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仿佛瞥到过这么一个妇人,很快便猜到了这是谁,忙颔首为礼,叫了一声冯夫人。两边并非熟络,因此彼此打了招呼客套了一番,冯氏就进了里头。
瞧见那消瘦的身影和一众寻常香客混杂在一起,在佛前深深叩拜,朱宁哪里猜不到对方如此低调前来进香祈求的是什么。一旦为人妇,便是夫为天,子为天。如永平公主那般的金枝玉叶,盛年丧夫,其子李茂芳被锢西内之后,那位公主何止苍老了二十年?
出了大庆寿寺,她意兴阑珊地吩咐回宫,车至东华门外刚刚停稳打起帘子,一个小太监就迎了上来,毕恭毕敬扶了她下车,口中低声禀告道:“郡主,乐安州刚刚传来消息,汉王世子殿下……薨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东边打雷西边晴
张越的交趾方略很快就递上去了,洋洋洒洒尽万言中既有张辅张攸的指点,也有岳父杜桢的提醒,更有他在兵部这段时日的悉心总结,即便没有面面俱到,却也已经是考虑了方方面面。由于上次已经提及了交趾监军马骐的劣行,这一次的奏疏上他就只是蜻蜓点水,以免过犹不及。折子递上去才一天,他就得到了袁方让胡七送来的口讯。
“袁大人说,皇上已经命锦衣卫派人严查交趾事,这事情请少爷尽管放心。相比这个,倒是另一件事更加可虑。去年腊月之后,钦天监王射成因妄言被免官处死,星象不利于皇孙这一条原本已经无人再敢提,可如今汉王世子薨逝的消息却让这一流言再次抬头,更有甚者悄悄议论说,如今的星象不单单是不利于皇孙,而是不利于皇族。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原本好端端的周王来到京师没几天就病倒了,更是让人猜测纷纷。”
“猜测纷纷……难道锦衣卫那边也不知道周王究竟怎么回事?”
“周王自打到京师之后,除了面见皇上之后在城里逛了一圈,之后便是深居简出连寝室都不出一步。锦衣卫就算神通广大,也没法探知内情,所以大人还没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听到胡七这么一番话,张越心里顿时有一种很微妙的情况。袁方自然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但是,兴许在阴谋诡计里头浸淫太多,所以这种事情反而没发觉。周王朱橚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无论真病假病,皇帝必定都是最最恼火的,可既然朱棣丝毫没有任何表示,那么自然就表明这压根不是什么大事。
朱宁这半个月来几乎是隔两天就往家里跑一趟,每次都是嘀嘀咕咕找杜绾说话,他虽说并没听到两人究竟说什么,却也隐隐约约猜到了——周王朱橚应该是借生病这个由头,逼着这位小郡主赶紧嫁人,可爽利大方宛若男儿的朱宁这一回仿佛是有了心结!
因此,面对满面无奈的胡七,张越只能含含糊糊地说:“你明天过去的时候对袁大人说一声,就说周王的病和外头的流言没多大干系,让他不用操心。”
胡七跟着张越已经有两年多了,知道这位主儿必然不会信口开河,因此便深信不疑地去了。而张越在自省斋中整理完了张辅所赠的交趾地理风情等手札,又将所有东西分文别类地放进了柜子,这才锁好门往内院行去。此时已近晚上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连生连虎将他送到了二门方才止步。因他是最后一个从外院回来的,少不得吩咐守门的婆子闭门落锁。
眼见张越身边没人,夜里守二门的两个婆子本是说要打灯笼送过去,张越却不欲麻烦,摆摆手便阻止了两人的殷勤。走过穿堂沿夹道走了不多远,路过二伯父张攸的东院时,正好院门还没关,他便瞥见东厢房里头亮着灯,里头还依稀传来张攸的说话声。情知这晚上张攸必定是宿在方水心处,他便继续往前走,谁知刚过了院门就听到一阵不小的吵闹声。
“你说,我哪里对不起你?你中了瘴气奄奄一息,是我拼了命为你寻到大夫解毒!你们的朝廷大军征派不到马匹,是我回去苦苦求了阿爸!那伙土官为难你不听号令,还是我带着族中勇士杀了他们给你出气!张攸,我不求名份地跟了你,那次落了水我没有怨你,你家里人冷言冷语我也没计较,甚至孩子没了我也认了,可你就这么无情无义!”
“别闹了,国家大事岂可儿戏!”
“我不知道什么是国家大事,若是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我阿爸是你的岳父,他只求过你这么一次,你居然放着不管?我们往交趾送了那么多马,不过是让你们多供给一些茶叶和棉布,你一个伯爵居然连这点忙都不肯帮?你当初娶我的时候怎么对我阿爸说的?男人都是骗子,你根本就一直在骗我,你什么时候为我求过诰命!”
