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试名落孙山,家乡那边又闹腾了出来,前程尽毁,百般哀求也不过是让小弟有了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可寄人篱下的日子又岂是好过的?
天下之大,哪有我的容身之处?
浑浑噩噩的方锐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大圈,瞅见街角处有一座破落土地庙,鬼使神差一般往里头走去。这庙大约是常年没有香火,早就是倾颓了大半边,就连泥塑的土地爷也早就破损得不成样子。破烂的案桌上早就没了祭器香火,屋顶更是能看得见天光,竟是连只在此栖身的乌鸦都没有。想到自己如今功名全革,日后要生存容易,要想重振家业却是做梦,他不禁悲从心来,仰天干嚎了一声,眼眶里顿时涩得难受。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方锐自然有不甘心的理由。他十四岁中了秀才,十九岁考中举人,在乡间也曾经被认为是神童。若不是陕西连年饥荒,家境败落父母双亡,他不合又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倘若他当初在英国公府将实情道出,那位权势滔天的表姨父张辅是否会出手帮他一把?可当初他不敢赌那一条,他只能赌自己的科考运气,只能赌自己成天在外转悠能够遇到贵人伯乐,结果输得一败涂地。
看着那破破烂烂的土地爷,他顿时更加悲愤,心中的自怨自艾倒是少了,更多的则是某种愤世嫉俗。那样权势滔天的富贵亲戚,那样的赫赫门第,却根本容不下一个微不足道的他。既然是如此,那么他便非要做出一番事情来,让那个倨傲的王夫人看看,他并不是没出息的孬种!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转头一看,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蹒跚走了进来。那乞丐满头乱稻草似的头发,脚上只有一只鞋子,走路颇有些一瘸一拐,进来之后就二话不说地在一个角落坐了下来,犹如珍宝似的看着讨饭饭碗中的一个黑乎乎的馒头。
方锐才瞅了两眼,见那乞丐警惕地双手抱住了饭碗,仿佛生怕他来夺食似的,不禁哑然失笑,笑过之后忽然又生出一缕恨意。倘若他再落拓下去,岂不是要如这乞丐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那仿佛随时都会裂成碎片的土地爷泥塑,他终究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京城王公贵戚多如牛毛,只要他拉得下脸,还怕没有容身之处?
虽说张越三日后就要动身上路,但从彭十三那儿得到消息,吃惊不小的他忖度了一番便决定去一趟英国公府。匆匆在清水胡同英国公府西角门下马时,他却不期然迎面看到了张軏。虽对于这个三堂叔极其不感冒,但人家毕竟是尊长,礼不可废,他只得上前见过。
张軏一看见张越,脸上便满是笑容,仿佛先前种种根本没有发生过,哪里有什么心怀芥蒂的模样。他一甩缰绳利落地跳下马,上上下下端详了张越一番。
“你这是来辞行的?小小年纪就是一方父母官,这搁在哪儿都是异数,到了山东可得用心些,别让百姓看轻了你这个少年县令!你大堂伯上朝去了,多半不在,来来来,和我一块进去,一块去探望你大伯娘。”
面对人家这幅热络的态度,张越虽说疑惑,但也只能把疑惑搁在肚子里。和张軏一道往里头走,他便听到对方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南京城的情形。提到先头灰溜溜被赶回去的张輗张斌父子时,张軏甚至还流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却很是赞赏了他一番。
情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张越恨不得离这位三堂叔远些,因此进了王夫人那屋子问安之后,见张軏坐了左首第一,他便在右手第一的椅子上坐下,打定了主意不吭声,预备有事也等张軏走了之后再说。
果然,张軏先是说圣驾留在北京,自己这个锦衣卫指挥佥事如今也正式跟着迁到了北京,旋即便对王夫人道了一大堆恭敬话,无非是痛悔当初云云,末了方才说今天带来了一支珍贵的老山参,要送给大嫂补补身子,东西已经留在了外头管事处。
王夫人初过门的时候对两个小叔子照顾备至,待到后来发现张輗张軏本性奢侈,而且诸般行事越发不像话,张辅连番相劝管束都是无用,再加上最近那遭事彻底让她寒了心,她再懒得管他们的事,纵使往来也是淡淡的。
此时谢过张軏,又留着说了一会话,她便露出了倦色,等张軏知机地告辞之后,她忙吩咐丫头拧了热毛巾来,自己取了擦脸,又吩咐给张越拿过去一条。
“你过几天就要走了,有什么话派个人过来说一声就使得,何必亲自过来?行装和人手都打点好了,可还缺什么?若是人手不够尽管说,你大堂伯横竖最近都不会出去打仗,再匀几个人给你总是有的。若是银钱上短什么也别藏着掖着,你小小年纪出门,总得备足了,否则到了任上开销不够,俸禄那几个钱又不够使,到时候就麻烦了。”
张越因见王夫人身子已经有些笨重,四周的小丫头有的捧着巾栉,有的捧着漱盂,除了碧落之外,又提拔了一个大丫头补缺,却不知是什么名字,正在心里想着说辞,却还没张口就听王夫人嘱咐了这么一堆,忙笑说一切都打点得差不多了。
“大伯娘,我今日听彭十三说,那方家兄弟……”
“别提那个混帐!”王夫人原本是脸色霁和,一听张越这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满脸都是恼色,“他若是好好的说父母都亡故了,难道我会因为这缘由不认他们兄弟俩这门亲戚?若是他早说在陕西犯了些不清不楚的勾当,我也能早些让你大堂伯去打听清楚,说不定能帮上一把,他这功名也就保住了!到了最后瞒不住方才来哀哀恳求,他前头做什么去了!最最可气的是,他这个大哥还教唆弟弟一起瞒着,那么一个腼腆的小人儿,差点给他教坏了!”
