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讲的是《论语泰伯》篇。其中有些张越耳熟得紧,但有些却是头一回听到。他当初对于史学类的东西更感兴趣,论语倒是涉猎不多——再说,在他那个时代,十个成年人中至少有九个不曾通读过论语。
对于这一篇,那位杜先生也是照本宣科全部读了一遍,然后便开始一条条往下讲解,用词深入浅出明白易懂,但是此番每条只讲一遍决不再三解释。这下子张越只得放下了手中毛笔竭尽全力地倾听理解。可当杜先生讲到其中一条后世曾经引起广泛争议的论据,他在听到那解释之后却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也只是皱了皱眉头。
然而,这一堂课上完,这位不苟言笑的杜先生却再次站在了他的身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你刚刚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皱了皱眉,可是有什么不解之处?”
话音刚落,还不等张越回答,后面就有几个学生笑了起来。那个张越不记得名字的少年便起哄道:“先生问错人了,张小三总共才来过多少次学堂,他就是完全没听明白而已。”
“你跟我出来。”
张越本以为杜先生就是随口一问,听到这么一句,他微微一愣,连忙站起身跟了出去。身后是那些学生的哄堂大笑,他却并不以为意,径直跟着那个杜先生进了拐角处的一间小屋。眼看对方坐下,他心中便有些忐忑不安——这要是搁现代不是单独批评就是单独辅导,却不知道在这年头族学中的老师来这一招算是什么。
“你之前那些笔记极其详尽,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应该不至于听不明白。若是有什么不解之处,现在不妨说来我听听。”
见杜先生直截了当,张越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先生,学生只是觉得这一句若是照先生开头那样解,仿佛和早先一堂课有些矛盾。先生开始还讲解过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就说明圣人似乎并不是不想让民知之,否则何须诲人不倦?”
话才说完,他便有些后悔。这年头师道尊严绝不容弟子反驳,他这话不会引来一顿训斥吧?让他很快安心的是,杜先生那张死人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容。
“邢昺在《论语正义》中曾品评此言说,圣人之道深远,人不易知,所以不可使民知之。你一个蒙学童子,这质疑在我面前说说无妨,却不可在外胡乱品评。”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在书架上摸索了一阵,转过身来时,手上便拿着一本半旧不新的书。信手将书递给张越,他这才说道:“这本书你带回去看看,看完之后再还给我,去吧。”
张越连忙双手接过,瞥见那封皮上赫然是《论语正义》,他连忙躬身谢过。等到出了那间小屋子,他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虽说一部论语几千年来被无数人注解过,他自己也看过现代一本赫赫有名的畅销书,可他毕竟没通读过,就凭这点半吊子,他还不敢在这年代的真正读书人面前卖弄。
不过,这杜先生送他这么一本书究竟是为了什么?
走在半路上,他随手一翻,结果发现旁边的空白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仿佛是心得体会一类的批注。情知这东西绝非一本寻常书,他赶紧将其塞入了怀中,然后装出一幅垂头丧气的模样进了教室。果然,他这一进门还没落座,后头就响起了毫无顾忌的嘲笑声。
“嘿,就是草包一个,装什么装!”
“老子不顶用,难道儿子还能有出息?”
“就知道跟在两个大的后头摇尾巴!”
饶是张越在穿越重生之后养成了极好的气性,这时候忍不住怒火上涌。然而,他才刚刚站起身来,后头却传来了一个冷笑声。
“你们要是真有能耐,学里月考的时候做什么弊!”
此话一出,刚刚还喧闹嘈杂犹如现代菜市场的教室中顿时鸦雀无声。张越回头一看,只见那是一个坐在最后一排的少年。他穿着一件浆洗得极其干净的白衣,周身上下不见有什么值钱的配饰,仿佛是不知从哪里来附学的穷亲戚。然而此时吃他一瞪,那些哄笑的学生竟是全都闭上了嘴巴。
族学中还有月考?张越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两个字,随即才对这个打抱不平者的身份好奇了起来——不消说,他根本不记得这是谁。然而,那少年说了这句话之后便坐下捧起了手中的书,再也没说一句话。那架势端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装什么清高,要不是大伙儿花钱作弊买你的答案,你家里老子娘早就饿死了!”
角落里响起了一个低低的嘟囔声,但张越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由一动。
第八章 小小族学龙蛇多
当下午夕阳落山的时候,这一天的课终于是到了尾声。
张越任由连生和连虎两个书童帮自己收拾东西,眼睛在教室里的一众学生身上乱瞟。这春天本就是容易犯春困的时候,吃过午饭后只有短短半个时辰的休息,于是不少学生之后竟是连着睡了两堂课,期间甚至还呼噜震天响。偏生在这样极其不适合传道授业解惑的情况下,那位杜先生愣是端着那幅纹丝不动的表情,口若悬河地上完了下午的两堂课。
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这双方面的表现都让他叹为观止。
看见教室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张越便瞥了一眼那个还在收拾书包的少年,低声拉过旁边的连生问道:“最后一排那个穿白衣服的家伙是谁?”
