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1)
坐落于某个偏僻地区的东德村,很久以前是以造木偶出名的,故被称做木偶之乡。后来*,把木偶世家摧毁得差不多了,再加上这几年,也没人看木偶戏了,东德村就彻底没落了。直到九十年代初,这地方被发现埋了金矿,一时间,东德村又再次吸引众人的目光,只是这回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地底下黑糊糊的泥土里。
老王在金矿上当矿工。这天他很倒霉,吃饭的时候,咬到了筷子,开门的时候,夹了手指,所有人都在他耳边唠叨,不吉利啊。
每次下矿井,都无异于冒险。深邃的几百米的大坑里,谁不小心带下个烟头,小小的火星,就足可以引发事故让他们活埋。老王不知咋的,今天就突然点悟了。他只是在下矿井之前,喝了口井里的水,抹着腮帮子上的水滴,瞅了眼矿井的大门。这一瞅不得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颤颤悠悠的手指指向了矿山的顶上,他说,前几个月在一次矿难中死去的哥们,他们就站在那顶上,有说有笑,就像是活的一样。
这种话不能乱说。这话弄得没一个矿工敢下井了。大家都传,说今天下井,来年的今天,就是忌日。
矿老板得知此事,风尘仆仆地从镇子上赶来了。他开着一辆二手的大奔,老式的车灯,掉色的油漆,发动机的轰鸣声使人联想起拖拉机。矿老板对车的审美的确很粗糙,他唯一喜欢的是这车沉甸甸的感觉。这是辆军队退役的车,有着加厚的防弹玻璃,底盘经过强化可以经得起小型地雷。但是这些特异功能从来没有派上用场。车原先的主人,饱经沙场的老将军,在一次酒足饭饱回家的路上,坐在后排因为连续打嗝而引发了心肌梗塞。由于汽车内部的密封隔音优良,司机和秘书一点也没有听到他最后的挣扎。在收尸的时候,人们看到,老头的手还僵硬的停留在一排按钮上,可见他当时拼命地想寻找放下隔音玻璃的那个按钮,但是他找了半天,只找到了打开车顶天窗的按钮。并且由于是改装车,天窗只有好小好小的一块。他倒下的姿势,脑袋的角度正好可以对着天窗。他似乎可以通过这么一块小小的地方,看到自己未来的归宿。
他死的时候张大了嘴,那鼓起的腮帮子让他活像某种两栖类的动物。
我们通常把解释不通的东西,称做宿命。
你活该,在这里,凑巧,死去。
矿老板通过很多复杂的关系,终于搞到了这辆防弹车,用以满足他畸形的安全感。他带着女儿,那时候琳达只有七岁。他们一块迎接这辆二手奔驰的到来。当他接到钥匙,迫不及待地钻进去打算开车出去兜风的时候,小女儿扑烁着大眼睛说,“这东西活像个会走路的棺材。”
从此之后,矿老板坐上车的时候就开始提心吊胆的。说矿老板有点害怕女儿琳达,这话并不掺假。这是一种说不清的害怕。他一直奇怪是谁教会了她那些话。那些刀锋般锐利的,扎人的话,仿佛深埋在这个小小的躯壳里,从她娘的肚子里钻出来的时候,这些邪恶的东西就一股脑都被抛弃到了这个世界上。可是偏偏,与此对应的是,琳达长了一张可爱的,清纯的脸。
琳达现在已经十六岁了,她长着动人的睫毛和湿润的嘴唇。她坐在二手奔驰的副驾驶座上,很不方便地但还是尽力地翘起了一条腿,随着颠簸的路面,修长的腿不停的晃悠。
宿命(2)
她已经习惯穿上肉色的丝袜。
矿老板喜欢自己开车,他从县城里赶过来,要连续开两小时。本来矿老板要琳达坐在后排,那里更宽敞,更舒服。但她不愿意去,她说她会看见那个老将军,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斜躺在后排座椅上,就像是抬头累了,所以耷拉着脑袋。
矿老板不敢再问下去,天知道还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会从她嘴里冒出来。
他只想早点赶到他的金矿。
琳达边玩着手机边嘟囔,这里的手机信号时断时续的。矿老板明白,女儿到岁数了,在和一个男孩发着暧昧的短信,这从她咧嘴但又尽量不发出声音的笑容就可以看得出来。琳达表面上装作一个乖女孩,但是她叛逆的性格深埋在骨子里。她懂得如何把领口敞开到一个足够令男人想入非非的角度,九零后的开化让她们从小就习惯挺胸做人。矿老板想起自己上初中的时候,那时候女同学们都驼着背,有一个女孩因为胸部发育过于丰满还里三层外三层包了好多绷带,整得和防弹衣一样结实。他回忆那些,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时代变迁快得让人来不及喘息。