余怒未消的王夫人重重一拍炕桌,正要继续发火,张越连忙站起身劝慰,因又自责是当初擅作主张留下了他们,旁边的碧落也忙劝着,她这才渐渐消了火气。因见张越面露赧颜,她又叹了一口气。
“这事情怪不得你,你只想着是我的亲戚,又是来赶考的,帮衬一把也是人之常情,谁知道人家辜负了你的好意。罢了,那个老大我只当没这个人,至于他弟弟我会请一个西席好好地教他,也算是全了当年和他娘的一段姐妹情份。”
张越毕竟和方锐谈不上亲情交情,此来也不过是问个究竟,更没想求什么情,倒是觉得那个腼腆少年异常可怜。王夫人既说会好好照顾方敬,他总算是稍稍放心。他心里也明白,这妇人孕期总是暴躁易怒,若不是如此,方锐的事情兴许也不会闹得如此结果。于是,又陪着王夫人说了一会话,他便辞了出去,却在院中遇上了惜玉。
惜玉这个新姨娘乃是如今英国公府最最炙手可热的人,如今代王夫人掌管家务雷厉风行,这威信渐渐立了起来。见着张越,她自不会摆什么长辈的架子,关切地问了几句行装打点得如何,因又笑道:“今儿个你大姐派了人来探望夫人,正好提起一件事。说是保定侯亲自去向皇上求了情,先头孟家那位被解了职的孟大人昨日又受了新任,正巧是山东都指挥佥事。”
人家听到孟贤被解职都是心中叹息,张越先头却感到很高兴——至少是为了孟敏而高兴。反正在他心目中,和赵王牵扯上关系那是大大的不妙,孟家若能借此机会撇清自然是再好不过了。然而,谁能想到,这回孟贤居然是被派到了山东!
这都指挥佥事和护卫指挥官阶是一样,可一个是中枢一个是地方,算起来是降职了。若是孟贤不带家眷上任也就算了,若是带家眷……
满揣着心事回到张府,张越这一头还不曾想明白,却又迎来了那一头传来的消息——杜夫人裘氏竟是说要跟他一同去山东!当他匆匆跑了一趟杜府,却发现就是五头牛也根本劝不回心意已决的师母时,他能做的便只是深深叹上一口气。
这算什么,山东风云会么?
第五卷 试锋芒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同路共行
元代时,运河走元口、小安山、寿张集、沙湾。至元末天下大乱,南北漕运竟至于断绝。自从永乐皇帝朱棣不顾群臣劝阻决意迁都北京,于是又花费大量钱粮人力疏浚运河,重修会通河,将其东徙绕安山湖东、北畔而过,走袁口、靳口、安山、戴庙一线,这周边便渐渐兴旺了起来。由于建成了水旱码头,渔船、商船、粮船、商客往来云集,安山湖边上的几个小村渐渐成了大村,虽不曾正式建镇,那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隐隐有了些大气象。
码头边上不远就有一家酒肆,一家客栈,向来生意红火,招待的却是往来的商人。这寻常村民除了逢年过节,都不舍得花闲钱下馆子开荤,耕种自家田地之外,农闲的时候倒是多半挤在码头看有什么活计。
如今地里的麦子早已收割,码头上三五成群都是短打扮的农人,凡有船来便成群结队地上去兜揽生意。奈何僧多粥少,有时候一天都难得有一笔生意,倒是闲磕牙的时间居多。
此时,一个年轻后生看着那满满当当经运河北上的粮船,再看看那些肥头大耳下船来的商人,不禁嘿嘿笑道:“早先运河不打咱们这儿过的时候,这里还只不过是个小渔村。如今倒好,这村上的人越发多了,就是地价也是直窜了几倍。要不是有运河,咱们除了种地也就是打打鱼罢了,不像如今遇上身家丰厚的主还能打赏几个!”
“大狗子,你这纯粹是放屁!”一个中年精瘦的汉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而便嗤笑道,“你那是没吃过苦头才说的风凉话,你问问你几个叔叔伯伯,谁不是说,幸好没在修运河的时候给累死苦死?这漕运是通了,连咱们村在内的周边几个村都红火了,还不是无数条人命填进去的!”
