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小南门,张越便使劲一夹马腹,身下健马立时撒欢似的放开了四蹄,那速度更是变得犹如风驰电掣一般。自从上任广州,他出入不是马车便是凉轿,纵使骑马也只是小跑慢行,从不曾这么肆无忌惮地官道上跑过马。这会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阵阵海风,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好了起来。
抵达黄埔镇时已经过了巳时,一上中央老街,张越便放慢了速度。他是已经来过这儿好几次的人,一瞥见他那件大红缎面绸里披风,来往行人全都让开了通路,由得这十几个人迅速通过。一路疾驰到了东码头,张越勒住了身下骏马,恰好看到不远处那个身穿大红纻丝宝相花袍子的中年人朝自己看了过来。目光交击之间,他方才一甩缰绳利落地跳了下来。
第七百四十五章 自取其辱
顾兴祖是昨日天黑前出城抵达的黄埔镇码头。由于广州到琼州府的海上航程也有至少一千多里,因此不能用寻常的船,于是徐家竟是特意将其在福建船厂新定制的海船拨了过来供他乘坐。虽说也可以停靠扶胥旧码头,但徐家考虑到黄埔这边出入更方便,而且顾兴祖又扣下了张谦张越,便依着他的意思把船开了过来。谁能想到,船才到港,海上就传来了风暴和大潮的消息,紧跟着整个港口就被封了。
虽说心急,但随行的一个徐家管事一听海上风暴,毕竟不敢造次,很是劝说了一番,顾兴祖也不想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于是便耐着性子在镇子上住了一夜。毕竟,即便他是侯爵,连夜赶回广州城让人开城门也太过小题大做。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一大早自己前脚才刚刚到了这里,张越后脚竟然堪堪抵达,那轻松写意的模样绝不像是被人软禁了一天一夜。
张越跳下马来,随手把缰绳丢给了一个随从,旋即大步走上前去,笑吟吟地说:“昨日一别,没想到今天又在这儿见到了侯爷。”
瞪着神态闲适的张越,顾兴祖恶狠狠地问道:“是李龙那个混账把你放出来的?”
“侯爷这话未免有些过了。李都帅乃是堂堂正二品都指挥使,就算是下属,你怎能用这种口气?再说,昨晚上李都帅建了大功,不但一举揪出了衙门里头一个吃里爬外的内贼,而且还一举拿下了一家不法商家,得了不少要紧的书证。”
趁着张越和顾兴祖说话的时候,彭十三一个手势,已经是带着随从簇拥了上去。这会儿他站在张越身后一步远处,眼睁睁看着顾兴祖的表情从最初的恼怒变成了震惊,最后又化成了不可置信。从他的位置,能够清清楚楚地瞧见顾兴祖额头暴起的青筋和抽搐的嘴角,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又上去了半步。
“张越,你好大的胆子!”
“我看大胆的是侯爷你吧!”张越倏地沉下了脸,冷冷地说,“勾结奸商私贩人口出海;以军令限期于大灾之际调走广东存粮,暗示徐家哄抬粮价;编造什么覃公旺和广东黎人勾结,妄图谋逆的假证供;利诱广东都司都指挥同知管东周,令其首告上司;对了……你还让李龙把我和张公公扣在了都司衙门,这一条也是不小的罪过!”
“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顾兴祖闻言怒极,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了鞘中利剑,厉声斥道,“不要以为你张家就能够一手遮天,朝中看不惯你的人多了!哪怕是你搜到了那些东西又怎样,只要琼州府传出什么乱事来,你就是有千般本事也是枉然!”
“侯爷不就是仗着你预先派了人去琼州府么?”张越淡淡一笑,随即不紧不慢地说,“就在今天一大早,锦衣卫的唐千户到都司衙门来找张公公,送来了琼州府的消息。说是有一伙身份可疑的人假借广州都司的名义住进了澄迈县县衙,召集澄迈县六大黎都和百多个村峒的峒首在慈善寺一会,旋即以恩赏官职和绸缎为名,在酒中下药谋图不轨,又买通当地黎人大闹县衙,如今已经被全数格杀。”
此时此刻,右手死死捏着剑柄的顾兴祖脸色一下子就白了,竟是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随即才稳住了身子。单单张越在广州城徐家那里找到的证据,最多就是让他受些申饬,了不起罚俸,只要琼州府事发,他有足够的把握能够把一切翻转过来。然而,张越刚刚一番话却是犹如当头一棒,彻底把他打晕了。然而,一听到人全部被格杀,他顿时又有了些精神。
若是人没死,到时候熬不住大刑,指不定什么都招了。须知假造证供挑起黎乱的罪名,足以让他丢了爵位!一想到家里那帮子贪得无厌的叔叔伯伯,他的胸口更是一阵阵的烦闷,目光中更是流露出了暴躁和激愤。
凭什么?顾家在洪武年间的门第比张家高得多,他的父亲就是因为祖父降了永乐皇帝朱棣才被建文帝所杀,凭什么张辅一个二代勋贵,如今轻轻松松就已经是太师英国公,而朝廷却连一个贫瘠的贵州都不肯给他?贵州是他的祖父顾成一刀一枪好容易才平定下来的,为何却一直都是侯爵,直到死了才追封了一个夏国公?
