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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门卫、松门卫、盘石卫、金乡卫……但凡浙东和福建沿海,这倭寇是打都打不完,因为谁都不知道他的小船是打哪儿登陆。这次倭寇攻陷松门卫,皇上杀了浙江按察司佥事……要我说,我们金乡卫这一年多来杀的倭寇少说也有数百人,可毕竟是治标不治本。我现在才知道,空有一身武力在战场上着实无用,毕竟这出拳也得你打得到人才行。”
张越对张超的说法极其赞同,更惊异的是这一年多来,自己这位初时还极其莽撞的大哥如今尽显沉稳。两人因着说话,这一路上自然走得慢,约摸大半个时辰才来到了泗水街。
清水胡同那边住着清贵的翰林院都察院等台阁官员,而隔开三条大街的泗水街却本来就是贫民聚居的地方。
街两侧清一色是绝对谈不上体面的房子。那一色低矮的房檐,那斑驳掉漆的院门,只有路中央十几个追逐嬉戏的孩子还能给这里带来一丝活泼的生气。而这些身穿旧衣裳的孩子一看到张越等人就哄然散开,倒是几个屋檐上抱着手没事干的闲汉眼睛一亮望了过来。
张越一看见这地方的光景就知道找人不是件容易事,坐在马上四处一打量,他便用马鞭指着一个瘦小的汉子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那个被点名的瘦小汉子毫不犹豫地一溜小跑上前来,毕恭毕敬地把腰弯成了大虾米:“公子可是要找人?这泗水街上的人家,小的都是一清二楚,只要……”
他这一个要字才落地,眼角余光就瞥见马上那位公子轻轻一弹指,一道银光倏地朝自己抛过来。他敏捷地纵身一跃将那银光纳入手中,见是一个银角子登时大喜,那脸上布满了谀笑,信誓旦旦地说:“公子爷您要找谁?那怕是把这泗水街给翻过来,小的也一定帮您找到人!”
看到这情形,周遭另几个动作慢的顿时捶胸顿足。可看见内中有好些人腰佩刀剑,人们知道占不得便宜,方才打消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心思。
既然找到了向导,张越瞅着张超身边几个五大三粗的健壮家将,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自不用他再操心,笑呵呵吩咐了一声,又和张超打了个招呼,他便带着自己的人往杜家方向去了。
第一百四十章 难以抑制的忧心
和顾老太君等人一样,匆匆把浙东家乡事务处理完之后,杜夫人裘氏抵达京城不过也就是这几天的事。由于家中不像英国公府那样厢房连厢房,跨院套跨院,女儿杜绾又是心灵手巧能管家的,因此她到了之后也不曾大动干戈,倒是好生休整了一阵子,就是有客也都是让杜绾代为接待。毕竟,这江南过来水路虽说便当,终究还是走了将近一个月。
北方本不是多雨的天气,昨日还是春雨连绵,今儿个一早就云收雨散,这会儿温暖的春光透过窗棂和窗纸照射进了屋子里,却也敞亮。裘氏正带着丫头收拾那些穿不了的旧衣裳,在炕上五颜六色的摆了一摞。因这都是年轻时候的衣裳,尽是大红鸦青葱绿银红,她如今自也穿不了,给丫头却也为难,若再压箱底更是浪费,当下她不由得有些发愁。
“太太!”
小五掀帘一进来就发现这满炕上都是衣服,不禁讶异地挑了挑眉,走上前一瞅便笑道:“这么多衣裳,太太是准备给小姐么?小姐之前还说该怎么省俭花销,要是她看到这些,一准说今年她的衣服都不用裁了。”
因小五不是家中使出来的人,又知道道衍不是寻常人,因此裘氏平日也不把小五当成丫头看,一听到这话顿时醒悟了过来。她笑吟吟地把小五拉了过来,拿起一件衣裳在那身上比划了一番,倒是觉得正合适。
“绾儿的身量和我年轻的时候不一样,她比我高挑,这些衣服却也穿不上,倒是你正合适。都是些旧衣裳,小五你若是觉着好就随便挑上几件,若是不要,就拿回去让绾儿那几个丫头分了,反正我如今是穿不了这些。”
小五被裘氏摆弄了一番,只觉得奇怪,听见这话顿时大吃一惊。低头一瞥炕上那几件颜色鲜艳的衣裳,再想想杜绾的针线活一向不错,她却没把裘氏的话放在心上,心里尽算计着能改出什么花样来,忙不迭地连连点头。正当她吩咐几个丫头拿起包袱皮一件件包起来的时候,外头忽地传来了一个管事媳妇的声音。
“太太,陈留郡主来了,如今径直去西边寻小姐说话了。张公子也刚好来了,这会儿正在小花厅等着。”
虽然是郡主,但来得多了,裘氏也就没有太往心里去,也知道人家未必乐意自己去掺和。倒是她先前知道张越正在参加会试,还曾经念叨过好几回,听说他来了自是高兴,吩咐了几个小丫头继续收拾,便带着两个大丫头往前头去了。小五此时也顾不上那些银红的大红的杭绸潞绸衣裳,裘氏一走她也跟着闪了,却不是往前头去,而是径直去西边厢房寻杜绾。
一进门,看到陈留郡主朱宁和杜绾在那儿摆开了黑白棋子预备开战,她顿时头大了。她伺候道衍那老和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知道老和尚爱好这口,可问题是,周王爱这个就罢了,陈留郡主和杜绾这两位为什么也老喜欢来一场黑白大战?
