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偏生这么巧?
灵犀完全没想到张越会到这里来,得到讯息连忙出了屋子。看到果然是张越,再看看顾氏特地调拨到这里的那几个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上前屈膝行礼,随即又说道:“这快要入冬了,老太太早上还使我来看看暖炕薪炭是否都已经齐备,想不到竟然是又让三少爷您亲自来探一遭,如此一来,赵姑娘这一个冬天不愁了。”
头一回来这里的张越听灵犀这口吻,心中不禁有些纳闷。原以为之前那个女人已经逃过一回,这儿必定是如同看守犯人一般严密没空子,可眼下的情形仿佛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因发现周围几个下人都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心中微微一动,便顺着那口气笑道:“我只是过来随便看看,既然有你,祖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关了我这么一个又不能杀又不能放的人在这里,老太太哪里会放心!”
在门内偷偷看了一会听了一会,凤盈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干脆打起帘子出了屋子。尽管过着形同软禁的日子,但她仍然日日打扮装饰,从来不肯亏待了自己。这会儿她额头上勒着银挑珠流苏抹额,上身穿着玉色印竹叶纹交领小袄,底下是桃红色凤仙绢裙,那妩媚的风情一概收起,脸上竟是流露出一种冷冷的凛然来。
“关了我都快一年了,这会儿还是第一回有头面主子过来,是打算放了我还是料理了我,也好给张家遮了这一条丑闻?倘若三少爷此来真是为了那个缘由,我还真是要说,你家大哥真是不够男人,当初在军营里头藏下我,之后又要了我身子的胆量上哪里去了?喜欢的时候便甜言蜜语,惊怕的时候就避如蛇蝎,若是我该死,难道他不该死?凡事只归结于红颜祸水,也不知道天底下的男人是什么货色!”
灵犀每隔半月许就会过来一次。她自小在顾氏身边伺候,一向信奉的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一回回没少劝说凤盈,渐渐的方才让对方有了些松动的迹象,不时也和她说些心事。因此,眼见凤盈一瞬间又恢复到了最初那个油盐不入的模样,她心中不禁暗自着急。
尽管知道自己极有可能打乱了顾氏的安排,但如今不比从前,由于事情已泄,张越也顾不上那么多。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满脸矜持傲色的女人,他却不接她那话茬,而是淡淡地说:“你说的没错,若非因为男人好色,红颜也不会是祸水。我大哥当初确实有错,可赵姑娘那时候也没安好心吧?红颜即使不是祸水,犯错了却不该轻纵,试问赵姑娘可还记得松江府那个可怜的杨二?”
面对这最后突如其来的一句质问,即使凤盈久经沧海,这当口仍不免变了脸色。见张越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料想自己刚刚的神情变化都落在了对方眼中,她不禁心生悔意。想当初她就是被张越打乱了计划不得已离开上海县,结果如今还是兜兜转转落入了对方彀中!
他可不是张超那种好糊弄的男人,这是赫赫有名的张屠夫!
第四百五十三章 吃硬不吃软
宽敞的院子中一片寂静,奉命在这里伺候看守的下人都不太明白张越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而聪明的灵犀却注意到了凤盈面色的变化,心底里免不了琢磨着松江府杨二这五个字。而张越仍是抱手而立,神情平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个明显乱了方寸的女人。
凤盈终于回过了神,她拢在身前的双手已经紧紧绞在了一起,长长的指甲陷入了肉里,但那种刺痛却比不上她心里的惊惶。强自压下心头不安,她抬手轻轻拢了拢额上那一缕流苏,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此时此刻,她不敢使出往日最自信的迷情手段,只能咬着嘴唇说道:“三少爷能否到屋里说话?”
“好。灵犀,你跟我进来。”
正扭头进屋的凤盈没料到张越还叫上了灵犀,脚下不觉一顿,编贝似的牙齿更是轻轻咬住了嘴唇。等到从堂屋进了东边的屋子,她方才转过身子,瞧见张越和灵犀也已经跟了进来,外头听不见什么动静,她又不自觉地伸手按了按腰间,心里渐渐有了些底气。
“事到如今,三少爷可否明说,你究竟想要怎样!”
“这话似乎应该我问才对,赵姑娘你找上我大哥,究竟是打着什么主意?”
“我打什么主意,你以为我很想赖上他么?”凤盈从来都是最耐不住寂寞的性子,结果硬生生被张家软禁了将近一年,心底也不知道郁积了多少火气,因此她闻听此言顿时再也忍不住了,当下就反唇相讥道,“若不是他截下了我的船,若不是他一心把我当成了他那个心上人的替身,若不是因为他占了我的身子我又无路可走,我怎么会跟了他?”