“这些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我已经说过会去问一问,你还要我怎样?朝廷有法度制度,别说我只是一个伯爵,就是英国公黔国公也不是想什么就能做什么!罢了罢了,这些和你说你也不懂……我明日还要上朝,等问过人回来后再和你说!”
听到里头传来了嘎吱一声,张越就知道张攸必定是出了东厢房。虽说这番争论很是透露出一些讯息,此时仍有一些零零碎碎地话语传来,但他无意管长辈的家事,自然加快了脚步。然而等走到前头的北跨院时,那院门却咿呀一声被人打开,旋即便是一个不满的声音。
“这么晚了大吵大嚷,太太也不管一管,这方姨娘还懂不懂嫡庶尊卑,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老爷倒是可劲纵容……哎,是三弟?”
正嘟囔的赵芬瞧见张越提着灯笼站在夹道上,顿时愣了一愣,面上露出了尴尬之色。好在旁边的一个丫头机灵,忙屈膝行礼,因解释道:“三少爷,明儿个二少爷正好要校场大比,这会儿被吵醒了很有些脾气,所以我们奶奶便出来看看。”
一连撞见了这么两件麻烦事,张越只觉又好气又好笑,连忙敷衍似的点点头赶紧走。在夹道路口拐弯时,夜空中仍然顺风飘来了几句争执声,他侧眼一瞧,发现赵芬还搀着丫头站在那北跨院的门口张望,不禁暗自摇头。回到自己的西小院,他敲开了院门,随手把灯笼塞给应门的一个粗使丫头,这才前行几步打起门帘进了房。
“哥哥!”
张越从堂屋一进里屋,就感到眼前一花,紧跟着一个人影便撒欢似的扑进了怀中。看清是张菁,他不禁瞧了瞧炕上的杜绾和孙氏,见一个抿嘴直笑,一个无可奈何,他哪里不知道这些天带回来送给小家伙的小恩小惠起作用了,于是便宠溺地捏了捏小家伙的脸颊。
“这么晚了,还没睡?今儿个带回来给你的糖糕不是吃过了么?”
“原本都已经迷迷糊糊睡了,我才打算让人抱着她回房,结果听到那么大的声音,她还不得醒过来?”孙氏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这才问道,“依稀听着像是你二伯父的声音,怎么,是他那儿在吵闹?你二伯母虽说精明厉害,但这种事却做不出来,是那位方姨娘?”
见张越点头,孙氏不禁皱了皱眉:“老太太念在她是外族,之前又掉了一个才成形的孩子,除了晨昏定省都不要她过去伺候,又吩咐你二伯母不让她立规矩。这会儿闹大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要说你二伯母那样脾性的人,能容下她就很不容易了。想当初你爹爹不省心的时候,我可没给过他好脸色,你二伯母居然任由人进了门……”
唠叨了一半,她忽地醒悟到这是在儿子媳妇房里,不是平日和丈夫私话,顿时住了嘴。瞧见张越笑嘻嘻地眨了眨眼睛,又发现地下的张菁懵懵懂懂看着她,她竟是顾不得去看背后的杜绾是什么表情,弯下腰就把张菁抱了起来,借着她掩去了那微微发红的脸色。
“别闹了,你哥哥回来,自然要和你嫂嫂安歇,走,咱们回屋里睡去!”
瞧见张菁不情不愿地给孙氏抱了回去,张越顿时哑然失笑,又吩咐琥珀去关门。等到回过头来,他瞧见杜绾笑得乐不可支,便上前在对面坐了下来:“娘都一把年纪了,有时候偏还像年轻人一般,就是爹爹,每次写信过来都会在最后捎带上一张纸专给她。对了,她如今还让你写信回去?”
“娘虽说识字,但嫌写字累得慌,我这个媳妇当然得代代笔。”杜绾想起孙氏硬是让自己一五一十写上去的那些直白话,脸上的笑意不禁更深了,“娘是实诚人,所以我才觉着和她呆在一块自在,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就是骂我两句也高兴的。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今儿个我爹让人捎了信过来,说是杨士奇荐他入阁,皇上下午召了他过去。”
老岳父要入阁?
乍然从家长里短转至朝廷大事,张越一呆之后不禁大吃一惊。须知杜桢的才干能力秉性,入阁参赞机密自然都是够格的,这些年之所以一直差了那最后一步,恐怕还是他这个女婿拖了后腿,这会儿怎么忽然就变了?面对这个应该是好事的消息,他却有些踌躇,良久才问道:“那先生怎么答的皇上?”