连生往后头一看,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轻蔑,撇了撇嘴就解释道:“少爷,那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孙顾彬,只不过他家里是庶出。他老子那一代人口多,嫡子两个庶子五个,所以他家没分到多少家产,还是靠着咱家老爷才勉强维持着。”
这个少年和他是表亲?他家还是靠着他老爹张倬才维持的生计?这两个事实让张越很有些发懵,当下竟是愣头愣脑地问道:“他不是老太太的亲戚么,怎么用我爹帮衬?”
“少爷……小的刚刚不是说了么,他老子是庶出,而且是最老实没用的庶子。”
最老实没用的庶子……张越的心狠狠颤动了一下,一下子想通了父亲张倬为什么会帮助这一家子。他沉默地看着连生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笔墨纸砚一类的杂物,又想到了刚刚角落里头传来的那句话。
这时候,连虎便凑到了张越耳边,笑嘻嘻地说:“少爷,月底三十就是族学月考的日子,大伙儿几乎都是靠抄顾彬的卷子才能过的关。他的成绩在族学里是数一数二的,这价钱也是童叟无欺……咳,那些公子哥是怕家里头得知他们在学中无法无天挨家法,那些附学的穷亲戚是贪着学里的补贴,所以宁可分他一半。少爷若是担心月考,不妨去找他。”
“那早上那个嘲笑的我是谁?”
连虎原本还笑嘻嘻的,一听这话登时左顾右盼,发现没人注意到这儿,这才把嗓音压得如同蚊子叫似的:“少爷,人家说咱们张家是祥符第一名门,其实这话并不全对。河南开封府是周王的封地,这其他各县府也都是封给了周王爷的各个儿子。那钱嘉是新安王家里的亲戚,慕咱们张家族学的名气才来这里上学,所以……”
这所以后头的话人家不说张越也能明白。原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出身,如今可好,这地头竟是还有来头更大的。他装作漫不经心又随口追问了一番,结果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就河南这么一块地方,除了周王之外还有他的九个儿子,总共加起来有一个亲王外加九个郡王,这下头得有多少亲戚?也就是说,出门要是一个不好,就得撞着一个皇亲!
瞧见那白衣少年已经是收拾好了所有东西出了教室,张越四下里一打量,发现学生们早已是走了个干净,连忙招呼了连生和连虎匆匆追了上去。出门之后,眯起眼睛望着那个有些孤傲的背影,他不禁笑了笑,心想当初那个“他”仿佛也有些这别扭的性子。
“表哥!”
顾彬乍听得这么一声呼唤,完全没有将它联系到自己身上,于是只顾着往前头走。直到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这才讶然转头,一见是张越便皱了皱眉头,旋即便恢复了刚刚那幅冷漠的表情。
“是为了月考的事情么?你放心,我到时候自然有答案递给你。”
见人家撂下这么硬梆梆一句话扭头就走,张越不禁为之气结。他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看见顾彬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话。
“令尊相助我家良多,我不会收你银子的。”
这小子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面对这样一个别扭到极点的家伙,张越终于完全无语了。他干脆放慢了脚步,渐渐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在心里盘算起了其他事情。
学堂到张家乃是笔直的一条道,空荡荡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人。顾彬在前,张越带着两个小书童在后。出乎张越意料的是,这一路上太太平平,连个鬼影子都没遇上,那些放话要找他麻烦的顽童少年仿佛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到了自家后门口,看见顾彬径直往前走,很快拐进了左手边一条巷子,他也就收回了目光。
然而,就当他准备从后门进去的时候,他却陡然之间想到张超张起兄弟一整天都不见人影。没来由三兄弟一块去上学却只回来他一个,那两个家伙的去向他怎么解释?
站在后门口东张西望了半天,却仍是不见半个人影,他只得把目光投向了连生和连虎:“大哥和二哥还没回来,你们说怎么办?”
看到连生和连虎面面相觑,露出了显然是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的表情,张越顿时对这两个貌似伶俐实则无用的书童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打架又不行,出主意也不行,敢情着两个小家伙只能做狗腿子包打听!