那后生本就年轻,被这番话说得恼羞成怒,见四周那几个年长的都是脸色不好看,其中一个还往地上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他倒不敢再高声说话,嘴里却仍是嘟囔道:“这眼光得长远一些,南北漕运通了,以后子孙后代都能捞到好处。”
“呸,这运河到现在还没修好,如果明儿个官府征调你去修运河,看你小子还有心情说道什么子孙后代!你小子还没娶媳妇,到时候累死在工地上,你家老子娘非哭死不可!”
那中年精瘦汉子骂骂咧咧了一阵,忽然看见那边有一艘大船靠岸,这下子也顾不得刚刚的讽刺争执,忙叫道:“看,那儿有船靠码头了!小子们,打起精神来,别让人家又把活给抢了,这一天又是白等!”
一群人闹哄哄地拥上前,用肩膀用胳膊肘用腿脚把那些抢生意的同行给挤了出去。待到近前,领头的中年精瘦汉子方才发现这船瞅着结实看着齐整,仿佛有些像官船,心里便有些犯嘀咕。及至看到一个身穿青缎衣裳的人出了船舱,又从舷板上慢悠悠地下来,他便约束着其他人往后退了几步,又上前赔笑说话。
那身穿青缎衣裳的人瞅了一眼众人,便吩咐道:“船上东西多,待主人们下船之后,你们再上去把行李一样样搬下来。记住,力气大是一条,还有不能出差错。等到一应都装运好了,我与你们两贯新钞!”
虽然这年头宝钞不值钱,但朝廷每年的新钞好歹还有不少商家认,就是转手去兑,两贯新钞也能值上两三钱的银子,够几户穷人家过几个月了。所以,原本还想巴结奉承然后讨价还价一番的中年汉子立刻闭上了嘴,低头哈腰地答应着,心想这船上究竟是什么人,居然如此大手笔。待到见着那一拨拨的人下船,间中甚至有戴帷帽的女子,他顿时眼睛都直了。
这必定是官船!这拨人难道是前来山东上任的官员和家眷?
有了这体悟,中年汉子自是让儿郎们加倍小心。忙忙碌碌大半个时辰将东西弄下船,他原还想去兜揽雇车的生意,待看见刚刚那个身穿青缎衣裳的人已经从外头带了一长溜马车来,他更是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要知道,如今这旁边几个村子虽说都是愈发兴旺,也有不少人合起来置办马车专门出租给商户,但绝对没有这么七八辆黑油车,就是后头跟着那十几辆大车也不是村子里一时半会能凑出来的。而且,看那些车夫和押车的精壮汉子,只可能是早就预备好等在这儿的。
张越从船上下来,见这码头极其热闹,便想起了离京时的情形。按照他的本意,这来山东陆路极其方便,实在不用坐船,万万没料到最终居然会演变成同行人众多的场面。这次同坐船而来的除了杜家母女俩及其家人之外,还有孟家一行,而这恰恰是张晴的请托。非但如此,那安阳王送的仪程,竟也是天大的麻烦。
陡然之间被解常山中护卫指挥,就任山东都指挥佥事,孟贤直到如今都对那大变有些摸不着头脑,所以此来山东上任还有一种凄凄惨惨戚戚的感觉,倒是没觉得和杜家人同行有什么不对。在他看来,张越如今刚刚步上仕途,有张辅在京谋划,必定是步步高升,自己这形同贬谪在外,那婚事就是再提也是白提。于是,眼看孟敏在船上没几日就和杜绾熟识了,常常在一块说话,他听之任之,也没往心里去。
前来迎接的乃是东平州知州衙门派来的,为首的乃是一个捕头。因彼时重武轻文,都指挥佥事的品级虽和布政使平齐,但却隐隐高过布政使,因此知州得到孟贤打发人送去的消息,二话不说就派出了衙门里头的一群差役。
这捕头原以为接的是由北京去青州府上任的本省都指挥佥事,结果在听了那管家介绍,说是还有本省布政使的家眷以及前去安丘上任的知县大人,他顿时吃了一惊,脸上打叠得十万分恭敬,只围着孟贤和吴夫人杜夫人打转,倒是没注意一旁某个不起眼的少年。
张越身穿一件半旧不新的石青色对襟衫子,看着倒不觉奢华。因有家里的长随看管东西,趁着人家搬东西装车的功夫,他便和那些来自东平州的精壮汉子们闲聊了起来。人家看他年纪小,谈吐又随和,就像是富贵人家中的贴身小厮,也就完全没防备。甚至几个搬完了行李的庄稼汉在他旁边坐着歇脚的时候,也偶尔会插上几句话。说到运河时,一群人都是唉声叹气。
终于,有一个汉子忍不住好奇,开口问道:“这位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