军汇报就是了。”
曹丕拱拱手:“那就有劳了。”
许县。
荀彧恭敬的大礼参拜天子,依着礼节一丝不苟。
天子亲自起身上前扶起荀彧,打量着他的脸色,开心的笑了:“令君,快快起来。看来襄阳的水土确实养人啊,两年多的光景,令君不仅康复如初,步履轻捷犹胜往昔啊,只是还是那么清瘦,没有胖起来,看样子令君心中还有事情没有放下。”
荀彧拱手应了一声“唯”,然后才直起身来,微笑着回道:“陛下,草民……”
“哎——”天子有些不快的拦住了荀彧:“令君,你虽然现在没有官职,可是就不用自称草民了吧,朕对令君,除了君臣之义外,还有一份师生之情啊。如果令君觉得没有官职不便的话,朕这就下旨,令君想做什么,朕就封你做什么。”
荀彧笑了笑,只得把这个话题扯到一边不提,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无法称呼,只得说道:“臣彧在襄阳,虽然身处江湖,却无时不刻不在思念陛下,焉能做到无所挂心。不过臣在襄阳如果再呆两年,想来变得胖一些也不是难事。”
天子笑了:“看来曹爱卿把襄阳确实治理得不错,连令君都有些流连忘返了,怎么,令君还想回襄阳去吗?”
荀彧有些意外的看了天子一眼,觉得这两年不见,天子的气色也比以前好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象以前那样总是愁眉苦脸,举手投足之间,那股天子的威势也强了不少。他想了想说道:“陛下,襄阳确实不错,想必陛下可以从许县每年的博览会可以想见襄阳的博览会的盛况,也可以从荆州每年进贡来的方物知道襄阳的富庶,这些就不用臣饶舌了。不过要说是曹将军的功劳,恐怕他自己是不会承认的。”
天子有些意外的哦了一声,颇有兴趣的问道:“此话怎么讲?”
荀彧淡淡一笑:“陛下,曹将军治荆州,纯以黄老之道,他自己并不管事,除了在他车骑将军职责以内的军务之外,他大部分都是托付给别人来做的。各郡有太守,州有刺史,各负其责,他一般是不过问的。州郡县的官员们凡事无须请示,各自按章办事,自然水到渠成。故而曹将军离开荆州一年,荆州略无影响,一切如常。”
“黄老之道?”天子沉吟了一会,脸上的笑容有些假,他瞟了一眼旁边的尚书令刘先和侍中、太子少傅张昭,轻声笑道:“曹爱卿正是以黄老之道治荆益交扬四州的吗?”
“正是。”荀彧肯定的应声答道。
天子有些不快,这个荀彧真是不识相,自己对他这么礼遇,他倒好,两年不见,一见面先讲什么黄老之道,不知道朕对这个黄老之道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吗?看这个刘先笑得这么得意,朕就一肚子火,你们还嫌丞相大人不够嚣张吗,偏要搞个黄老之道,给他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黄老之道,真的有这么大的好处吗?令君是不是道听途说,风闻言事啊?”天子缓缓的说道,不快的语气傻子都听得出来。
荀彧却象是没听出来,他转过头看着面色有些不豫的张昭笑了笑说道:“少傅大人在襄阳也呆过一段时间,想必对襄阳的事情也了解得不少,难道说少傅大人没有向陛下说过吗?”