“小姐,您还下棋?太太都到前头去见他了!”
朱宁这时候先落下一子,听到这话顿时侧过头来,笑吟吟地冲着小五眨了眨眼睛:“哟,好久不见,小五你说话竟是卖起关子了。什么他?哪个他?是你家小姐的那个他,还是你的那个他?”
杜绾正在寻思布局,不想听到朱宁这么一句,顿时没好气地笑骂道:“郡主你打趣小五也就罢了,扯上我做什么?你可别惹恼了我,我若是火起来,在棋盘上杀你个片甲不留就罢了,到时候少不得也在你的亲事上使使坏!我娘也是的,竟是没看见爹无可无不可的模样,非得忙前忙后撮合,却不想人家有没有那意思!”
朱宁这时候又布下一颗棋子,促狭地问道:“莫非你如今还在恼他抢走了你爹爹?”
杜绾没好气地瞪了小五一眼,见某人无辜地直摇头,她方才醒悟到是陈留郡主只是随口一说,顿时一下子红了脸,想要敷衍过去,却不料朱宁正死盯着自己的面上看,她干脆直截了当地说:“他受教于爹爹门下的时候,我和娘却在家乡苦苦等着,还得忍受那些三天两头找上门打秋风的亲戚,我恼他那是自然的!我从记事到现在,见到爹爹也就是打从前年末到现在的事,可爹爹在开封足足教了他四年!”
“既然你恼他,那你上次还求着姚少师见他们一面,白白浪费了一个人情?”
“姚少师最有分寸的人,早就淡出不管国事,我以后也没什么可求他的,这个人情可有可无,再说,现如今欠人情的已经变成他了。”杜绾没好气地丢了个白眼,把朱宁到了嘴边的打趣打了回去,因又叹了一口气,“爹爹回来之后虽从来不提之前的那十几年,可我能看得出来,他一直都在弥补对娘的亏欠。可是谁又能想到他居然又去了山东?”
朱宁面色微微一变,趁着杜绾看向别处,她立刻将这一丝情绪很好地掩饰了起来,却又笑道:“别老是说你爹爹,若是你娘真的一心把你许给他,你真不愿意?”
朱宁见杜绾皱了皱眉,干脆丢下棋子把话说开了:“绾儿妹妹,我不是说你,你平日聪明绝顶,在这种事情上偏生想不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乃天经地义。张越那人我瞧着倒是不错,只我父王没怎么留心他,若是留心,指不定也忙着把我这个女儿嫁出去。别看皇伯父也还算宠我,父王将我捧在手心,到时候选一个所谓的才俊当作仪宾,我这一生也就算是定了。”
杜绾见朱宁一脸的意兴阑珊,倒有些后悔自己勾起了人家的心事,最后也叹了一口气:“郡主你都这么说,那天底下别的女儿家就更不用提了。哪怕是西厢记里头的崔莺莺,也不过是私定终生后花园,待张生金榜题名之后再回去迎娶,又有什么意思?纵使是贤内助,也得将来的良人可堪扶助才行。看到我娘当初苦守,我竟有些怕了。”
小五在旁边听得傻了眼,一时之间倒是有些闹不明白。她毕竟度过一段漫长的流浪日子,曾经很是羡慕那些千金小姐锦衣玉食,到时候还能嫁个如意郎君,怎知道还有那么多烦恼?
小花厅中,张越拜见了裘氏,又陪着说了好一阵子话。因着杜桢启程赴了山东和裘氏抵达北京都是他进了贡院之后发生的事,因此直到现在,他方才知道杜桢和裘氏竟是来不及碰上一面。想到那一次杜桢的吩咐,他忍不住端详了一眼师母,见她两鬓掩不住的霜白,眉眼间却依旧流露出慈和之色,心中着实钦佩这位贤妻良母。
“老爷去了山东,到时候你就算中了进士他也瞧不见,依我看这才是最大的遗憾。”裘氏说着说着便渐渐不再拘泥那些关切的话,藏在心里好些天的担忧也不知不觉显露了出来,“说起来我听说山东那地方如今不太平,还有什么盗匪……唉,我这些天眼皮子老是乱跳,总有些不安。元节,你见识大些,山东那地儿究竟如何?”
山东那地儿如何?要是盛世年间自然是好,但这年头最大的不好处就是汉王在那里,既然裘氏都已经说有盗匪,那盗匪自然是货真价实地存在着。这布政使又不掌军政没有兵权,若是真遇上有什么事那真是着实不好办!