“竖子欺人太甚!”
恶狠狠地迸出了一句,顾兴祖的怒火一下子压制住了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竟是大吼一声持剑直搠了过来。然而,早有预备的彭十三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瞬息出刀格挡,又顺便一拳击在顾兴祖持剑的右手上,直到宝剑砰然落地,他这才退回了张越身后。这时候,顾兴祖的那些亲兵连忙全都围了上来,两边赫然是剑拔弩张的势头。而码头上的其他人见状都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遭了池鱼之殃。
“事到如今,侯爷还想一泻心头之愤?”
“张越,你好,你很好!”
宝剑落地的叮当声终于唤回了顾兴祖的神智。尽管恨不得一刀杀了张越,但看见周围不少人都看见了刚刚那一幕,他不敢再轻举妄动。站在那里盘算来盘算去,他渐渐失望地发现,如今竟是没有其他转圜的余地,他能做的只有一条道走到黑。思来想去,他恶狠狠地盯着张越,许久才冷哼一声,竟是带着一众人拂袖而去。
“少爷,不拦下他?”
“拦,为什么要拦?”张越望着那个虽然腰杆笔直,却怎么瞧怎么有些狼狈萧索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说,“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他如今是自取其辱,但哪怕罪证确凿,也轮不到我去处置他。他毕竟是征蛮将军镇远侯,要是赶去了琼州府,原本压下去的事情难免会反弹,所以我一定要阻了他,但要是做更多的,那就是逾越了。先头我和张公公的折子都以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了,到时候京里毕竟少不得一番争执。顶多就在三五天之内,朝廷必定会派人下来,赶到这儿也应当是大半个月之后了。”
彭十三仔细想想,觉得也有道理,随即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少爷,我再问一句,今天早上,锦衣卫的唐千户真的说琼州府大局已定,人已经全部格杀?”
“锦衣卫用的是飞鸽传书,所以消息快了一些,但却只是简短数语。不过黎人因此事必然会心生疑忌,所以曹吉祥还得在那儿留几天。虽说具体情形还说不上来,但他倒是有胆色懂心计,事情倒是办得妥当。至于是否格杀,那是我瞎掰的。”张越回头看了看自己背后的那些随从,又冲彭十三点点头道,“阻止了他,事情就算办完了,咱们也回去吧!”
正如张越所料,顾兴祖在离开黄埔镇之后并没有回广州城,而是急匆匆经肇庆府回广西了。而他这一走,广州府衙中原本还靠着讼师死扛的徐正平就成了第一个倒霉的人。
站在门边上的方敬是公堂上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旋即连忙悄悄走到陆推官身边。紧跟着,陆推官又起身到李知府旁边耳语了几句。得知镇远侯顾兴祖确实已经离开,扯皮扯了小半个月,几乎是焦头烂额的李知府顿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见那个讼师仍然是傲然挺立和自己扯什么大明律,他忽然重重一拍惊堂木。
“朝廷明令禁止讼棍与讼,本府网开一面本就是破例,谁知道你竟是变本加厉咆哮公堂!来人,将这个讼棍乱棒赶出去!”
一直和颜悦色的李知府陡然之间翻脸,公堂上下全都吃了一惊,徐正平更是心中猛地一跳。他毕竟是下在狱中,陆推官更是从昨晚开始严令上下人等不许给他传递消息,违令重责不贷,于是,他根本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发愣的时候,他就感到背后有人重重推了自己一把,竟是不由自主地从小杌子上往前一跌,随即双膝一软仆倒在地。
看了一眼那个动手推人的差役,李知府顿时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再次重重一拍惊堂木:“徐正平,你这个案子物证人证确凿,你还要再抵赖?”
徐正平被刚刚那一下跌得双膝剧痛,但更让他惊骇的却是李知府这口气。挣扎着直起腰,他连忙陪上了小心,眼睛忍不住往另一边站着的方敬芮一祥和李国修瞧了一眼。见他们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和从前几日没什么两样,他只得问道:“府尊大人,这是从何说起……”
话还没说完,李知府便不耐烦地喝道:“冥顽不灵,本府和你磨了半个月牙了,没这个耐性再等你自行开口认罪!来人,将他拉下去,先敲二十小板!”
眼见两个差役上前架起了魂飞魄散的徐正平,又堵住了他的嘴将其拖了下去,李知府这才长舒一口气,招手把方敬叫了过来。因见公堂上的那些差役无不是垂手低头,他便对方敬笑道:“方小弟,送消息来的人就说镇远侯已经走了?”
