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很快就寻到了前门大街的杨府。
在南京北京的国子监呆了两年多,顾彬还是头一次拜访除了张家之外的官宦人家。刚刚沿路经过了好几座侯府伯府,尽管杨府规制大大不如那些豪宅,但瞧见西角门外有不少车马进出,他仍是有些心里发怵,好容易方才打起精神和门房说话,结果却大失所望。
“老爷今儿个确实不当值,但身上不舒服,所以不见外客,这些来拜会的大人们都没见着,并不是咱们有意阻挠不给公子通传。”那中年门房见顾彬衣着寻常,心里颇有些讶异,但说话却是客气得很,“不过,公子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咱们可以代转告一声。”
顾彬捏着手中那个锦囊,咬咬牙便递了上去:“烦请您将此物进呈杨大人,就说这是他当初留下的物件,昔日故人之后来访。”
那中年门房瞥了一眼那锦囊,发现是边上已经起了绒的落花流水锦,不禁有些狐疑。虽说很怀疑这监生是来打秋风的,但既然对方说这是老爷留下的物件,他也不敢怠慢,连忙拿着东西寻了管事禀报。这一层层也不知道转了几遍手,最后才到了书房中的杨荣手中。
杨荣反反复复看着那枚玉佩,心中渐渐有了印象,却是感到极其意外。当初刚刚考上进士入了翰林院,可谓是年轻得志时,他曾经想过来上一段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佳话,但随着他地位日高宠信日隆,对方却从未找上门,他少不得让下人去昔日那地方打听了一番,却得知对方是外乡人早就离开了,这便成了一段了不断的恩情。此时重见旧物,他不由觉得心中一松,立刻吩咐下人去请来人进来。
第二百四十七章 天子释疑?更生风波
时值腊月,惜薪司早就开始按例供应各宫柴炭,仁寿宫自然是头一份。朱棣昔日为燕王时就住惯了北平,倒是不觉天气寒冷,因此得报王贵妃病了,他便下令裁了仁寿宫的一半银霜炭送去秀春馆。尽管这不合规矩,但谁都知道这位天子最不在乎的就是规矩,因此这等小事自然无人进谏。然而,王贵妃这一病便意味着朱棣面前没人规劝,于是无论赵王还是皇孙公主驸马,来探病的时候最希望的便是他拒之不见,这就只要在外叩头就能回去了。
仁寿宫东暖阁内此时正暖意融融,朱棣高卧榻上,却看也不看旁边高几上堆得老高的奏折文书,只是一味望着屋顶出神。一个宫女正跪在榻下为他揉捏着膝盖和小腿,忙活得满头大汗却不敢吭声,周遭侍立的几个太监则是屏气息声,唯恐遭了池鱼之殃。
此时此刻,人人心里都在埋怨远在江南的张越——要不是因为他折断了天子剑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皇帝何至于不见外臣,却冲着他们这些底下人发火?
就在屋里一片寂静的时候,外头却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多时,暖阁前头那厚厚一层大红织金孔雀纹夹帘子忽然被人打起,旋即便有一个人闪进了屋子。几个小太监没料到这当口还会有人撞进来,扭头瞧见是司礼监太监黄俨,这才松了一口气。
“皇上。”
回过神的朱棣一皱眉头正要发火,瞧见是黄俨弯腰控背站在榻前,火气便稍稍消解了一些,语气却仍是不耐烦:“朕不是都说过了么,除非蒙元打过来那种军国大事,其他的就由行在六部和杨荣金幼孜他们几个斟酌着办,京师还有皇太子监国,不用什么事都来烦朕!”
若是别人听了这声色俱厉的训斥,早就吓得慌忙告退了,但黄俨终究是服侍了几十年的人,此时满脸堆笑丝毫没有惧色:“皇上容禀,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也是好事。和宁王阿鲁台之前不是出兵瓦剌大败太平部么?如今他已经派使节贺正旦,并贡名马二十匹。”
“不过是狗咬狗而已,此等跳梁小丑时归时叛,如今这进贡归顺也不过权宜之计罢了,算什么好事?”
“皇上所言极是,但若不是皇上先后两次北征大败蒙元,如何能有如今的归顺?”
尽管这是赤裸裸的奉承,但从自己用了多年的黄俨口中说出来,朱棣少不得欣然一笑,当下就吩咐黄俨与礼部官合议正旦使节觐见等事宜。然而这一些话交待完之后,黄俨却没有告退的意思,他不禁眉头一挑:“还有什么事非得这个时候报上?”
黄俨仿佛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四周,见几个小太监都是泥雕木塑一般垂手肃立,那个宫女仍是低头忙着按摩,并无闲杂人等,这才笑说道:“老奴刚刚去了一趟通政司,结果发现江南那边送来了奏疏,所以记档之后就立刻送过来了。这外头的流言不可信,小张大人自个写来的折子总归不敢蒙骗皇上。”
“奏疏?他先前的奏事折子早就到了,行在六部和内阁众人还没拿出处置的条陈来?”