张越哪里会被这女人随随便便一席话说动,张超的性格他清楚得很,虽说有冲动胡闹的那一面,有时候也会做出些糊涂混账的事情,但对一个弱女子用强却决计不可能。否则,当初泗水街那位姑娘也难能清白。退一万步说,即使这女人没有勾引,但至少也是你情我愿,各得负上一半的责任。只是,刚刚她的表情却泄露出她确实知道杨家老二的事,这就很值得注意了。虽说他不知道两人究竟什么关系,但这却值得诈一诈。
“你和我大哥孰是孰非这种勾当不关我的事。我只问你,松江府杨家的杨二少究竟是怎么死的?”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即便是凤盈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心中仍不免一沉。张越不问她和杨进才的关系,而是直接问杨进才是怎么死的,分明是已经明白了前头一层。如此一来,她竟是没有什么回旋余地。即便是东拉西扯硬不承认,对方又怎么可能相信?
良久,她才把心一横,双手轻轻下移了几分,面上却仍旧是若无其事的表情:“三少爷恐怕是当官当的时间长了,凡事疑神疑鬼。我乃是被几个海盗掳劫到了海上,没了名节,这才不得已跟了大少爷,恨的也只是他的薄情寡义。至于什么杨二少杨三少,我全都不认识……”
她一面说,脚下一面微微挪动着步子,眼看距离门口的灵犀只有数步之遥,她方才猛地蹿了过去,手一按腰间带起一道寒光,寄希望于能擒下她再和张越讨价还价。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节骨眼上,她却只看到面前忽然一黑,旋即竟发现原本放下的门帘兜头兜脸地向她卷了过来。即使她经过训练,身手比寻常女人敏捷,一时之间仍是手忙脚乱。等到她好容易摆脱了那厚厚的夹门帘,看到的却是一把正指着自己的钢刀。
即便张越在进入这座宅子之前就吩咐胡七做好准备,但看着凤盈手上那把尖利的纳鞋底锥子,他那七分的警惕心顿时变成了十分。瞥见灵犀面色煞白,他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歉意。原本只是用灵犀来麻痹她,谁知道此女竟是乖觉到舍他而去挟持灵犀,取舍之间颇有见识,看来他还是小瞧了她。
“以你刚刚这破釜沉舟的模样来看,杨二少估计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既然你已经认定了,那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凤盈死死捏着手中那把锥子,却仍是不肯丢掉最后一丝希望,“只不过,外头还有你们张家那么多人,若是你杀了我,必然没办法瞒住人,否则你家老太太还会留我到今天么?小张大人在外头那么大声名,想不到也是伪君子,难道就不怕下辈子遭报应!”
“声名对我无足轻重,我这个人做人实际得很,对于亲人朋友以及那些值得真心相待的人,我自然是真君子。但对于不怀好意的人,我却并不介意当一个真小人。你一不曾正式进张家门,二不曾育有张家的子嗣,而且刚刚还妄想挟持灵犀,我为什么不敢杀你?当初宁波府通倭的一百多号人,这一年多已经全数枷死,无一幸免,你难道还以为我这屠夫的名声是假的?至于下辈子……人能把这辈子过好就不错了,谁管得了下辈子如何!灵犀,你先出去,否则待会老胡杀人的时候恐怕吓着了你。”
感到那把钢刀仿佛又近了几分,再听到这一席冷冰冰的话,见灵犀跌跌撞撞出了屋子,凤盈只觉得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离了全身,那仅有的侥幸心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对那个手持钢刀面对自己甚至连眼睛都不眨的大汉,她终于相信这一回一个弄不好就真没命了,心头一下子盈满了恐惧和不甘。
“只要你放过我,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从今往后,我和你们张家再无瓜葛就是!”
“很好,把你的身份来历以及你和杨二少那些勾当,还有你上头下头那些人全部一五一十说出来。只要我认为你说了一句假话,休怪我不客气!”
“你……若你硬是指认我说的是假话那又如何?”
打量着那张失却了镇定,甚至有些变形的脸,张越却只是哂然一笑:“那你就不妨赌一赌了。你不说,那么现在就死,你说了,或许还有活的机会。我这个人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不想等很长时间,你最好尽快选择。”他一面说一面对胡七点了点头:“老胡,我数到三,若是她还没有开口,那你就出刀杀了她。我记得你的刀工不亚于庖丁解牛,应该不会有机会让她发出什么声音,一切就交给你了。”
“是,少爷放心!”