“你带我来金矿是为了盯着我吧。怕我去见杨哲?”琳达看似无聊,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
矿老板沉默,这种问题回答起来就会纠缠不清,所以他用沉默来应付一切。
杨哲是琳达的男朋友,大了她快十岁。矿老板自打第一次见着他就没好感。话说回来,没有父亲会对那些想把自己女儿双腿掰开的男人抱有好感。
二手奔驰晃晃悠悠颠簸在土路上。中途还被一辆轮胎破了的运煤卡车堵在路上,为此至少耽误了半个钟头。卡车司机穿着不知多久没洗的工装,蓬头垢面,费劲地拆卸巨大的轮胎,满手都是污泥。
矿老板跟女儿说:“看看他们多不容易。”
琳达只是抬了下眼皮,接着又继续摆弄手里的手机。她大概一两个月就要换一部手机。他不给她买,她就把自己的手机弄丢。如果没有新手机,她就开始玩失踪。这次手里的手机又是刚买的,她明显对那些按键还并不熟悉。
矿老板想跟女儿说,这世上还有一些人,活着跟你活着完全不一样。他们生活在贫困中,为着一日三餐而发愁。但是话到嘴边他又给吞下去了。他不想显得自己像个成天教育别人的苦行僧。但是他止不住地想。如果我突然遇到了车祸,我成为了植物人。女儿却还这么小,没有任何的经济来源,她也根本没有赚钱的能力,那时候她怎么办。他太熟悉那些没有钱的漂亮女人的下场,因此他更加操心女儿的将来。
金矿里的工人们都在四处藏着,没人敢光明正大的不下矿,也没人愿意去下矿。矿老板找到负责人,负责人已经挖出了破坏生产的老王。老王已经被叫去了金矿旁边的一个仓库里,那里是平常大家赌博,嫖娼,打架斗殴的首选场所,隔音很好。
矿老板叫人拉开了仓库门,屋子里没开灯。老王坐在椅子上,双腿打战,光亮刺进他瞳孔的时候,他排斥地扭了下头。矿老板觉得这仓库活像个监狱里惩戒犯人用的小黑屋,而老王就像是要受到虐待的犯人。
老王的脸上写满惊恐。
琳达就在身后。于是矿老板叫人把仓库的灯打开,还叫人给老王递上一杯温暖的茶。
老王喝了茶,压了惊,等着被盘问。矿老板却只是沉默,上下端详老王。老王沉不住气了,刚一张嘴,矿老板一声不吭打开钱箱,掏出一张纸来。一百元,红红的,放桌子上了。矿老板知道说啥都是耽误工夫,矿井一天不运转,一小时不运转,都是好几万块钱灰飞烟灭。用钱是最节省功夫的手段。 。。
宿命(3)
老王只是瞅了下那钱,立刻眼神又移向了别处。矿老板不慌不忙的,他把钱箱咧开更大一点,干脆拿出一沓钱,一张一张摁在桌子上,边摁嘴角边不停地动着,像是在数数,又像是在咒骂着谁。而他的眼睛,则滋润着不可一世的光亮。
琳达最烦父亲那种表情,但是父亲却最陶醉于做那种表情。
老王收了钱,点了头,在一张纸上签了字,画了押,他得带头下井。老王衣服上的兜有洞,于是他把钱藏在*里。他脱裤子的时候解释*里有个兜。琳达想嘲笑这是谁发明的*,但是她没动声色。她看见老王荒凉的贫瘠的腹部,下垂的松散的*,干枯的手指,还有肮脏的钱。她联想他把一沓硬硬的钞票贴在*上的感觉。她还没肉眼见过真正的男人那地方的模样,但是她会联想,她最近总是会出现各种稀奇古怪的联想,大多是围绕着那蓬勃翘起的东西展开。这让她感觉恶心,但越是排斥的东西,越无法逃避般的涌入她的思想中,在那张洁净粉白的脸蛋上留下恶魔的红色脚印。
矿井里有一部电梯,闭塞的空间里充斥着难闻的味道。电梯颠簸,闭上眼,你可能会感觉到失重,一种不停坠落的感觉。那矿井深深的,数不过来有多少层,就像是一直能连接到地狱。
老王和同事们一起坐电梯下到井里去的时候,老王独自唠叨:“那是多么多的一笔钱哪。”老王回想着,他看到了矿老板微微咧开的钱箱,那里边堆满了钞票。如果每个矿工都分到一份,也能把大家的口袋装满。如果要是去找小姐,那得是多么排山倒海规模的小姐兵团。那么多的小姐,她们*了站成一大排,高矮胖瘦参差不齐,丰富*,满目皆是。她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矿老板走过来,矿老板就站在矿山顶上,穿着老式的中山装,挥舞着手臂。小姐兵团走近的时候,改成正步,跺起的空气里掺杂了黑色的灰尘。她们高喊,“大款好!”矿老板喊,“小姐们辛苦了。”小姐们喊,“为人民币服务!”
