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的水沸腾着,将那茶饼化开。
十七、世事棋秤间,岂有人称霸
司马乂将信打开,一看之下,倒是有几分心惊。自己凡事都未敢独断,倒是将朝臣上的折子都誊录一份给司马颖。怎么原来,司马颙和司马颖本来就是不放心他的?当初说好要一起剿灭齐王,却真是不怀好意!
司马乂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着,“李含这厮,撺掇本王灭了齐王……现在倒是让本王做这个冤大头!哎……算了,这也怨不得他,那司马颙到底比本王棋高一着啊!”
“王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皇甫商听到司马乂提到李含,分外上心起来。
“李含这个小人,加封了河南尹还不甘心,又想让河间王派人来刺杀本王,本王何曾愧对于他!”
“李含此人,机谋善变,但无容人之心。眼中除了权势以外再无旁物,王爷可要小心!”皇甫商道,“下官曾与河间王相交,都是那李含暗中使绊子,现在看来,刺杀之事也未必有假。下官不是王爷的近臣,但也不想看着王爷白白受戮。”
“本王自有主张,你先下去吧!”司马乂一掌击在面前的青玉案上,左常侍王矩道,“王爷莫要忧心,此事除了您便只有下官和皇甫商知晓。皇甫商素来和李含有仇,再加之王爷在齐王死后收留了他。他只会伺机为王爷立功,定不会将此事声张出去。依臣之见,不若静观其变,假使他们只是一般地说说,那王爷就当做不知道。若那两位王爷真有不容王爷之心,派刺客前来。那么王爷便可趁此机会将刺客拿下,以此借口起兵,也能让天下臣民心服。”
司马乂缓缓地点头,手上那枚白玉扳指将他英武的脸庞衬托得更加白皙。
只是还有一封密报,司马乂没有声张。里头写着:皇甫商正得长沙王宠信,他哥哥秦州刺史皇甫重自然不会听命于王爷,不如王爷上表,将皇甫重调回朝廷任职,等他走到长安,便是到了王爷的地界,王爷此时下令让人做了他,岂不是两全其美……
“王爷,牛车已经备好,可进宫早朝了。”有仆人进来恭敬地说道。司马乂望着清晨院中星星点点开出的花,反倒露出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笑意:“该来的终究会来,但我岂能事事都称你们心愿?”司马乂将那封密报命亲信送给皇甫商,让他通知他哥哥小心应变。
“若要杀敌,便要让他心生懈怠。委屈一下自己人,便也是暂时的。”司马乂想着,上表惠帝,请调李含为河南尹,皇甫重就地免职。皇甫重心中自然不服,刚要陈情启奏,便收到了司马乂的“斥责”,一方刺史,以下犯上,竟起兵攻打亲王。着令先行免职,以观后效。若仍心怀不满,定严惩不贷!
皇甫重早就得到了弟弟皇甫商的暗示,偏偏就要起兵再次攻打司马颙。司马颙也不含糊,李含早为他定下一箭双雕之计。一面包围皇甫重,一面由李含亲自与卞粹、冯荪两人在宫中布置,将司马乂擒下。这样一来,司马乂的势力基本扫荡干净,那凭谁都不能阻止王爷进宫摄政了!
司马颙和李含永远也不知道,这样的消息早就被司马乂轻而易举地得知了。司马乂的左常侍王矩道:“王爷,从太尉府到宫里的路上适才属下都命人布置好了,请王爷放心,绝不会有闪失。”
司马乂道:“今天若是没有闪失,以后的闪失却不是你我能想到的了!”
王矩心下叹息,随即跟上司马乂的脚步道:“王爷,不但进宫时要小心,出宫时更要小心。下官不能送你进宫,只好在宫门外等着了。”
“好,烦劳你了。”司马乂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人命,终究是由己不由天的。”
王矩待得司马乂上了牛车,才坐了后面那辆牛车。虽是兵卫森立,但王矩实在不敢松懈半点。
阊阖门大开着,门前安置的左右双阙,不是单独矗立或伸向门前两侧前方,而是直接坐落在宫城南墙门的两侧。这巨大的双阙,将阊阖门烘托得更加壮观。但按照礼制,司马乂不该由此地进宫。他心中想着,或许这一世也无缘从此门进宫了吧?司马乂的牛车从铜驼街一路向北往太极殿去。掀起车帘,只望见天边的朝霞愈发地明媚灿烂起来了……
右卫府、左卫府……牛车行的不急不缓,司马乂看着铜驼街两侧再熟悉不过的景象。用了多时才将铜驼街走到尽头——终到了宫城的门口了。王矩一路细心提防,倒是比司马乂还要受累。
司马乂反倒是与往常一样平静:“王矩,你回去吧,既然你已经有安排,想必也是极妥当的。”
王矩听司马乂如此说来,心中反而更加不安起来。暗暗下定决心,若是有什么变故,定要一死相报司马乂的知遇之恩。
春风扑面,虽不温暖,也不至于寒冷。王矩目送着司马乂,只见他的袍袖在风中微微摆动着,通往太极殿的路还是很漫长的。王矩只能看到司马乂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站在铜驼街头,方见那宫门之中侍卫林立,红日冉冉升起。“还好,侍卫统领中虽然有成都王与河间王的人,但他们的心未必都能向着两王,皇城之中,必然有所顾忌。何况,我家王爷在洛阳时日已久,宫中羽林卫都对王爷心悦诚服。再加上此前安排,定能将那贼人一举擒获!