心里虽转着这样的念头,可张越怎敢对裘氏点明,忙笑道:“师母放心,外头有些话不过是以讹传讹,未必可信。先生素来稳重,想必在山东为官也是如此,应该不会招来什么祸端。至于这眼皮子乱跳,我想师母这些天舟马劳顿,多多休息就好。”
裘氏本就是心中担忧,张越这么一说,她再想想丈夫蹉跎十几年,如今高升恰是前途正好的时候,渐渐也就放开了怀。又留张越坐了一会,她忽地想到丈夫这回去山东一任就是三年,这女儿也脾气古怪,她试探过几回都是无果,若是再拖延不知要等上多久。
“元节,听说你们全家人都从开封搬到了北京?”见张越点了点头,她心中立时便有了主意,当下就笑道,“既然这么着,过两日我也该去拜访一下你祖母和你娘。当年老爷在开封的时候,凭着他那古怪脾气,若不是你们张家照应,只怕他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我早就该去拜谢的,如今恰有了机会。”
张越刚刚一点头就看见裘氏如释重负,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哪里还不知道师母的意思。可知道归知道,他难道还能阻拦人家到家中去?顾氏那儿暂且不提,就只单单是一个母亲孙氏,今儿个早上他就已经被唠叨得头也大了。早饭过后出门的时候,他还看到母亲叫了琥珀和秋痕,多半也是耳提面命外加盘问他这一年多的行踪,少不得还有些别的算计。
从杜府告辞出来时,张越看到门前不仅有人牵出了自己的几匹马,还有正在上马车的陈留郡主朱宁以及十几个随从护卫。此时此刻,他心中不禁有些犯嘀咕,心想世界上竟有这么巧的事,他来的时候和这位郡主同来,走的时候居然也是同走。
“张越,你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听到这一声,见正在上马车的朱宁忽地转身,居然又从那支撑的小杌子上跳下往自己这边走来,张越只得上前了几步。此时,就只见一群周王府的护卫呼啦啦散开了一边,两个侍女也退得远远的,仿佛生怕朱宁之言被第二人听见。
朱宁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犹犹豫豫好一会,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低声说道:“刚刚有些话我不好对杜夫人说,也不好对绾儿妹妹讲。山东如今很有些乱象,先头的布政使原是平调湖广,结果因出了纰漏,如今正在大理寺蹲着。杜大人虽说清廉能干,但很多事情并非人力能及,若是可能,麻烦你让英国公和某些地方打个招呼,比方说都指挥使司。”
第一百四十一章 隐藏的锋芒
太祖皇帝朱元璋虽然册封了近百功臣世家,但之后借胡惟庸案和蓝玉案大肆株连杀戮功臣,所以,开国功臣到永乐年间早就是十不存一,风头都让给了跟随朱棣起家的靖难功臣。
永乐皇帝朱棣登基后诛方孝孺十族,同样杀戮了一批不愿臣服的文官,但对于那些战功赫赫的武将却着实是优抚。如今五军都督府中的高官全都是公侯伯等兼任,似张辅这样武功卓著的大将,则是在南征北讨时担任总兵官,闲时在京城荣养,更多的大将则是出镇地方。
相比曾经的保定侯孟善镇辽东,安远侯柳升镇宁夏,武安侯郑亨备宣府等等,张辅四征交趾功勋彪炳,但由于永乐皇帝朱棣念交趾远悬西南,不愿用张辅这样的心腹大将出镇,所以张辅虽没有在五军都督府任职,荣宠却比各都督仍有过之。如今病愈复出,更是常常特召入宫逗留,虽不任事却胜过任事,这一日也是黄昏时分方才归家。
虽说顾氏等人仍住在英国公府,但这许多人自然不可能日日用饭都在一块,不过是各家各自用了,等晚饭后便齐集顾氏房中一起说话。张辅也是每晚必至,顾氏以他事忙为由提点过好几次,张辅却每每笑吟吟地道是孝顺婶娘原是应当,别人看后都是心中感慨。
晚间侍奉了顾氏安寝,众人方才出了屋子。张越见母亲孙氏招呼自己,见张辅正和父亲张倬说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正想寻个由头开口,却见张辅忽然转过头来。
“倬弟和弟妹还请先回吧,我有话要对越哥儿说。这会儿让他跟我去书房,少时我就让人送他回去。”
张辅既这么说,张倬和孙氏自没有二话。而东方氏和冯氏看着张越跟着张辅而去的背影,羡慕的眼神中却也有些嫉妒。想到张辅病重时都是张越在身边照顾,她们心里这才舒坦了些,但仍是免不了感慨张越的好运气。毕竟,仕途上多了英国公看顾,日后平步青云自不用说。
王夫人从来不管外头事,张辅既带着张越去了书房,她和众人告辞之后自回了自己的上房。众人也各自归屋,送到门口的灵犀眼看人们都渐渐走了,便回身打帘进了屋子。拿着烛台来到里间,她轻轻掀开烟罗帐,见顾氏仍是醒得炯炯的尚未就寝,便拿烛台搁在了旁边的海棠式雕漆红凳上,又屈下一条腿跪在床沿边上,扶着顾氏半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