见黄俨摇头,朱棣不禁有些不耐烦了:“那些人就知道揣摩圣心!张越在松江府杀倭和善后的时候倒是心硬,这会儿却心软了。开海禁是开海禁,之前走私的又是另一回事,按律那些胆敢走私的商人全都该死……算了,比起那些通倭贼党来说,这些人还有可恕之道,况且初开海禁杀了商人终究不祥。这样吧,只杀首恶,家属不问,余者从轻论处,不过仅此一回,不为永例。至于那些里通倭寇的贼子,也不用杀了,让他们戴五十斤重枷在市舶司门口永远枷号,至死为止!回头你去传话,就说是朕的旨意!”
即便是黄俨这等漠视人命的性子,此时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廷杖下头固然也是能打死人的,但那毕竟是短痛,这枷号死人却是长痛。他不由自主地感到脖子上发凉,答应一声后就毕恭毕敬呈上了手头的奏摺。
朱棣决定了这件事,此时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接过黄俨手中的奏折瞧看。大明朝并没有密折制度,除了张越之前不用走正经路子的札记以及锦衣卫的例行呈报之外,一应奏疏都由通政司分拣呈递,因此他也知道这样一份东西一定被许多人仔仔细细看过琢磨过。他原本只是一目十行扫过去,但看了几行字之后,那漫不经心的表情就没了。
“倭寇从倭国远道而来,必趁东北风,然一年东北风盛行之季不过数月,缘何倭寇来犯却不分月份?昔日太祖皇帝将沿海诸岛百姓撤至内陆,此坚壁清野之术,奈何仍有庶民勾结倭寇乃至于货卖补给,使沿海各岛皆为倭寇海盗盘踞。而东番大岛,更是为彼等乐土。今陛下以大军沿海捕倭,正当铲除此等祸根,今后可常保沿海靖宁。”
对于这样的正事,朱棣自然极为上心,沉吟片刻便决定召廷臣商议再定。看到下文写的都是商人云集市舶司的境况,他渐渐露出了笑容,直到看见最后一段,他原本已经舒展的眉头方才再次紧紧皱起。
“前时臣与提督宁波市舶司太监汪大荣偶遇,遂同行游万人市,不意竟遇刺客。彼以暗器重伤范氏女致死,诸护卫死战力敌,遂惊退刺客。然因微臣不慎,为一身手高绝刺客所趁,以至于一箭之下佩剑断折。臣传令以赋役黄册大索全城,得刺客与各色人等数十人。此等人并非游商流民,身份不能自圆其说,又无路引凭证,殊可疑也!坊间或云断者为天子剑,臣殊为惊异。盖因陛下赐臣宝剑一口,知其为天子佩剑者有几人?知其曾随陛下征战沙场者又有几人?臣不欲置辩,异日回京之日,必定亲佩此剑,以报圣恩。臣张越顿首。”
看到这里,朱棣不禁轻轻用手弹了弹那奏疏,莞尔笑道:“他居然说不想置辩,到时候佩了剑回来让那些家伙统统闭嘴!好,好,那些流言尽管去传,锦衣卫也不是吃干饭的!”
尽管如今的太监多半不识字,但黄俨却是例外,这一路上反反复复早就看了这奏折无数遍。可饶是他想到张越这份奏折能打消皇帝心头疑虑,听到朱棣这番话,他不禁心中不快。就算自己的心腹汪大荣此次并没有受到牵连,但由着张越和陆丰出风头却并非他所愿。
想到这里,他便微微躬下了身子,笑容可掬地说:“小张大人这主意实在是不错,用事实让那些人闭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只不过,这奏折通政司必定会流传给其他人,保不准那些罗嗦的官员生出其他想法,到时候免不了流言愈演愈烈。他们兴许会认为这天子剑分明已经断折,皇上袒护小张大人,任凭他李代桃僵蒙混过关,那时候……”
“放屁!”朱棣此时顿时沉下了脸,一蹬脚就坐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那把佩剑陪着朕南征北战,上头每一处缺口每一处损伤朕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回来之后朕就要收回,怎容他欺君!唔,回头等张越到了京师,让他把朕先前赐给他的全套行头一起穿戴回来,麒麟服紫貂皮大氅天子剑,一样都不许少!”
“老奴记下了!”