公堂前的月台上这会儿已经传来了沉闷的竹板声和男人的闷哼声,方敬侧耳听了听,旋即便收了神回来,对李知府点了点头:“府尊大人,消息是大人特意让人送来的,绝对不会有假。昨晚上徐家就已经抄出了东西,据说琼州府那边也已经是人证物证全都到手,现如今镇远侯自身难保,决计不会再管这儿的事。大人还说,李知府这半个多月来着实辛苦了。只忙过此事之后,他还有另一件要紧的农务大事要和您商量。”
听着前头,李知府已经是松了一口大气,但等听到要紧这两个字,他立时心里猛地一缩,等弄明白是事关农务,他这才不自然地笑了笑,心想自个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真的想想,之前镇远侯顾兴祖上门兴师问罪,这事情也是府衙赛龙舟上出了刺客惹出来的,怨不得别人。再说,跟着那位张大人,吃亏倒霉的人固然多,可立功受赏的还不是同样不少?
“好好好,方小弟回去之后就请转告张大人,我随时候召。”
说话间,外头那二十板子已经是打完了。依旧是两个差役架着徐正平的胳膊把人拖了进来,又丢在原来的位置上。这一回,徐正平却是连跪都跪得不成样子,只是抠着地上的砖缝半趴在那儿,死死咬着嘴唇这才没有放声。他落地就是富家长子,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头?脑子里满是疼痛的他几乎没有听清楚上头问的是什么,本能地答了两句,没过多久,他就感觉到自己又被人架了起来,这一惊顿时满身冷汗,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了几个字。
“大人饶命,小人愿招!”
傍晚,落日的余辉将天边映得通红一片。一阵响亮的云板声之后,布政司衙门这一日的晚堂就此结束。属官们自是各回各的官廨,三三两两的差役们也都出了衙门。相比前些日子的提心吊胆,如今的他们都露着轻松的笑容。毕竟,那个丧门星似的镇远侯已经走了。
“哟,小方少爷和李少爷芮少爷回来了!”
一个眼尖的差役瞧见那边牌坊下头有人飞驰而来,众人连忙让开了道。待到方敬三人在门前停下,几人又殷勤地上去牵马执镫,笑问道:“今儿个审完了?明天什么时候再过去?”
“明日就不用过去了!”方敬见众人全都愣住了,这才解释道,“李知府今天发了威,把那个讼师给赶了出去,紧跟着便让人打了徐正平二十大板。那家伙生怕再挨打,一五一十全都招了。”
“咳,这世上多的就是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贱骨头,原来死扛,不过是想着有镇远侯当靠山!”一个差役嘴快地叨咕了一句,见别人都看着自己,他却丝毫没有改口的意思,“他也不想想,若是背后没了人,一个讼棍能顶什么用?三位公子赶紧进去吧,大人该等急了!”
方敬这些天很是领教了那位讼师的牙尖嘴利,没想到最后能够解决这个精通大明律的家伙,靠的却仅仅是强权,心里已是感触颇多。等到和李国修芮一祥一同穿过二堂,他忍不住对两人问道:“你们觉得,咱们这些天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李国修和芮一祥对视了一眼,前者认认真真地说:“公理自在人心。”
后者却是沉默了一会,旋即才一摊手道:“人贵有自知之明!”
两人说完,又冲方敬问道:“方大哥,你呢?”
方敬袖手望了望天空,旋即大步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说:“公理自在人心不假,可行公理却不可无方。人贵有自知之明不假,可若他无自知之明呢?孟子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可如今当官的,又有几个不畏权贵?”
第七百四十六章 名臣气度
京城,紫禁城仁寿宫。
尽管张太后在朱瞻基即位之后便拒绝了群臣所请的垂帘,但皇帝亲政一年以来,军国大事莫不禀报,若有疑难,她更是常常派内侍加以提点。这一天,除了皇帝之外,这儿还多了三位外臣,蹇义夏原吉和杨士奇黄淮。四人之中,两人是部堂首臣,两人是内阁重臣,眉头和帝后一样都是皱得紧紧的。而朱瞻基见他们久久不说话,索性就站起身来。
“依四位卿家的意思,两广蛮乱究竟如何?”
四人之中,论资格则为蹇义,论宠信则为杨士奇,因此皇帝这一问,他们没有贸贸然开口,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蹇义便欠欠身说:“大藤峡蛮乱由来已久,而琼州府的黎人则是多年不曾有过动乱,此事仍需谨慎。只镇远侯征蛮一杀便是千余人,实在是有伤朝廷仁德。至于广东那边的事情,镇远侯虽只是轻车简从前往,仍是莽撞了些。”
“勤劳王事,其心可嘉!”黄淮硬梆梆地插了一句,便郑重其事地说,“镇远侯既是征蛮将军,这是他的分内事,去一趟广州也无可厚非,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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