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万一。”魏讽翻身面壁而睡,将背对着金祎:“德伟,多谢你来让我做个饱死鬼。如果你听我的,就劝陛下打消那个念头,有丞相大人坐镇许县,你们没有一点成功的可能。那样做唯一的结果,就是害了骠骑将军,害了陛下,害了我大汉四百年的基业。”
说完,他不再吭声,任凭金祎怎么劝,也一句话不说。金祎无奈,只得收拾起杯盘,垂头丧气的出了门,沉重的狱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将他们隔在生死之间。
“他还是执迷不悟?”天子一看到金祎的脸色,就知道他失败了。
“陛下,容臣再劝劝他。”金祎嗫嚅着说道。
“哼!”天子哼了一声,“你慢慢劝吧,不过,现在先替我把耿爱卿叫来。”
不大一会儿,少府耿纪匆匆的走进了大殿,摇晃的灯火下,他和天子、金祎三人把头凑到了一起,嘀嘀咕咕了好一阵,才起身离去。
鲜卑草原。
曹丕驻马大青山,极目远眺,已经回绿的草原一望无垠,象是一条浅绿色的毛毯,一直铺到天尽头,还带着些许寒气的微风吹过,拂起一层绿波,向远处荡漾开去。
一百里外的弹汗山,只不过是起伏不平的地平红上的一个小黑点,隐在草原中几不可见。
“大军出发十天了吧?”曹丕问道。
郭表掰着手指算了算:“今天是第十二天。”
“也该有个结果了。”曹丕叹了口气:“再等两天,无论结果如何,我要回许县去了。”
郭表指着远处说到:“大人你看,也许那就是。”
曹丕将手搭在额前,挡住略有些刺目的阳光,看向天边。天尽头,无边的绿色之中,一个黑点正向这边移来,一刻钟之后,一匹快马冲到了他的跟前,马上的骑士飞身下了马,顺势跑了两步,单腿跪倒在他的面前,双手奉上一封封得极为严实的书信,上面正是路粹的笔迹。
“路将军急报。”
曹丕有些急迫的伸手抢过书信,刚要打开,那个骑士又双手奉上一把沾了不少血迹的长刀,曹丕的眼睛一下子直了。这把刀他很熟悉,他腰间也有一把很相似的,他顾不得看信,接过刀用力一抽,半截血迹斑斑的刀身展现在他的面前,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刀刃部有很多缺口,有的地方还卷了口,看来这把刀已经斩杀过无数的敌人,而它的主人,也最终失去了它。
曹丕将刀鞘扔进既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的郭表怀里,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轻轻的擦去了刀身上的血迹,一个熊形铭文出现在曹丕的眼前。曹丕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丝笑容,将刀推到远处又细细的看了看,这才满意的笑了。
“不错,是子文的随身长刀。”曹丕将长刀交给郭表,伸手打开了那封信,屏住呼吸,快速的扫了一遍,终于在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路粹在信中说,他和吴质分头深入草原五百多里,一直没有发现曹彰,不过沿途他发现了大量的战斗痕迹,看样子极为惨烈,从汉军的尸体数目大致估计,曹彰身边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力量。他抓到几个伤兵,得知曹彰被步度根和柯比能八万大军合围,苦战三日,虽然重创了步度根部,但是自己也折损严重,只带着亲卫骑西逃窜,步度根和柯比能紧追不舍,一日数十战,曹彰已经身受重伤,估计性命不保,难逃一死。路粹接着说道,他不敢确信,又跟着追了几十里,在一个水潭边发现了一具穿着曹彰衣甲的无头尸体,并且在他身上发现了这把长刀。从战场痕迹来看,能够突围的最多三五人,后面跟上去的鲜卑人至少在一百多骑,全军覆没应该在意料之中。
如果曹丕能确定这把刀是曹彰的,那么,曹彰就肯定已经死了。
曹丕当然能确定。
曹操让曹冲在汉中打了五把刀,分别刻上了龙、虎、熊、鸟、雀,虎纹给了曹冲,因为他虎虎生风,熊纹给了曹彰,因为他力大如熊,雀纹给了曹植,因为曹植心灵如雀,而曹丕的是鸟纹,据曹操说,这是希望他一飞冲天。至于龙纹,曹操一直佩在自己身边,从不离身。曹丕一直在想,龙纹代表着深不可测,将来这把刀给了谁,就代表着曹操会把位置传给谁,也正是因为如此,曹丕一直对这把刀念念不忘。
当然了,他对其他三个人的刀也很熟悉,眼前这把铭着一头熊的刀,绝对是曹彰的佩刀,他向来是刀不离身的,既然挂在了那个人的身上,那么,那个人一定就是曹彰,以曹彰的性格,他做不出让人代死这种事。至于他的脑袋,不久后就会被鲜卑人拿来换钱。
“回吧。”曹丕轻松的说道:“我们先去镇北将军府,然后回许县,去请丞相大人节哀顺变。”
五月中,曹丕风尘仆仆的赶回了许县。
出乎曹丕的意料,曹操握着那把熊纹长刀,老泪纵横,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曹丕下去休息,然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一天没有出来。当他再次出现的曹丕的面前时,他虽然神情已经恢复了平常,但整个人都象老了十岁似的,本来只是花白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曹丕不解,只能和声安慰。
五天后,主簿司马懿从邺城赶了过来,告诉曹丕一个消息。
“丞相逼死了崔季珪。”司马懿悲伤的说道。
曹丕一下子愣住了,他怔怔的看着司马懿:“为什么?”
