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八章 双重危机
由于大明向来有凿山伐石之禁,因此用煤向来不如用炭多,宫中和达官显贵更是如此。宫中所用柴炭品种最多,专供御用的乃是出自易州的红萝炭,御膳房使用的是马口柴,东宫皇太孙宫及东西六宫妃嫔等所用的乃是银霜炭,也就是俗称的白炭。至于文武百官等等也都是各自采办过冬柴炭,而北镇抚司锦衣卫诏狱中的犯人们是否能有柴炭过冬,这就要看上头的心情和家里是否殷实塞得起钱了。
这天袁方亲自去诏狱中巡视了一圈,发现除了某些要紧犯官有薪炭供给,好些官员顶多只能要些热水灌汤婆子,出北镇抚司的时候就有些踌躇。想起自打北边的准信传来之后,皇帝的心情就相当不错,他不免在心中打起了小算盘,当下就转道往宫中去。从东华门入宫,经过端本宫后头的时候,他恰巧撞上了朱瞻基一行迎面行来,连忙退避道旁行礼。而朱瞻基此时心中有事,压根没有注意到,就要径直走过去的时候,旁边的房陵却提醒了一声。
“皇太孙殿下,那是锦衣卫袁指挥使。”
“唔?”朱瞻基侧头一瞧,这才认出是袁方,遂转身走上前去。吩咐了免礼,他就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说锦衣卫要给宣府卫所换人?”
这位皇太孙的耳报神怎么这么快?袁方想起陆丰捎回来的话,不禁存了几分小心,遂赔笑道:“回禀皇太孙殿下,因鞑靼谍者乃是从宣府过境,这宣府卫所又在查访中没发现丝毫端倪,所以臣打算从京师调几个精兵强将过去。毕竟皇上北征必然是打宣府出发,若是有什么危险人物潜伏身侧,到那时候再大动干戈就晚了。”
“你倒是未雨绸缪。”
朱瞻基微微一笑,随即就转身离开。等进了自己的皇太孙宫,屏退了随从和寻常太监宫人,他方才召来了老太监黄润,直截了当地问道:“刘永诚算是什么意思?王冠乃是钦命镇守中官,张越如今巡抚宣府军务,好端端的怎么会找他的茬?张越的脾气我了解得很,决不是作威作福的人。除非王冠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否则何惧之有?”
黄润发觉朱瞻基这口气不对,差点想直接把事情推在刘永诚身上,最后还是临机转了话头。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他就赔笑道:“殿下,御马监刘公公海公公原本在十二监里头排得不前不后,这些年因为执掌亲军方才往外头拉拢些人。他们一直都是倾向于东宫的,王冠又算是投靠了他们的人,所以有什么事找上了东宫也不奇怪。这下人难道不该找主人撑腰?”
“你的意思是他们恐怕还找过父亲?”
见黄润讪讪的不敢回答,朱瞻基不禁大为恼火,当下就冷哼了一声:“以后这种事情你少牵线搭桥!黄俨那个老货死有余辜,刘永诚和海寿那会儿保住了王冠,但是也别像护犊子那样护着他一辈子!这种见风使舵骑墙头的货色,就算用也得防着!”
“是是是,小的回头一定向刘公公好好说说……”
而袁方此时此刻已经等在了乾清门。虽说他是锦衣卫指挥使,但这会儿得知里头杨荣正在奏事,他就阻止了要派人往里头通报的孙翰,呆在门前等了起来。这乾清门正好是在风地里,入宫又不许戴暖帽,文武都是乌纱帽,因此不一会儿他就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狐皮大氅,只是不敢轻易跺脚,又趁着这机会很是思量了一下最近层出不穷的事情。
“袁大人,小杨学士刚刚奏完了事,我已经让人进去通报,您且等一等。”
直到听见孙翰的提醒,袁方才抬起了头,恰好瞧见身披重裘的杨荣从台阶上下来。那天阁臣廷议的经过他想方设法打听到了,自然知道张越的赏赐是出自杨荣手笔,只可惜他在明面上和张越没有半点交情,否则他还真想代替张越他爹好好感谢一下这位小杨学士。那样的难题能解决得那样自如,不愧在阁臣中宠眷第一。
杨荣过去不多久,就有小太监前来宣召,袁方连忙整理了一下心情。进了乾清宫正殿,领路的小太监又换了一个,而即使没人带路,老马识途的他只从那方向就知道皇帝一如既往在东暖阁接见。到了地头,从那垂着红罗的门进去,低头俯身叩首之后,他就退立到了一旁,先提起预备往宣府调人的事。
“陆丰既然上书要调人过去,你就选几个精干的给他,省得他又和朕说什么无人可用。顺带告诉他,他既然是掌东厂的督公,就该雷厉风行一些,当地卫所要真是那么不中用,直接革除不用,天下想当锦衣卫的人难道还少了?”朱棣最恨的就是下属阳奉阴违,于是连带袁方也训斥了几句,继而才问道,“就为了这么一点芝麻大小的事情也来请见,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此事臣只是想附带奏一奏,其实还另外有事。”
瞧见朱棣扬了扬下巴示意直说,袁方便躬身道:“北方酷寒,到底和南方不同。如今已经快要腊月了,今年天气寒冷非常,锦衣卫诏狱并未有薪炭供应,臣想请示皇上,能否给年老体弱者每日供炭盆……”
听到这么一句话,朱棣顿时沉下了脸。然而,往日很会察言观色的袁方却只是低着头继续说道:“诏狱中的不少人都勤于读书,书稿每天收集起来都有一大摞,都是些用心的人。臣因为担心皇上要看,所以一直都吩咐存放在一间屋子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们虽都是重犯,不在大赦之列,若是得沐君恩,他们自己不说,就是家人也一定对皇上感恩戴德。”
朱棣原本极其不悦,但袁方口口声声君恩,他不禁想起了当初一气之下关进去的那几个大臣。夏原吉吴中也就罢了,他们竟然违逆他的心意,留下性命就已经是法外施恩,但杜桢……想到之前给张越发去的旨意,他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一些。
且看看张越如何表现再说!