看了看已经昏暗下来的天色,再瞧瞧门上那些朝自己乱瞥的家仆,他唯有打消了在这里和张超张起兄弟会合的主意,决定待会碰到人询问就随便编一个借口糊弄过去。然而,进了后门沿着夹道没走多远,他就看到迎面一个媳妇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
“三少爷你可是回来了!老太太和二太太三太太正派人四处找您呢!”
找我干什么?张越颇有些莫名其妙,然而,跟着那媳妇朝顾氏的正房去的路上,他心里却忽然冒出了某个极其不妙的念头——莫非,是张超张起两兄弟出事了?不会啊,跟着那两个小子的是六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张家又是祥符第一名门,怎么可能出事?
掀开门帘进入正房,看到好端端的张超张起兄弟,他高悬的心顿时落下了一半。然而,发觉这两兄弟垂头丧气地跪在那里,他的心里又七上八下了起来。这一愣神,他竟是没顾上行礼,直到听见砰的一声响方才反应了过来。
“一大早三个一起去上的学,结果你们两个却溜出城去打猎,要不是正好被人撞见,只怕是一家人都给蒙在鼓里!”顾氏重重一巴掌拍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旋即便冲着张越喝道,“越哥儿,今天学堂讲的是什么,背给我听!”
张越一见祖母发火就料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此时吃这一喝,他连忙开始背诵今天讲的论语两大篇,还特意背得稍稍有些结结巴巴。才背了一小半,他就看见顾氏摆了摆手,连忙退到一边作眼观鼻鼻观心状。
显摆要有节制,尤其是这种别人倒霉的时候更是切忌太得意。否则从呆瓜一跃变成神童,难道他能单纯地向人解释说,因为我从树上跌下来,所以一下子就变聪明了?
第九章 厚此薄彼
“都还是孩子,厌文喜武对我们张家来说也算不得什么,母亲就不要苛责他们了。”
眼看顾氏面上怒色难当,眼看张超张起兄弟逃不脱一顿家法,救星却忽然从天而降。张越闻声望去,却是看到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挑起门帘进了门。那人身穿一件朱红色金玉满堂纹样的袍子,脚下踏着一双黑丝履,看上去极其精神。乍一照面,他只觉得对方的目光往自己脸上犀利地一扫,旋即便移开到了别人身上。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耳畔传来了母亲低低的提醒声:“那是你大伯父。”
大伯父?就是他那个当着工部右侍郎的大伯父张信?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越犹在震惊,张信却走上前对正中的母亲深深一躬身,起身之后便笑道:“儿子惦记着母亲,所以抛下了大队人马急行,正巧遇上了超哥儿和起哥儿正在打猎。看他们弓箭准头很不错,小小年纪能够有这样的造诣,足可见二弟和二弟妹很是花费了一些心思。儿子带了他们回来,若是母亲责怪了他们,岂不是成了儿子的不是?”
顾氏本就是一时之气,许久不见的嫡亲儿子都出面求情,她的脸色便大大缓和,数落了张超张起几句方才命两人起来。她又埋怨了东方氏几句,一场不小的风波就算揭过去了。
母子之间闲话了一番,灵犀便带着其他几个丫头送上茶来,张信却是站起身先捧了一盏茶奉给了母亲,随即又亲自捧了茶送给东方氏和孙氏:“我这些年不在母亲身边,多亏了二位弟妹朝夕侍奉,我在这儿谢过了。”
东方氏和孙氏都不曾料到大伯居然亲自奉茶,忙不迭福身谢过,全都谦逊了一番。这时候,张信便在顾氏左手边坐下,笑吟吟地说:“母亲这次六十大寿,正好朝中事情不多,所以我便向皇上请了旨提早赶了回来。不但如此,英国公还特意向皇上恳求了恩典,敕封母亲为二品太夫人,料想在寿辰之前,诰命封轴就能到了。”
此言一出,满屋子顿时响起了一阵喜悦的惊呼。东方氏为人乖觉,此时慌忙带着两个儿子下拜道贺。孙氏这一次也仅仅是慢了半拍,她趋前下拜的同时,张越也笑嘻嘻跪了下去,很是说了一通福寿双全之类的吉利话。而顾氏在最初的惊诧之后几乎笑得合不拢嘴,连声称颂圣恩,嘴里也没忘了念叨那位送了大人情的英国公侄儿。
二品太夫人和三品太淑人虽然只相差一品,但这一级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跨过去的。
屋子里洋溢着一片喜悦的气氛,每一个人都很高兴,张越自然也不例外。甭管以前怎么样,但他如今是张家人,张家的荣耀自然是他的荣耀。然而,当他无意间瞥了一眼母亲孙氏时,却发现那喜气洋洋的面孔下仿佛有些黯然。
这时候,他方才记起张家自顾氏以下都受了封赐,唯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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