司马懿抹了抹温润的眼角,轻声叹息道:“还不是为了上次杨训上表的事,不过,我总觉得,这事跟露板上书的事关联更大。”
曹丕倒吸一口冷气。崔琰自从露板上书,支持曹丕作为嗣子之后,曹操对他就很冷淡了,一直没有做明确表态,咨询立嗣这件事也暂停了。后来钜鹿人杨训上书称赞功伐,为曹操歌功颂德,被邺城的丞相府掾属讥笑,说他拍马屁,没有士人应有的廉耻,并因此牵连到了举荐他的崔琰,认为他举荐不当。崔琰将杨训叫去,看了他的上书,然后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省表,事佳耳,时乎时乎,会当有时。”并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以示支持。杨训很得意,故意把这个表放在帽子里招摇过市,让人看到了,这事就传到曹操的耳朵里了,崔琰因此被抓入大狱,髡刑输徒,就是做苦役了。大家本来以为这事就算结束了,以崔琰的声望,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极大的惩罚了,没想到前天一匹许县来的快马进了邺城崔府,当天就传出消息,崔琰自杀了。
崔琰的死,看起来是杨训上表的事,但明眼人都认为,这事儿根子还在露板上书上,是崔琰支持曹丕,而不是如日中天的曹冲,违了丞相大人的意。丞相大人开始没有杀他,是还没有下定决心,如今他下定决心了,当然要拿崔琰来给那些支持曹丕的人做个榜样,意思就是说,老子要废长立幼了,你们不要啰嗦,要不崔琰就是你们的下场。
崔琰是谁?崔琰的声望在邺城那是数一数二的,崔琰都能因此被逼死,可见曹操的决心是如何的坚定,其他官员心知肚名,绝大多数人识相的闭了嘴。
“那……我怎么办?”曹丕有些惶急。
司马懿连连摇头:“公子,丞相大人主意已定,大军又大部分都在骠骑将军的掌握之中。你辽东大捷之后,丞相明升暗降,给了你一个副丞相,却剥夺了你的军权,丞相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依懿之见,公子有两条路可选,一是老老实实的退出争夺,奉骠骑将军为家主,继承丞相大人的王爵,然后施行新政,你就安心做你的副丞相。不过……”司马懿顿了顿,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曹丕,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曹丕有些急躁的催促道。
“不过骠骑将军大概不会让公子做丞相,荀使君众望所归,现在又掌握着大汉一大半的财赋,他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丞相人选。就算公子做了丞相,只怕也只是个虚名,按新政的考核方法,公子两年就会因为政绩不佳而下台。”司马懿斟字酌句的说道。
“这还用说?”曹丕不快的说道:“别说荀彧了,就说刘巴,也比我更中仓舒的意。不过,仓舒那么仁慈,他应该不会对付我、要我的命吧?”
司马懿点了点头:“当然,骠骑将军宽厚待人,公子如果安份守已,他应该不会对付你的。”
曹丕脸色一变,安份守已?自己什么时候安份守已过,刘禅差点死在自己手上,曹彰现在又死在自己手上,更别提当初曹冲本人也差点送命,这些事,随便哪一件泄漏出来,都会要了自己的命。他顿时语塞,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着。
司马懿看着曹丕的神情,眼中透出一丝寒意。崔琰死了,他很伤心,一方面是曹操要立曹冲,而曹冲跟他不对付,曹冲上了台,他司马懿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另一方面崔琰不仅和他司马家交情深厚,而且对他本人亦有提拔之恩,他还没有出仕的时候,崔琰就对他的兄长,时任丞相主簿的司马朗说过,你兄弟“聪哲明允,刚断英特”,不是你所能赶得上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名扬河内。他到了丞相府任职之后,崔琰又对他多有照顾,从这方面讲,他们是亦师亦友的关系。现在崔琰被曹操逼死了,他司马懿如何能无动于衷?果真就是报个信,也无须他亲自从邺城昼夜兼程的赶来。
“这条路……行不通。”曹丕咬着牙,看着司马懿:“还有哪条路?”
司马懿没有直接说,他看起来很犹豫,几次欲言又止。曹丕急了,上前一把抓住司马懿的肩头:“仲达,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你我相交多年,还有什么要顾忌的,有话就直说!”
