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惠帝又在司马乂的施压下,答应再次“御驾亲征”。惠帝觉得自己很多时候都在御驾亲征,若不是在御驾亲征,便是在等待御驾亲征。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呢?为什么不能像从前一样,不要那么多战争呢?
即便是在司马乂面前,惠帝也不敢将这句话问出口。
他只需要坐在车中,让全军将士看见。他是与将士同生共死的!张方的大军自然也看到了惠帝。他们不敢上前进攻,反倒后撤数里。司马乂顺势掩杀,张方一下子折损了五千军马。
“将军,我们在洛阳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不如回长安稍作休整……”
“是啊,你们得到了你们想要的东西,可还没有拿到王爷想要的东西呢!”张方嘿然一笑,“胜败乃兵家常事,善于用兵的人,往往能够转败为胜。现在司马乂尝到了一点甜头,认为皇帝御驾亲征便可让我们畏怯。自然,有皇帝在,我们不可以偷袭。但入夜后,我们偷偷前进,在前边修筑堡垒,出其不意,才是最妙的计策吧!”
等到司马乂回过神来已经是十一月了。这时张方工事已经建成,逼近距洛阳七里处。不仅数重堡垒固若金汤,且里面蓄粮充足。司马乂屡攻不下,于是决定采用外交手段,和司马颖谈判,对这两个起兵的亲王进行分化。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论是司马颙还是司马颖,单一个王爷的兵力,就胜过司马乂几分。谈判如何能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呢?司马颖不容司马乂又喘息的机会,他命卢志为军师,指挥麾下大将加紧攻打洛阳城。
张方此时也不闲着,他一边下令让将士们休养生息,一边命一支军队去破坏洛阳水源。堪堪几日,洛阳城中的水源便断了。
城中米价又飞涨起来,一石米一万钱都没有地方去买。辛夷切切嘱咐丽仙道:“洛阳城中的米行,今儿起都关了吧。等大户小户人家的米粮都耗尽了,我们再计议……”
丽仙答应着正要下去,却见天巧又进来,跪倒在辛夷面前。
辛夷道:“你不必说了,这回我也没有办法了。起不起来,都由你自己吧。”
天巧双眼哭得红肿,“若拿我的命抵给主子……主子能否……”
辛夷笑着截断她的话:“天巧,你的命早就抵给了长沙王,轮得到我么!更何况,在这个时节,你的命,能值多少米粮?”
丽仙忙上前将天巧扶起来:“天巧,你也想想主子的难处吧。不是凡事求主子便是万全的。上次……七里涧,主子的红蓼门……”
“闭嘴!”辛夷厉声喝止丽仙,足下并不停步,朝着门外走去。
秋风乍起,幸而将田地里都收割干净了。上回将一千石粮食救急,致使库里头亏空了不少,总算这次又补上了……但眼看战事又起,不知这次又要怎么办才好呢。
辛夷坞中的秋海棠开得正盛,辛夷兀自收集着海棠花瓣,心下也是微微有些起伏:“战事如此吃紧,这两年来,辛夷坞的收入越来越少,若没有西六店的支撑,怕是要有亏空。但现在若将丽仙门、铜雀门、金弋门里头的丫鬟杂役们开发了,这些人都无家可归的,能如何呢?”
司马乂已如热锅上的蚂蚁,思虑再三,决意发动王公大臣,家中男丁,只要满十三岁的,全部加入到战争中去,女子也得进军营替前线将士做饭洗衣。司马乂这一军令倒是替辛夷解决了这个难题。那三个门头,除了些必要的仆役,其余的统统随军,一下子倒是去了近百人。
“皇上还能指挥什么?洛阳城么……”辛夷道,“让长沙王细想想,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制衡河间王。此人定要对皇上赤胆忠心,有勇有谋。自然,所在的地方也要离长安近些,以免大军未至,洛阳早就是河间王的天下了!”