“一。”
“二。”
一片寂静的屋子里只有这慢吞吞数数的声音,但凤盈却是感到一颗心跳得飞快。她自然害怕张越问出一切之后然后又杀人灭口,可她又不得不相信张越的话。他不是张超那种大大咧咧的人,他真的做得出来!当张越面带讥诮,仿佛随时就能道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终于没有勇气去赌对方不敢在这里杀人,一下子松了口。
“我不姓赵,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只知道从我记事的时候就被掳到了东番了,周围都是些狞恶的海盗,所以一直都生活在人间地狱,直到十四岁方才离开那儿。因为海盗需要补给,更需要钱,朝廷之前片帆不许下海,所以海盗不得不勾结内陆那些愿意铤而走险进行走私的大户。杨二少太贪得无厌,最后事发之后他在松江府呆不下去了,所以我原本打算带他和那些财货一起去东番躲一躲,谁知道竟是遇上了朝廷巡海捕倭。”
说到这里,凤盈微微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咬咬牙说道:“他不是我杀的,只是因为听说是朝廷的船,抓到了也会砍头示众,所以他一时情急就跳了海,其他人也跟着不管不顾跳了不少,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不敢跟着跳的小水手,我教了他一番话,又让他把我绑起来关在舱中,剩下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时隔一年多再听到东番两个字,张越不禁皱了皱眉:“那我问你,东番岛上的那些海盗可曾与其他人勾结?你在跟了我大哥之后,可还与原先那些人往来过?”
“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三少爷问这些不是强人所难么?再说了,东番已经被朝廷大军扫荡得干干净净,那些海盗的人头恐怕都已经烂在泉州等地的城门口了,我还和什么人往来?”
“老胡!”
凤盈只是讥诮地讽刺了一句,就看到胡七挺着钢刀上来,顿时花容失色:“我真的没有和那些人再往来过,东番那么大,风声那么紧,他们肯定是和岛上土人暂时妥协躲起来了,我也不知道他们躲在哪里!至于他们勾结了什么人,我只听说是天潢贵胄,总脱不开汉王赵王这些亲王,顶多再加上什么驸马勋贵……”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那钢刀缩了回去,还来不及松一口气的时候,肚子上就陡然之间遭到了一记重击。她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张越,张了张口想叫嚷,最终仍是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出口就昏了过去。这时候,胡七方才满意地收回了拳头,看着张越苦笑道:“少爷刚刚还真会装样子,就连我也信了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屠夫,我是杀人不眨眼的打手。”
“这样的女人吃硬不吃软,祖母对她就是太客气了。”张越淡淡地一笑,旋即就吩咐道,“你把灵犀叫进来,我有话吩咐她。”
第四百五十四章 功虽未震主,权却招人忌
由于老大张信贬谪,老三张倬官位不过五品,因此武安侯胡同的张府既然挂着阳武伯府的牌匾,内中一应规制便是按照伯爵府而来。自从朝廷册封赐予了功臣铁券,顾氏的北院大上房以南又修建了一个院子,正中是五间七架清水起脊大瓦房,这便是东方氏起居正院,两侧则是耳房,东厢房西厢房都是三间之数,东西还各有两座小院,如今方水心不在,只有西边住着骆姨娘。
东方氏出自开封豪富人家,但家里并没有什么做官的人,于是嫁进了张家这样的顶尖门户,她最在乎的便是那诰命两个字。如今得了阳武伯夫人的封号虽说心满意足,可顶头的婆婆从来都是火眼金睛不犯糊涂,同住的还有妯娌和侄儿侄女等等,她这个当家主妇每每觉得掣肘重重,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丈夫儿子的身边人接连出事端,那竟是如同唱戏似的。
“麝香,你娘去大庆寿寺点了长明灯上供,这香油的分量可别弄错了。”
“太太,大庆寿寺的主持亲自点上了,老爷是每个月十二斤香油,大少爷二少爷是每个月五斤,这都是有定数的。再说,有好些勋贵都在那儿点长明灯祈福呢,这其中就有英国公家的小少爷,虽说小小年纪,但还是每月七斤香油呢。”
听了这话,东方氏方才放心了一些。她并不像顾氏那般在内屋供着佛龛,一年当中竟是有半年吃斋,因此这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举动做出来,心里还有些忐忑。想到之前和冯氏那场争吵,她不禁恨得牙痒痒的,继而便哼了一声。
“如今是老太太在,这才压着咱们扶那两家,只要老爷和超儿起儿长命百岁,到时候走着瞧!不是我看笑话,长房二房如今都有了庶子,到时候少不得要分家产,咱们家超儿起儿一母同胞从小就是最亲厚的,总比他们强!老太太一天到晚帮着越哥儿,却也不想想咱们家超儿不显山不露水,如今已经是五品千户,将来若是老爷再建功勋,这爵位变成世袭,他就是世袭的伯爵,可越哥儿呢?任凭皇上看重,至今也只是五品的文官而已!”
麝香乃是玲珑嫁人后东方氏挑上来的两个丫头之一,却是头等老实的,这会儿听主母说这样的话,她只能讷讷不作声。而旁边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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