张昭有些尴尬,他曾经在镇南将军府呆过一段时间,对襄阳的情况当然了解,他也和天子说过,不过他是研习春秋的正宗儒生,虽然以他的道德不至于颠倒黑白,可是说到襄阳的政绩的时候,他不可避免的尽量不说曹冲那近乎放羊的黄老之道,但是再怎么避免,他也是说过一些的。天子现在装糊涂,不愿意提这个话题,荀彧不好说天子的不是,却把矛头指向他,让他实在有些不好回答。
“这个,臣在襄阳的时候,大多是呆在府中读书,与……他人接触不多,故而对襄阳的政务知之甚少,未能为陛下张耳目,还请陛下恕罪。”
荀彧哈哈大笑,不依不饶的看着张昭说道:“少傅大人,你这可就有些可惜了。襄阳的新政——不是我替女婿夸口——确实是我大汉有史以来难得一见的盛况,你在襄阳那么久却没有去看一看,殊为可惜啊。我则有幸得多,这两年多的时间,我走遍了荆州,远及九嶷山,拜祭了舜陵,与众多官员庶民都有过接触,收获良多啊。”他转向天子,很认真的说道:“陛下如果有兴趣,臣可以为陛下一一道来。”
天子见他这么执着,心中苦笑一声,心道你这么热心,我能说没兴趣吗?“令君,朕知道曹爱卿战无不胜,用兵才能举世无双,却对他的施政才能知之甚少,曹爱卿又忙于征战,朕想见他一面也是颇为不易,有令君为朕解说,朕是求之不得啊。”
荀彧笑了笑,故意装作没听出来天子话里的哀怨,他想了想,对微笑不语的尚书令刘先说道:“刘大人,曹将军的黄老之道,正是大人指点的功劳,可是彧也不得不说,他的黄老之道,与大人所说的黄老之道,又颇有不同之处。”
刘先先是听得开心,听到后面的话,也不由得一愣。他知道曹冲理政是放手刘巴等人的,是黄老之道还是自己偷懒,他并没有太过分析,荀彧要说成黄老之道,他也乐得其成,但听荀彧这么若有其事的还说其中颇有不同,倒是来了兴趣。
“还请令君指教。”
荀彧抚着胡须笑了笑,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所谓黄老之道,本就是以道法相济,上位者以清净无为,与民休息,臣子以法治国。而曹将军治荆州,在道法之外,又济之以儒。”他先说了大纲,然后停下来看了一眼天子,又看了一眼张昭和刘先,发现他们都有些惊讶,提起了精神听自己说话,就连旁观的侍郎魏讽、金祎等人也很有兴趣的看着自己,很是满意这番话的效果,他略等了等,又接着说道。
“所谓济之以儒,乃是以儒家之仁义来补法家之深刻。圣人说,仁者爱人,这个人究竟是谁呢?是朝庭的这些人,还是当官的这些人,是权贵豪门,还是我大汉的所有百姓?在曹将军看来,似乎这人应该是我大汉的所有子民。”他对刘先拱了拱手说道:“刘大人,想必你也知道,令甥出外游历时,曹将军给他安排了四个随从,曰民富国强,其字曰农商士工,大人可想过其中的深意么?”
他这一问,天子等人都有些愣了,他们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相互看了一眼,张昭若有所得,他沉吟着说道:“莫非令君以为,曹将军的治国理念,就在这四个人的名字之中么?”
“庶乎近矣。”荀彧点点头笑道。
天子知道周不疑被曹冲赶到大秦去,却不知道这四个随从,他有些迟疑的说道:“令君,这常说士农工商,而曹将军却说农商士工,把农排在第一位,却有些不同啊。”
“妙处正在其中。”荀彧笑道:“襄阳流传着曹将军的一句话,所谓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无士,则前面三条皆成泡影。”荀彧故意将曹冲的话加了个尾巴,以免眼前的这些人太过反感。
“听起来,颇有些道理啊。”天子思考着笑道:“不过,这重工商,与历代重农抑商的做法却不太一致,不知又做何解。”
荀彧点点头说道:“陛下所言甚是,我朝开国以来,一直延承秦朝抑制工商的做法,秦以耕战强国,抑制本国百姓从事工商,却不是抑制工商,诸国商人在秦者甚多。而我朝承秦之蔽,户口稀少,不得不抑制游食之民,以固农本,又不能无工商,故而采用了贱其名,予其利的做法。此法于孝景皇帝之时,便有晃错言‘贱商而商人已经贵矣’。其后尊儒,行圣人之道,这抑制工商便一直延续下来了。光武皇帝中兴,从龙者不少便是商人,但他们富贵以后,虽然耻言从商,却从来没有放弃过手中的实利,以支族庶子从商谋利者不在少数,反而因为他们手中有了权利,谋利更多。”