辛夷终究抵不过天巧的哀求,微微透露出半点主意,“只是,不要与王爷说是我的主意,你可去求见王爷的骠骑主簿,让他好好揣摩透了,再让他和王爷说,那么长沙王自然是会静心听的。”
“雍州刺史刘沈忠诚果敢,且坚毅不拔。据下官所知,雍州兵力足可以与河间王相抗,王爷不如启奏皇上,让皇上下诏书给刘沈,派他发兵袭击河间王。”
“围魏救赵之计!”司马乂抚掌道,“一旦长安危急,司马颙必会召回张方救援,那时候我们便只需专心对付司马颖,不必左支右绌了!”司马乂忙研开墨,写下一道奏表。
同时,司马乂又令皇甫商携带诏书,秘密潜出城外,命令金城郡长游楷停止对皇甫重的攻击,并命皇甫重进军讨伐司马颙。可惜皇甫商刚出城,便被司马颙的探子发现,随即被司马颙斩首于阵前。
刘沈接到惠帝的诏令迅速召集了七个郡的兵力近两万人,渡过渭水,向着长安进发。司马颙那时已将军队驻扎在郑县,听说刘沈起兵,连夜拔营退兵,又命张方火速回军,救援长安。
张方的大军怎能顷刻而至?刘沈挥军突袭长安,先头的五千精锐部队攻入城门,将司马颙大军打得七零八落。那五千精锐一路砍杀向前,一直杀到司马颙的营帐之下。但此时司马颙的亲兵已合围接应,那五千精锐本是一鼓作气,但见司马颙的亲兵虽死伤无数,但越涌越多,自家接应的五千人马又久久不至,锐气顿时消减了一分。司马颙见势大好,便命手下两员大将将那五千精兵拦腰截击,那五千人马虽做困兽之斗也难逃司马颙兵如泉涌,仅仅一个时辰,便全数被歼。
入夜,张方终于赶到长安,全军未作任何停歇,便偷袭刘沈大营。刘沈虽知道张方行程,但总认为张方大军远道而来需要休整。张方料得刘沈心理,于是大获全胜。刘沈的武艺终不敌久经沙场的张方,失手被生擒。
司马颙当初一力挽留刘沈做自己的军师,对其青眼有加,大有想要收他为左右臂膀的心思。刘沈此时公然与他为敌,司马颙怒不可遏。刘沈五花大绑地被押至司马颙面前,司马颙的一腔怒火终于爆发。面对司马颙的质问,刘沈沉默半晌,方道:“知遇之恩轻,君臣之义重,我不能违背天子计较厉害,从起兵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即使被剁成肉酱,我也甘之如饴!”司马颙再也不能说服自己宽恕刘沈,他下令让士兵先狠狠鞭打刘沈,后将半死不活的刘沈推出去腰斩。
“王爷,长沙王仍负隅顽抗。若我们强攻,对我军未必有利。现在洛阳城内万众一心,个个都仇视王爷,将长沙王敬若天神。不如先将洛阳放一放,静观其变,再做计较。”
司马颙此时已经慢慢平静下来,他思量着张方的话,觉得十分有理,于是答应撤兵。
大军三日后才准备撤往长安,张方在洛阳已经劫掠了足够的财物。
此时的东海王司马越已经进了宫,他眼看着司马颙要退兵,心有不甘——照理来说,司马乂远不是司马颙的对手。可我现在身在洛阳,若是不表态,难免两下不讨好。若想长远,司马颙的实力定非司马乂能企及。怎么才能使司马乂被杀,而自己却兵不血刃呢?
司马越心中打定主意,与殿中诸将暗暗布下“鸿门宴”,名曰替司马乂庆功,实则趁司马乂喝酒之际,将他一举拿下。
惠帝见司马越逼迫他废黜司马乂,心中虽是老大的不愿意,可是胳膊毕竟扭不过大腿。就这样,惠帝心中万分委屈地罢免了司马乂的官职,并将他关入金墉城。大赦天下、改年号。惠帝就像一个木偶般被司马越挟持着。他不能反抗,他是弱者,他是天底下最没有实权的皇族之人。
第二日,城门大开。司马越带领禁军出城迎接司马颙与司马颖的大军。可是眼前的景象并不是生气勃勃,所有的士兵与城内一样,都是疲乏之师。即便是自己此刻出兵,也能将那两支大军击垮。司马越心中有些后悔,但木已成舟,不可更改。再关城门,于理不合,张方此人毒辣,定能再以后暗中“回报”给司马越。何况,大错已成,将司马乂关在了金墉城,再去放了他。司马乂心中会作何感想?总是不会感激他的吧!司马越心中不再犯难,他决定此时应好好地运用借刀杀人之计。既然洛阳城内守将大多都相信司马乂,那何不让张方这个杀人魔头将司马乂杀死,一来可断了大家的念头,二来没有人会将这股怨气撒在自己身上。
司马越知道此事不宜拖得太久,便立刻放出风声来,司马乂已被囚禁在金墉城。
金墉城里的凄清中,伴有一个女子的清歌:“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那女子边唱边画,案上的纸上,不过一首歌毕,就赫然画出了一幅人物的肖像。
“王爷过来看看我的画可有进益?”那女子搁下笔,向着一个在窗前呆立的人微笑道。
“高天巧,你可知你有多烦心?”窗前的男子皱着眉头,似乎不想听到那女子唱这首《淇奥》。