“既如此,年五十以上者日供柴炭一斤,六十以上者日供柴炭两斤,其余的若是家里人有愿意送的,就让他们自己送,大牢里头不是享福的地方!”
尽管没有抬头,但袁方这会儿却能够想象皇帝面上的表情,连忙称是谢恩。待到又奏了几件别的事后告退辞出去,到了没人注意的地方,他就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让皇帝想起夏原吉吴中杜桢那几个大臣是一条,另外一条却不可对人说。皇帝真正看不顺眼的人早就杀了,不会搁在锦衣卫大牢里头发霉,那里头如今不是些一时触怒了圣意的倒霉蛋,就是真正的东宫党。皇太子是迟早要登基的,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那时候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就该到头了,不趁机结一点善缘预备着,难道以后还得让张越养着?
希望张越运气好些,趁早再建几桩功劳,早些把老岳父捞出来。除此之外,他也得好好下手查一查——竟然有人说杜桢当初曾经向建文帝弹劾过燕王,事不成则受命辞官归隐,昔日在开封还曾和周王朱橚有勾连。这建文帝都“死”了多少年,告周王朱橚谋反的人也海了去了,告密的人是不是疯了?
带着几个随从往回赶,到了北镇抚司的时候,他忽然瞧见对面的墙壁上画了一个白色的圆圈,旁边还有些仿佛小孩子涂鸦似的玩意,不由得愣了一愣。他记得清清楚楚,这个记号只告诉了张倬,而且那会儿是在南京时约定的,而沐宁林沙乃至于张越都是用的其他方式联络。况且,锦衣卫出没的地方,哪来的调皮顽童?一瞬间,他只觉得心里头翻起了惊涛骇浪。张倬分明还是在南京当着那个闲得发慌的应天府治中,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
他倒是听说过张家那位老太太身体很不好,莫非是张倬回来探望?不对啊,倘若如此,他不会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究竟怎么回事?
怀揣这乱七八糟的心事,打起精神到北镇抚司中吩咐了皇帝的旨意,他却是到签押房坐了一会,出来之后就再次死死盯着那圆圈,好一阵子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随便找了个借口径直回了家。一个时辰后,改头换面的他就出现在了一处酒楼的包厢中。当认出了对面那个人,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是疯了么?”
“我没疯。”
张倬的脸色异常憔悴,直截了当地解释道:“因为之前越儿在兴和被困,成国公就以我家老太太病重为由向应天府尹替我请了假,再加上临近岁末还有空闲,所以我就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匆匆先赶了回来,还好他福大命大。不过我不单单是为了他和老太太来的。当初你我在开封的时候谁都没想到会有今天,所以并不算太隐秘,也曾经被人看到过,你还记得我那个大舅哥么?我当初好容易做戏吓住了他,结果他之前到南京向我打秋风时,说起有人在开封问过九年前开封发大水时锦衣卫出动的旧事。”
第四百九十九章 抱病,同盟
武安侯郑亨原本要留张越住在总兵府,但张越却不想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因此便婉言谢绝了,言说自己在宣府期间会借住在孟俊那座八珍街的小院。于是,郑亨也就不再拖泥带水地劝说什么,只是派了人护送了他回去。
尽管肚子里被先前那一碗姜汤和那些家常菜填得饱饱的,路上还昏昏沉沉睡了一路,但一到地头,张越还是觉得脑袋一阵阵发昏,扛不住阵阵睡意,进了屋就直接找到了暖炕,甚至连鞋子都没顾得上脱倒头就睡。跟进来的连生连虎看到这幅光景,只好手忙脚乱地搬走了炕桌,又给他脱了靴子,抱来了被子给盖上。又累又困的两人打起最后一点精神拜托向龙和刘豹别忘了酉时叫起,然后就各自找地方睡大头觉去了。
比起张越,他们俩更可怜,在兴和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不说,一路上还得打起精神照应病人,这会儿简直是恨不得连睡三天三夜!