天子微微的仰起了头,沉思了片刻,忽然笑道:“令君所言甚是,我朝的情况确实如此,不过不是令君点明,朕一时还真未想到如此之深。看来这抑商早就成为虚文,不过是那些真正的官商兼顾之辈用来防止别人争利的借口,还因此少交了税收。”
“陛下圣明。”荀彧立刻躬身下拜,送上一顶大大的高帽子。
“令君接着说。”天子苦笑了一声,刚才敷衍的情绪淡了不少,真心的想听听荀彧这两年思考所得了。荀彧见状暗暗一笑,抖擞精神,开始讲述他这两年在襄阳所悟到的一些见解。
……
天渐渐的暗了下来,天子等人却听得津津有味,荀彧也讲得神采飞扬,借助着襄阳的新政,他把自己领悟到的曹冲施政的一些理念讲给天子听,有襄阳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眼前,有许县每年一度的博览会做证据,有曹冲战无不胜的战绩做底气,天子等人就算不同意荀彧的看法,也找不出足够的理由来反驳荀彧。
天子一边听着,一边想着心思,心底却渐渐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看着兴致勃勃的荀彧,忽然之间觉得他的声音渐渐的远去了,他的脸却越来越近,直逼到他的眼前来,忽然之间变成了曹操那张傲慢的面孔,向他发出狞笑:“天下有德者居之,刘协,你哪样都不如我的儿子,是不是该把天下让给我的仓舒?”
“啊——”天子忽然大叫了一声,打断了荀彧的话,荀彧等人惊诧的看着冷汗涔涔的天子,连声问道:“陛下,你……”
天子愣愣的看着荀彧,一动不动,一粒粒汗珠从额头滚下。
“陛下?”荀彧等人都紧张起来,张昭站起身来探手摸了一下天子额头,转过急声说道:“快传太医!”
第十一节 水师
天子如死尸一般仰面躺在榻上,牙关紧咬,眼睛虽然睁着,目光却呆滞无神,对旁观张昭、荀彧等人的叫喊一点回应了也没有。太医令吉本小跑着奔了进来,分开众人跪坐在天子面前,细细的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拉过天子的手臂切了一会脉,迅速的伸手从医箱里掏出一个锦盒,打开锦盒,抽出一根银针,分开天子的衣服露出他白净的胸口,一针朝着他的檀中穴扎了下去,银针应声入体,只露出半截。吉本神色凝重,两根手指捏住银针尾端轻轻的捻动了两下,忽然的一下抽了出来。随着银针的抽出,天子忽然动了一下,张开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呆滞的目光渐渐的活泛了起来,他扭过头,看了一眼面如土色的荀彧、张昭,无力的呻吟了一声。
荀彧和张昭长出一口气,瘫坐在地上,汗如浆出。
“陛下!”皇后曹节急冲冲的赶了过来,一见大臣们在,连忙在帷幕后面停住了脚步。张昭见了,示意了一下荀彧,拉着吉本出了大殿,轻声问道:“吉太医,陛下的身体……”
“陛下是惊恐而蹶,吐出这口气来就好了,略休息一阵即可。”吉本想笑笑,却觉得脸皮有些僵,虽然这种治法他是很熟悉,但是檀中是人身大穴,稍有差池就会有性命之忧,又是在天子身上,当时情急,顾不得多想,现在回过神来了,想到可能的后果,他还有些后怕不已。
“哦……”张昭点了点头,和吉本拱了拱手,吉本倒退了几步,回到廊下等着皇后召唤问询。张昭和荀彧并肩而行。他们走得很慢,两个身躯都很高大,头发一样花白,张昭略微富态些,而荀彧的腰背却挺直些,显然更有精神一点。两人都没有说话,各有所思,快到宫门口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的转过身来。
“令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