虽是如此说,王矩心中仍然是忐忑不安。直到宫中的驰道上传来一阵让人心惊的声响。兵刃声,呼喝声不断传来。阳光照在长矛和刀刃上,折射出慑人的光芒。
“你们反了么!”司马乂的声音隔着风远远地传来,“冯荪、李含、卞粹,在宫廷中你们也敢对本王下手?”
侍中冯荪、河南尹李含、中书令卞粹站在一边,他们令死党们将司马乂团团围住。御林军此刻纷纷涌上,但那些死士们离司马乂太近,反倒让他们投鼠忌器起来。
司马乂身边没有任何武器,他心知若想突围,只能打开一个缺口。于是更不迟疑,将腰牌迎上一柄大刀。腰牌非金非铁,但却是坚固,那大刀挥下竟没有将那腰牌损折分毫。司马乂一手拨开一条长矛,身体借势拔地而起,跃起一丈高。一脚将那持大刀的死士踢倒。那些死士见事不好忙向司马乂冲去,司马乂早撷过拨开的那条长矛在手,连挑带搠地将冲在前头的三名死士戳死,退到了御林军的攻击范围里。御林军将那些死士包围的当口,王矩亦带着护卫司马乂的士兵冲了进来。有些御林军正是司马颖和司马颙的人,虽不会去倒戈相助司马乂,但亦不再向前诛杀那些死士。王矩见势头不妙,不等司马乂说话,便抽出剑来,将冯荪、卞粹杀死在当场。李含刚想走脱,不料斜里头刺出一剑,原是皇甫商带领了数十名兵卫埋伏在侧,趁李含慌乱之际擒住了他。王矩见皇甫商还未将李含缚住,怕事情再生变动,未及细思,一剑便刺穿了李含的胸口。
皇甫商收起未沾一滴鲜血的宝剑,冷笑着向那还有一口气在的李含道:“当初你不过是一介布衣,我屈尊想与你结交,你竟不愿。此后还在河间王面前落井下石,想要把我逼上绝路。你自恃才华过人,还不是先死在了我面前?”
李含手指着皇甫商,嘴里已经是含混不清:“千算万算……终究漏算……你……死期也……不会远……”
司马乂的漆纱笼冠下的发丝微微有些凌乱,王矩见到他的袍袖已然被刀刃划开,虽忧心司马乂是否受伤,但终究没有问出口。司马乂将长矛抛下,将袍袖理好,见到王矩担心的神色,反倒暗暗皱眉:“我的臣属擅闯宫禁,手刃大臣,若要追究起来,究竟也是我的不是。”
想毕,司马乂向御林军统领道:“适才危急,本王多谢各位相救。”
那御林军统领忙跪下道:“惊扰了王爷大驾,臣未能及时护持,是臣的罪过,请王爷宽恕!”
司马乂将他扶起,一手携着王矩的手道:“你擅闯宫禁,又持兵刃诛杀重臣,本王无法庇护你,只好带你去向皇上领罪!”
王矩昂然道:“是,请王爷带罪臣到皇上面前,任凭皇上发落!”
司马乂心中虽是不忍,但国法在前。只好去奏请惠帝,请惠帝处置此事。
惠帝当然不知道如何妥善地处理此事,他本想和杨皇后去华林园玩,却听闻血溅宫廷的惨事,方才得知长沙王差点被河南尹等刺杀。他没有理会李含等人的死,倒是望着跪在地上的司马乂道:“皇弟,起来吧,你没有受伤就好……”
司马乂叩首道:“臣弟管教不严,致使臣属杀死朝廷重臣,请皇上责罚!只是王矩此举是为了保护臣弟,请皇上处罚臣弟,将王矩从轻发落!”
王矩听得司马乂在惠帝面前为他辩护,心中更是着急:“是罪臣仗剑杀死李含等乱臣贼子,但此举有违我朝律法,请皇上处罚罪臣。长沙王仁德大义,却在宫中险遭屠戮,还请皇上做主,查出主谋,严惩之,决不能姑息容忍!”
惠帝本没有将死几个大臣放在心上。这一两个月来,他看多了杀戮,反倒是将亲情看得更重。他希望有人能保护他,比如说司马乂,现在陪在他身边,那就很好。
羊皇后向惠帝道:“皇上,先让长沙王起来吧。”
惠帝这才反应过来,“是啊,都起来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羊皇后转头向御林军统领问道。
“回皇上、皇后娘娘的话,是侍中冯荪大人、河南尹李含大人、中书令卞粹大人行到驰道,不知哪里召来了二十余名死士,要置长沙王于死地。臣等未及护卫,使长沙王受惊,还请皇上恕罪!”