“我记得你以前是喜欢我唱这首歌的,你有时候听着高兴,也会唱《硕人》。”天巧回忆道,她的嘴角挂着两个酒窝,此时却是笑得勉强。是这样一首诗。据《毛诗序》说:“《淇奥》,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诗也。”这个武公,是卫国的武和,生于西周末年,曾经担任过周平王(前770—前720年)的卿士。史传记载,武和晚年九十多岁了,还是谨慎廉洁从政,宽容别人的批评,接受别人的劝谏,因此很受人们的尊敬,人们作了这首《淇奥》来赞美他。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看那淇水弯弯岸,碧绿竹林片片连。高雅先生是君子,学问切磋更精湛,品德琢磨更良善。神态庄重胸怀广,地位显赫很威严。高雅先生真君子,一见难忘记心田。看那淇水弯弯岸,绿竹袅娜连一片。高雅先生真君子,美丽良玉垂耳边,宝石镶帽如星闪。神态庄重胸怀广,地位显赫更威严。高雅先生真君子,一见难忘记心田。看那淇水弯弯岸,绿竹葱茏连一片。高雅先生真君子,青铜器般见精坚,玉礼器般见庄严。宽宏大量真旷达,倚靠车耳驰向前,谈吐幽默真风趣,开个玩笑人不怨。)蜕去这诗中关于相貌,衣冠的描写:“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我更看重它关于男人学识,品质,气度的描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戴着珠玉缀满了冠冕的男人,衣饰华美相貌堂堂,并不出奇,大不了是宋玉式的美男子。人们也不会花心思去赞颂他。身份高贵也不一定,很多国君都是人口诛笔伐的对象。中国人受中庸之道影响,不会喜欢太锐利的男人,他们更欣赏平易从容的,深藏如水的人,自古以来,国人对好男子的标准其实没有
“《硕人》?那可不是唱给你听的……你与那歌中的女子家世相差可是天南地北呢。”那个男子一挑芝眉道,“再美丽的女人也不过是一枚棋子,集美丽与聪慧于一身的女人就是一枚能走活整盘棋局的棋子。既然是棋子,存在最好,若折了,还有其他的呢,你可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本王对你存在多少爱怜,就对那九重宝座的渴望就有十倍、百倍之多……”
“所以对你来说,被你征服的女人都是心甘情愿做你棋子的傻子!她们最好选择放聪明些,成为一颗有用的棋子,那样你对她们的爱怜才会多上几刻,是也不是?”天巧朗声说来,语调里竟有一丝怨怼。
“不需要本王多言,你们也是愿意的,我又为什么要拒绝呢?”那男子长身玉立,只是眼睛扫过那张图画,不由伸手拿到跟前来看上一眼,便有揉搓成团掷在了地上。
天巧已经没有心力再去拾起地上那团废弃的图画:“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认真!”
“晚了!”那男子的声音提高了几度,转而笑道,“你早知道我并非善类,我有我的野心。便是我的王妃我都能弃如敝履,何况,你我的门庭悬殊……天巧啊,你也配做我的妃妾么?”
“司马乂,我还要多谢你毫不留情的坦白……”天巧格格一笑,霎时间怒气攻心,喉头一甜竟要喷出血来。她毕竟历事不少,忙将血大口咽下,只是几缕血丝依旧沁了出来,幽幽爬上她的嘴角。
“你不必气急,你也知道,本王不会勉强任何人,也从不想勉强任何人,你现在就可以放弃离开。”
“乂王爷,你不觉得说这话太虚了么?前进是悬崖,后退已无路。我哥哥为了让你对我好些,自戕入宫做了宦官……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天巧虽想疾言厉色,终究是不忍。
“哦……那你准备如何呢?”
“重新开始,一切便能解脱了吧……”天巧的话语有些飘忽,当她的手扶在坐席上时,席子与地板摩擦着,似乎也有隐约的不安。
“没有重新开始的时候了!”司马乂抚着她姣好的面颊,“睡吧,至少这金墉城不是你第一次呆了。”司马乂缓缓地阖上眼,坐到案几前,将砚台中的墨慢慢地研开。一掌击下,砚台碎裂开来,里头的墨汁沿着砚台的缝隙流下来,一点一滴地落到地板上。
天巧被这一声闷响惊醒。司马乂瞧着大门,木然地坐着。黑墨和他手掌上的血和在了一起,拇指上的玉扳指也碎成了几块。
“王爷,我没有后悔,王爷还要我做什么,我还是愿意用命去办。”天巧带着哭腔爬到司马乂面前,攒住他流血的手,遮住他的视线。
司马乂没有说话,在烛光下,五官更显得如镌刻般分明。
天巧见司马乂不再说话,也不敢多口。直到天全黑了下来,司马乂才慢慢地站起来,推开一扇小窗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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