恭声答应之后,黄俨心中顿时志得意满。就算天子剑真的不曾断折,但如果他打听的没错,张越的紫貂皮大氅却是早就没了。张輗那个蠢货被王夫人一番措置给吓住了,他可没有那么蠢笨。总而言之,紫貂皮大氅加上天子剑,这两桩里头少说也得应上一桩。
多亏了那位不甘心的汉王,多亏了他那些撒在北京城的眼线传的满城流言!紫貂皮只有关外出产,例为贡品,其他公侯大臣自然不会轻易出借,如此赵王便能卖上张越一个天大的人情,当然这也是天大的把柄。
三日后乃是王夫人生辰,恰巧又是儿子满月,她少不得请了各家女眷诰命热热闹闹地操办了一回,结果英国公府门前的清水巷子险些给堵得水泄不通,竟是连病中的王贵妃也命人送来了赏赐。宴请过后,后院又搭起戏台唱戏,女眷们各自在早就装设好的暖棚中坐着。因张越奏折的事情早就传了开来,张家众人心事尽去,自是好一番欢乐景象。
保定侯夫人吕氏来得稍晚一些,但她毕竟是张家姻亲,因此引路的媳妇径直把她带到了居中的棚子。一一厮见之后,她就在王夫人左侧坐了下来,瞅见旁边都是张家自己人,她这才低声将孟俊刚刚传回来的消息一一说了。
“皇上做事素来雷厉风行讨厌拖沓,因此召集尚书大臣廷议了一回之后,今日就明发了诏令下去,却是准了越哥儿的折子,让张总兵率军到福建长乐休整补给之后直扑东番。除此之外,奏折最后还加了一条,让越哥儿回北京的时候穿戴整齐,麒麟服紫貂皮大氅和天子剑一样都不许少,径直入宫觐见。”
王夫人原本笑容满面,一听到最后一句却是心中一震。好在这会儿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吕夫人身上,并没有留心她,但知根知底的惜玉却是明白那桩公案的,连忙在旁边岔开了话题,继而又和王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堂堂天子日理万机,决计不会记得这种小事,究竟是谁挑唆了天子?
第三百四十八章 下辈子记着不要当汉奸
大明律: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其打造前项海船,卖与夷人图利者,比照将应禁军器下海者,因而走泄军情律,为首者处斩,为从者发边充军。
但凡沿海商民,一直被这么一座大山死死压在头上几十年,如今一朝海禁无声无息地开了一角,竟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好些或服饰光鲜或衣着寻常的人往市舶司里钻,然后或欢天喜地或满面愁容地出来——发愁的却也不是为了引凭,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开了海禁那也得有船,这么多人都想往海上谋一条财路,可是船呢?
张越自然没打算把这一条条都给人解决了。他不是神仙,不可能什么事情都去横插一杠子,既然早年海禁的时候福建广东沿海一带都能造出可以出海的小船,眼下就更不用说了。五百石的海船虽然在大海上风险重重,但让皇帝开海禁就已经极其不易,还能奢望朱棣现在就允准民间造大船?而自从他和汪大荣熬了一晚上敲定了所有章程细节之后,他就觉得这位提督市舶司太监在自己面前的态度改变了许多,至少不再是那种虚伪的恭敬。
转眼间就过去了小半个月,市舶司一下子发出了五十副勘合以及代用引凭,以每副勘合引凭需缴钞一百贯钞计,总共也就是五千贯钞,折银不过六十多两,对于那些商户自然是九牛一毛,反而人人皆大欢喜。由于这么一些大商人的到来,原本就在市舶司交易的朝贡使倒是更有了选择余地,办好的货出得精光不说,回程的船上也装得满满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张越终于等来了北京行在送来的加急圣旨。原以为自己这屠夫的名号极有可能要传到江南来,但当他仔仔细细看着那圣旨,渐渐舒了一口气——此次捕倭抓到的走私船,只诛船主,余者充军沿海各卫所,以水手职将功赎罪;凡宁波府境内罪证确凿的走私贩子,如不曾勾结倭寇,则与前者一体办理;前时枷号三月潜通倭寇海贼的所有贼党,着永远枷号市舶司门前示众;满城大索抓到的刺客斩首示众,范通及其他可疑人押送南京。
尽管岳长天已经无影无踪,但张越却没在这件事上大张旗鼓,就算此人仍然在漕船上,问题是一条运河的漕船数千,他上哪儿找人?
他眼下忙活的便是按圣旨行事。在青州监斩杀了数百人,在上海县外拦截倭寇杀了数十人,这一次满城大索中抓到的七名刺客送上刑场斩首时,他却是已经麻木了。而对于那些观刑的百姓来说,斩首根本比不上市舶司门口那永远枷号的百多号人。由于天气寒冷,那木枷又换成了五十斤重枷,每天都有几具尸体送往北郊的化人场焚化,端的是让人不寒而栗。
这一天,几个好事者看到市舶司门口那条宽阔的大街上停了两辆云头青幔车,前前后后还簇拥着好些服色整齐的军士,不禁都好奇了起来。不一会儿,去打探消息的人一溜烟跑回来,说是两位钦差今天动身。得知这么一个消息,围观的人顿时更多了。当远远望见张越出门上车的时候,人群中却有人嘀咕了一声。
“杀人不眨眼的张屠夫总算走了!”
忽然,市舶司那八字墙两旁头戴重枷的两排人中,有人扯开嗓子大声嚷嚷了起来:“砍头不过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