那得是多么壮怀激烈的场面啊。
老王想象起来就热血沸腾。但是想象并不能缓解干渴。大家们都好久没回家了,女人那里是个什么样子的,记忆里已经有点模糊不清了。老王怀念起他老婆,这悲伤从他身上蔓延开去。大家于是都沉默。每个人到了自己的岗位,开始了默默地工作。
开采金矿是个枯燥的工作。矿工一辈子也见不到一块金子。这里只有脏兮兮的矿石和泥土。矿工们在深坑里敲碎岩石,这些石块伴着泥土,被运到地面上去。堆积成小山之后,再被庞大的卡车运走,运到某个工厂之后,用一些特殊的化学工艺把金子从矿石的碎末中萃取出来。
矿井里,只有无聊,枯燥,闷热,大家都脱得精光,连条*穿着都嫌费事。灰尘不一会儿就会把一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大家偶尔见到对方的时候会被吓一跳。因为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的。
老王在队伍里的最前线,边吃力地挖着矿,边念叨着,那是多么多的一笔钱哪。他就像是在念给自己,就像是一种为了逃避苦难的现实而做的祈祷。这时候,他听到,黑洞洞的洞里,似乎有人在重复他的话。他认为是回声,可是马上他就愣住了。因为那声音不但是在重复他的话,而且那声音在问他:“那么那么多的钱,你会不会为了那么多的钱,杀人?”
宿命(4)
老王停住了手里的铁家伙。他这边不干活了,后边的也干不了了。大家都等着他,都盯着他。老王怵在那半天就是没动。他耳根子处渗出了汗水,他真的听见了隧道深处有人在说话,但是他看看四周,明显其他人都没有听见那声音。他没法解释。那声音就像是一个小孩的声音,在那念叨,就像是诅咒。
老王突然冲了出去,冲到洞里头最深处。他怀疑似的用手摸了摸面前的石壁。那的确是一面石壁。可是声音分明就是从里头传出来的。老王扔掉手里的钻头,他用铲子砸向石壁。大家等着看老王的笑话,看他是不是要从坚硬的黑糊糊的矿土中挖出来块金子出来。接着,大家呆住了。黑糊糊的泥土中,露出了个白色的点,接着,这白色的点逐渐连成了一个面,一个光滑的面,那是一只小孩的手。老王抓住那只手,想往外拽,就像是要把一个孩子从水里拖上岸来一样。可是一不留神,他尖叫着坐到了地上。他手里只有一只残缺的手臂。那些*着身子的矿工从四处聚集过来,他们就像是一些可怕的原始动物,身上的毛发的缝隙里沾上了厚重的灰尘,黑暗中只有眼睛发散出来的光亮,在焦灼的闪动着。他们把老王围成了一个圆圈。老王看着他们,他们看着老王。突然,大家都笑了。那笑声,尖细而野蛮,那笑声充斥着洞穴的每一处角落。
老村长正在他家的黄花梨摇椅上仰着,手里陶瓷杯子发出了混沌不清的震颤的声音。老村长知道了,又有人点弹了。又会有一个新的坑,又会有无数辆脏兮兮的大卡车和脏兮兮的工人穿过他们家门口那条土路,钻进黑漆漆的地洞里,掏出黑色的血。
老村长走出屋子,他家在村子里最核心的位置,也是视野最开阔的位置。这里以前能一直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能望到镇城上。可是现在,他只能看到一座山。
五年前,没有那座山。正如五年前,没有这个坑。
五年的时间里,无数的巨大的机器挥舞着它们的手臂,在地上挖了一个又一个大坑。老村长觉得那些大坑都是大地母亲的伤口。黑色的血就是伤口流出的浓汁。而那些贪婪的人们,就是靠吸血为生的虫子。老村长觉得,有一天,早晚有那么一天,一切都将被吞噬掉。
他盯着远处的一个山洞,一个刚刚被爆破出来的洞。那里滚滚地冒出来白色的烟雾,浓密的白色的烟雾。几名矿工在洞门口往里望着。他们似乎在喊着什么,然后着急的跑下了山去。
山洞里的烟雾不停地往外冒着,整个村子在傍晚十分,已经被完全笼罩在了一团烟雾之中。老村长吃过晚饭,坐在自家二层的阳台上。他看见从浓雾中走出来了一个人,那个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他黝黑的面孔上刻着他的身份,他是一名矿工。他敲开了老村长家的院子门,走进来后,没有选择坐下,而是突兀地站在那里。他把孩子从肩膀上卸了下来。孩子的腿一接触到地面,胳膊就突然掉在了地上。老村长定了定神,才发现,那不是个孩子。那是个孩子个头大小的木偶。
老村长的卧室的大床底下,有一个箱子,箱子里也有这么一个木偶。东德村床底下有箱子,箱子里有木偶的人家不多了。以前,村子里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倒腾木偶。那时候村子里到了年龄段的男子,上辈就开始教授他们做木偶的手艺。学会做木偶之后,长辈们再教他们口技。他们闭着嘴,或者轻掩着嘴,就能发出各种人的声音,男人女人老头小孩,甚至是凶禽野兽,但凡是能出声的都能被他们模仿得惟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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