这一觉张越睡得极其安稳,等到被人叫醒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天亮了,睁开眼睛好一阵子方才回过神来,猛地想到今儿个晚上还要赴约。待想要坐起身,他只稍稍挪动了一下就感到浑身肌肉无处不酸痛,喉咙也疼痛难忍,这时候,他立刻明白自己这一回恐怕麻烦大了。即使先前不想兴师动众,他也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忙请了彭十三去找大夫,又打发向龙去陆丰那里解释一下,然后就缩回了暖烘烘的炕上。
自从跟着彭十三练武之后,他就摘去了病秧子药罐子的名声,身体一日日好转了起来,纵使有个头疼脑热也好得极快,记得那时候母亲孙氏还高兴得什么似的。这一回大约是真的累过头了,这种浑身力气都被抽光的情形从未有过,大约是之前在重压之下发挥出了所有潜力的缘故。可是,两天之后就是教场大阅,他届时怎么能因病不出?
彭十三毕竟曾经随着英国公张辅在宣府练兵,对于城内的情形熟得很,不多时就用马车载了一位中年大夫回来,说是城内医术最高明的。而这位杨大夫虽不知道病人的身份,但一路被那狂奔的马车给吓着了,等进了屋子诊脉时看见四周站满了随从,他连忙打足了精神。轮流诊了左右手,他心里就有了底。
“如今天气冷,公子大约是连日劳累之后又感染了风寒,虽然病势有些重,但看您的体质健壮得很,并不碍事。只要徐徐调养,煎了汤药服下,在家里休养半个月也就好了,绝不会落下任何病根。”
这最后一句自然是为了宽四周众人的心,在他看来,这种富贵公子哥,对于性命那是比谁都着紧。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听了这话,周遭人非但没有一个如释重负的,反而全都皱起了眉头,尤其床上那位病人表现最甚。
“半个月休养断然使不得。两天之后我就一定要出门,而且必须精精神神的。我自己的身体底子自己知道,不是那种一点小病就要休养半个月的,杨大夫既然是宣府医术最高明的,麻烦多多费心。”
这一回轮到那杨大夫皱眉头了。他也给宣府的富贵人家看过病,一般只要说一句休养,除了寥寥几个军官之外,那些有钱人都是恨不得成天躺在床上直哼哼,这一位居然说两天之后就要出门?左思量右考虑,他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这病其实算得上是小伤寒,两日之内小愈本就是难了,若还要出门,一吹上冷风恐怕回头还是得调养,这又是何苦?”
连生还没睡饱就被人从床上拖了起来,发觉张越这病仿佛又重了些,睡意都去了大半不说,还添了几分忧惧。这会儿在旁边听这杨大夫啰里啰唆,他顿时没好气地说:“要是有办法,我家公子自个儿好好发汗调养就好,还用得着你罗嗦?两天之后便是宣府教场大阅,我家少爷奉旨巡抚宣府军务,要是不到场难道你担这个责任?”
“连生住口,向人家大夫发什么脾气!”张越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见连生气鼓鼓地退到了一边,就笑着对那杨大夫说,“下人一时情急,还请杨大夫多多包涵。只是两日后我必须要出门,只要把握得准,就是虎狼之药也请你尽管大胆使用就是。”
那杨大夫倒是曾经上过一趟总兵府给兴安伯徐亨看病,但因着路上被人反复告诫,不过是开些中平的方子。此时,他还惊讶于张越年纪轻轻就来巡抚宣府军务,等听到对方不忌虎狼之药,他立刻有了精神,心想怪道人家年少得志,却知道看病不能给大夫掣肘。
“既如此,我这就出去开药方,两日之内,我保大人一个小愈就是。但教场大阅之后却得重新用药,毕竟那一天站下来吹风可了不得。”
张越含笑点头目送那杨大夫出去,那门帘刚刚打起,就有一个人先冲了进来,却是向龙。他也没顾得上其他,上前匆匆施礼道:“少爷,陆公公听说您病了,硬是亲自坐车赶了过来探病,这会儿已经在门外了……”
说话的功夫,门外就扯起了一个公鸭嗓:“通报什么通报,我和小张大人共事过多少回,就连遭险也是一道的,难道还是外人?”
随着这声音,陆丰就进了门。他身上却没穿白天那件招摇耀眼的麒麟服,而是换上了一袭青缎袍子,束着茄金宽腰带,脚踏玄色缎靴,要不是下颌光溜溜的,看着倒像是一位年轻士子。他看也不看其他人,进门之后径直搬了一把椅子在暖炕前坐下,这才板起了面孔。
“要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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