杜绾早就习惯了张越时不时就迸出来的先生这个称呼,当下便笑道:“爹爹虽然一向不求闻达,但也从不矫情。皇上说因杨士奇所荐,再加上期许他的孤直和能力,爹爹便应承了下来。”
果然,老岳父就是这么干净爽利!张越在心中慨叹了一声,却忍不住想到了杜桢的上一次升官。那一次出任山东布政使的结果是在锦衣卫大牢蹲了一个多月,然后兜兜转转官复原职,这一次入阁倒是好事,再加上人在京师,应该是没有什么风险。
第四百一十二章 勿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谥已故汉王世子为汉懿庄世子。
以翰林侍讲学士杜桢值文渊阁,兼左春坊左庶子。
由于这几个月来京师死人已经死得多了,因此绝大多数人关注的都只是后一条。虽说阁臣无论品级还是实权都比不上六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这七卿,但能入阁就代表简在帝心。想到杜桢当初在青州闹出那样大的风波,到头来只在锦衣卫大牢蹲了不多久就重新任用,如今又再度入阁,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哪怕是和这尊冷面冰山说不上话的官员,少不得也对张越道了恭喜,就连原本已经对他冷淡下来的方宾,这几天也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和颜悦色。
而张越却忙得连上岳父家道喜的空都没有,朱棣虽然对交趾的战况很不满,但还不至于对荣智伯陈智的告急文书置若罔闻,于是,他少不得又是居中调度工部军器局,按照簿册准备军器,又分派万世节等两名主事带着书吏勾选军户,连回家都是披星戴月。因他往来的地方并不包括文渊阁,因此除却上朝,他即便在公事场合也没有和杜桢相见的机会。
因交南气候潮湿,大军多用火器,这火药的调派运送又是另一大重要问题——自打先前那次莫名其妙的爆炸之后,无论工部还是兵部,对于火药的管理都日趋严格,京营那儿柳升干脆下了死令,丢失火药一钱,则所有护军一律处死,张越也少不得吩咐军器局加强防备,调派运送也都加派了人手。
兵部武库司所有四个人连带十几个书吏足足用了半个月,总算是准备完了交趾所需军器兵员,全都累得人仰马翻。这天中午汇总了最后一批堪合文书,眼看到了用饭的时候,张越就笑道:“这些天大伙儿有的跑断了腿,有的磨破了嘴皮子,有的累断了腰,都辛苦了。今儿个就不用对付着填肚子了,老万说过崇文门新开了一家杜康楼,我已经让人在那儿订了席面,我做东,大家到那儿好好祭一祭五脏庙!午间有一个半时辰,从那边赶回来也来得及。”
上司请客,武库司的一干人哪有不乐意的,当下自然是齐齐答应。一帮人出了兵部衙门,却是发现大街上人来人往煞是热闹,一打听方才得知今儿个三月十五乃是殿试放榜的日子。武库司除了张越和万世节乃是同科进士之外,员外郎和另外一位主事正好也是从前的同年,此时恰好遇上了殿试放榜,少不得就说笑了起来。几个书吏想到那些进士金榜题名就能做官,自个为了谋六部一个书吏的差事便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自是又羡又妒。
由于距离发榜的长安左门极近,因此崇文门旁边的杜康楼恰是生意兴隆,饶是如此,二楼一个包厢中三桌预定的席面掌柜仍是留着,哪怕是几个新科进士乘兴而来发现没了座头前来商量,他也只是说定出去的席面不能反悔,旁人自然只能悻悻而去。因此,张越等人虽说来得晚了些,坐下之后上菜仍是极快,不一会儿桌上便摆满了各式冷菜热菜。
张越逐个敬过酒,笑着吩咐那些书吏随意,接着就回到了主桌上。才对员外郎崔范之说了几句话,他便听到隔壁那边的声音陡然之间大了起来。
“那位状元公这次还真是走运。会试的时候是杨大人主考,难得遇见一个泰和来的同乡,文章又做得不错,自然是高高取中了。而这次殿试皇上亲自阅卷,听说恰巧在之前梦见白鹤展翼,偏生这位曾状元的名字里头又有一个鹤字,于是便从第二提拔上来,钦点了状元,那位原本定在头名的反而成了榜眼。要说这考试不但得看才学,还得看运气!”
“话也不是这么说,今天看榜的时候不是有人说了,那位状元公当初是兄弟同中举人,结果他先留下侍奉父母,兄长中了进士不多久却去世了,他又要供养父母嫂子,结果此次年近不惑方才高中,这也是好人有好报。再者,进士的名次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乃是出仕之后是否扎扎实实做了事情。科举拔得魁首固然是好,但要说青史留名,却还得看以后!”
“廷益你还真是看得开。不过话说回来,你二十出头便中了进士,即便比不了上一科的探花郎和那位张元节,但咱们这一科进士中你也得算年轻的,兄弟我可比你年长十岁。咱们等着你青史留名,给咱们浙江士子好好长一回脸!”
听到这么一番话,张越顿时莞尔,心道这真是巧的不能再巧了。他还没开口,万世节则是眉头一挑直接笑了起来:“话说回来,我之前忙得疯了,竟是忘了殿试。你们谁知道今年的殿试是什么题目?”
同桌的员外郎崔范之看了看主事吴元,这才笑道:“这次殿试的题目是如何效法尧舜无为而治垂拱而治。”
张越之前也没去注意殿试是什么题目,一听是考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