“那都是冯荪、李含和卞粹之失,竟敢在宫禁中行刺长沙王,罪不容赦!”惠帝突然喊道。
此言一出,倒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司马乂忙叩头道:“多谢皇上宽恕!”
惠帝将司马乂和王矩扶起,又向王矩说道:“你毕竟杀了朕三位大臣,但也救了朕的皇弟。虽功过不能相抵,但朕也不忍太过苛责,下去领五十大板吧。”
“是!罪臣谢皇上恩典!”王矩又要叩头,却被惠帝搀住。
羊皇后秘密嘱托了行刑官员下手留情,才拉着惠帝向华林园去了。
众人都知晓羊皇后一向不过问政事,此番能破例为司马乂说情,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如司马乂一般的贤王已经不多了。
这个隐晦的求情,从深处想想,倒也是羊皇后为惠帝的皇位稳固而着想的了。若摄政的王爷如走马灯般变幻,也不知道下一个王爷能不能有长沙王这般英明贤德……想到这里,在场的人无不释然。司马乂眼神空洞,身边的所有景象似乎都成了虚幻。
司马乂在祈求着时间快点过去,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他希望每一天都能过得平和些。可是春天还没有过去,怎能过早地祈求夏天、秋天或是冬天的到来呢?
司马颙朝中的三个亲信都被司马乂诛杀,早已按捺不住怒火。“并没有人知道李含等人的消息,便是皇甫商也不是大罗金仙,怎可知道本王要对司马乂下手?”
司马颙恨恨地搜刮肚肠,“张方,张方!”
“臣在!”
“玉仙到底怎么死的?当日你没有说得明白,本王也因政务繁忙,没有仔细问你……”
张方道:“玉仙是被辛夷坞铁划门的掌事的淹死在护城河中。那人还想借此嫁祸辛姨娘,使王爷认为那是长沙王要与王爷过不去,从而替他真正的主子报仇。据他自己说,他主子是齐王。因长沙王灭了他主子,所以他要为他主子报仇雪恨。”
“人呢?”
“属下已将他杀了,滴血祭奠玉仙姑娘!”
司马颙听说事已至此,倒是沉默了片刻,方道:“张方,以后没有我的命令,这样的人不可以杀,等本王亲自问过才可动手。本王担心,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辛姨娘是司马乂的人,她为什么肯那么直白地说与玉仙听。本王倒是觉得,辛姨娘只是在引我们上钩,我们若依照她安排的局走下去,难免不会落入她的圈套里。”
“她的主子,难道不是长沙王?”
“那也未必。辛姨娘青春年少,长沙王又是风流英俊,两人是一对儿也未可知。只是长沙王野心小了些,他能否降伏得住辛姨娘也不是定数。若是再大胆地推想,辛姨娘……或许是成都王的人,成都王虽然平庸,但是他的谋士卢志,却是第一等的。卢志此人,好比张良,没有了卢志,成都王或许一事无成!”
“那接下来怎么办?”
“敲山震虎。”司马颙道,“本王佯装要攻打洛阳,看那皇帝和司马乂要如何行事!”
“辛姨娘那?”
“敲山震虎。”司马颙冷冷笑道,“这个计谋,总是屡试不爽的。你去洛阳,请辛姨娘来一趟。就说河间王有要事要请辛姨娘过来,万望首肯。若推辞,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臣这就去将辛姨娘请来!”张方知道此前自己杀了辛夷坞铁划门掌事的事有不妥,所以此番司马颙有命,不管如何都应承下来。司马颙素来严明,张方虽然勇武,却也只是他麾下的一员大将,只好惟命是从。
“细民辛夷见过河间王,王爷千岁。”辛夷满眼的笑意,作势要跪倒在地。她知道此番被河间王请进王府,自然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是以处处留心。
司马颙望着这个女人,心里想着,她是如何游刃有余地穿梭在我们兄弟侄子之间的?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角色。司马颙走上前去,扳起了她的下巴,“辛老板愈发漂亮了,生意可是越来越红火呢!”
“王爷也是风采不减当年,叱咤风云、无人能及。”辛夷轻咬贝齿,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司马颙松开了她的下巴,拿过匣子里的一颗夜明珠赏玩。辛夷的下巴上霎时间留下一块绯红的指印,火辣辣地疼。
“本王早知道,辛老板的生意遍布天下。只要有银子,什么买卖,辛老板都乐得接受。本王现在就有一宗买卖,不知道辛老板要不要做?”司马颙又拿起一个镂花的泥金匣子,交到近侍手中。近侍忙躬身送到辛夷面前。辛夷并未伸手去接,只笑道:“王爷这是做什么,虽说细民是生意人,但也没有掉在钱眼里。有什么要奴家做的,只要奴家力所能及,吩咐一声便是了,奴家一定尽力而为,哪敢收王爷的钱财呢?”
“不。”司马颙并不看她,语意却冷得指戳辛夷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