“公子,不是属下顾忌,实在是这事……太过……公子孝顺,这事只怕做不来。”司马懿为难的说道,看向曹丕的眼神充满了无奈:“虽说公子这么做是被逼无奈,可是终究有违圣人教训。”
“我能有什么办法?”曹丕低吼道:“我也想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可是现在父不慈,子如何孝,弟不恭,兄如何友?快说,你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件事。”
司马懿又想了好一会,直到曹丕快急眼了,他才慢慢说道:“其实说起来事情也不难,许县现在有两部分人马,一部分是丞相长史王必的大营,公子是副丞相,完全有资格接手这部分人马。另一部分是丞相手中的亲卫步骑,曹子丹原本就是虎骑司马,只要制服了豹骑司马曹文烈,亲卫骑就是公子的,而武卫营,只要公子拿到了丞相大人的手令,许仲康也翻不了天。公子……”
司马懿凑到曹丕的跟前,轻声低语了几句。曹丕眨着眼睛,想了想,笑了:“仲达好计。”
第三十六节 谣言
金祎托着一坛酒,笑眯眯的走进了丞相长史王必的大帐。王必未见其人,先闻酒香,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金祎,摇着手指笑道:“德祎,我就知道,你又来找我喝酒了。”
金祎和王必关系极好,这些年也没少来王必的大营,旁边的侍卫早就对他熟悉得很,不用王必安排,自有人拿来了杯盘,然后退到了帐外。金祎一边从袖笼里掏出几个纸包打开,将其中的小菜拿出来放在盘中,一边笑道:“王大人,这可是襄阳蔡家酒坊的樗酒,特制贡给天子的,你平时可不容易喝到的哟。喝这个酒,就是要讲口味清淡,方能品其味,所以我今天只带了些清淡的下酒菜,你可别错以为我小气,舍不得买好菜。”
王必哈哈大笑,抬手拍开酒坛上的封泥,一股酒香溢出。王必深深的嗅了一口,笑道:“既然是品酒,又何必注意菜呢,我王必喝酒什么时候讲究过菜了。来,我们喝酒。”说着,他给金祎先倒了一杯:“那是你的了,剩下的,都是我的。”
金祎对他的脾气很熟悉,也不多说,颌首同意,两人吃着喝着,东南海北的一顿乱吹。金祎慢慢说到了时局上,他笑着对王必说:“大人,要说你也是丞相手下第一老臣,当年丞相刚刚起事的时候,你就是他手下的亲信。如今过了这么多年,你一直坐镇许县,保护京师,居功至伟。唯一可惜的就是,你没有机会上战场,要是能够跟着丞相大人或者骠骑将军征战沙场,现在至少也是个将军了。”
王必淡然一笑,伸出舌头舔着嘴边胡须上的酒渍:“我王必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不敢妄图那些。丞相大人信任我,把这两万大军交给我,我已经觉得责任很重了,哪敢有其他想法。至于将军不将军的,我也不在乎,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荡寇将军他们那样的本事的,你看那么多人带兵呢,死的比活的多。我啊,就看着许县就行了。你看我现在不是蛮好的,天子过得挺安稳的,偶尔还能有陛下喝的美酒喝。”他说着,冲着金祎挤了挤眼睛:“当然,这也有老弟的功劳。我说,陛下这么信任你,你也该升升官了,这郎官也做了好些年了吧?”
金祎叹了口气:“你就别提了,我现在啊,都后悔了。”
“后悔?”王必一边将酒杯送到嘴边,一边笑道:“你后悔什么,天子近臣,前途不可限量。”
“什么天子近臣,我都后悔死了。”金祎放下酒杯,从盘中捡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脸色有些颓丧:“想当年我父亲因公殉职,死在武陵,我千里迢迢的逃出来,向当时还是镇南将军的曹公子去报信。我如果当时留在镇南将军府,一直跟着公子,就算不能跟孙大人比,至少也能和姜伯约一样,怎么会一直做这么一个中郎?后悔啊,当时一步走错了,以为跟着天子做个中郎,虽然官小,却也是天子近臣,将来总有扶摇直上的时候,哪知道现在……唉!”
“现在怎么了?”王必撇嘴笑了笑:“天子还是天子,他要赏你个什么官的,虽然三公九卿不可能,两千石却是轻而易举的,你又何必叹气。”
“还两千石,我看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金祎摇着头,看了一眼帐外,向王必凑了凑说道:“你听说许县最近传的风声了吗?”
“什么风声?”王必不解的看着金祎。
“你家也住在城里,难道就不回去吗?一点都不知道?”金祎觉得有些意外。
“真不知道。”王必茫然的摇了摇头:“有什么风声,你倒说说看。”
“这个……”金祎犹豫了一下:“我也只是听说啊,你听到哪儿就忘到哪儿。”
“你今天怎么了?”王必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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