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娘娘这么做岂不是委屈了你的手?”贾南风又坐到绣墩子上,慢慢地吃着茶。
“皇后娘娘就不让嫔妾坐坐?”赵太妃将带血的簪子扔在地上,媚笑着望着这个皇后。
“来人,把这收拾了,将贱婢抬出去。”贾南风转过身来,迎着赵太妃的眼,微微颔首,“太妃请坐。”
又有婢子捧上茶来,接着不动声色地收拾地上的残局,对于贾南风的杀伐,她们早已经习惯和麻木。
“这是荆溪云片煮的。”赵太妃抿了一口茶,将茶盏上的唇脂印抹去,“皇后娘娘大约喜欢这个?”
“这茶是最讲究的,一茶一叶,嫩、匀、齐、净、鲜,都占全了。茶工再将这些茶叶碾成细末,加上上好的油糕,制成茶饼,我想要喝时,便拿出一两块来将茶饼捣碎,放入姜末来煮,有时亦可放入葱末慢慢煎熬。虽不是我最爱,但待客却是顶尖的。太妃闲来无事,也可自己亲自做些打发时日。”贾南风幽幽地说着,仿佛刚才的血腥本就与她无关。
赵太妃赔笑道:“原是皇后娘娘不把嫔妾当成一家人了,怎么说是待客呢……”
“怕太妃娘娘瞧不上我年轻识浅的。”贾南风心头微喜,“看来这个赵太妃也是来向我投诚的,我何必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皇后娘娘言重了。嫔妾人老珠黄,万事还要皇后娘娘宽容,只是嫔妾自问还有余力,可为皇后娘娘尽心。”赵太妃敛眉垂首,显然是对贾南风死心塌地。
贾南风见好就收,也不必做作:“太妃娘娘看得起本宫,本宫感恩不尽,以后我们一条心,定能将这朝野后宫的风云尽握手中。”
“多谢皇后娘娘的提点。”赵太妃喜形于色,向贾南风行了大礼。总算是借得大树好乘凉,后半生是有所依靠了。
只有手段狠辣,才能在这后宫立得住脚跟。赵太妃的目光停留在贾南风宫中的一个水晶屏风上,看着屏风倒映出的自己,虽是朱颜未老,但早就没有了寄托。自己在宫中跌爬滚打了那么久,须知审时度势、明哲保身。
听闻那年还是太子妃的贾南风用戟杀死了好几个怀孕的姬妾,并以她们的胎儿化为脓血为乐趣。那时候,宫中便已经流言四起了。当时晋武帝要废黜太子妃,杨皇后便百般为贾南风开脱,说是“功臣之女不可废。”只是亲自去训导太子妃。没想到贾南风却以为是杨皇后对她不满,反而心增怨恨,刚做了皇后,就把太后给废了……步步为营,方能长久……赵太妃想着想着不由后怕:自己比贾南风大了许多,贾南风的手段自己竟不能企及万分之一。不如韬光养晦,令贾南风对她放心,再随机应变。
贾南风兀自站在廊上逗着架子上的鹦鹉玩,鹦鹉跳上跳下地不断聒噪着:“皇后娘娘福寿安康,皇后娘娘吉祥如意。”
“皇后娘娘万福吉祥,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医令程据问皇后娘娘的安!”
“你来了!”贾南风欢喜道,“进来请脉吧。”
“是。”程据接过小太医手中的药箱,嘱咐道,“你先回去配些当归养荣丸给赵太妃宫里送去。”
“是。”那小太医会意,忙向贾南风跪安了退去。
贾南风屏退了众人,将程据带至寝宫。程太医将药箱打开,在案几上摆上各种药草,再拿出针灸的银针搁置一旁,才坐到贾南风身旁。
“你没来由惹我生气!”
“何苦呢,微臣又有哪里不好,皇后娘娘责罚我便是。”程据涎着脸慢慢地贴到贾南风的身上。
贾南风将他轻轻一推,却是手上没使力,反倒将自己的身体送到了程据的怀里。她将头枕在程据的臂弯里,故意问道:“谁让你在人前向我请安称道万岁了?”
“皇后娘娘不万岁,那岂不是要让皇上孤单寂寞九千岁?”
“胡说八道!”贾南风冷笑着去拧程据的嘴,程据忙忙地讨饶,左躲右闪间,将头埋到了贾南风的脖颈下。贾南风在程据的耳根边吹着热气,“你倒是不嫌我长得丑陋?”
程据一手将贾南风的外袍除下,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皇后娘娘倾国倾城,是旁人不懂风月……”
寝殿中合欢香的气息绵然悠长,榻上春光旖旎。太医令身下是大晋王朝至尊至贵的皇后娘娘,正是:
兰膏微醺,开了两扇窗棂。
纤手香凝,吹云泼雪意浓。
蜜烛影里,相对两两婵娟。
雨散云收,一枕好梦谁留?
程据将摆在案几上的草药指点给贾南风道:“皇后娘娘,想必早就熟知了怎么让皇上的妃子们保不住胎。内安了,外患也该着手除了。”
“这个还真需要你上心!”贾南风笑着一手点着程据的鼻子,“再过一会留下来陪本宫用点心吧。”
“怎么敢当?”程据笑道,“这就不必了,人多口杂,损了皇后娘娘的清誉可是罪过了。”
“这有谁敢说!”贾南风“哼”了一声,将一株草药揉成了一团,“我让她命如草芥!”
程据心中一紧,微微皱了皱眉,摩挲着贾南风的手道:“皇后娘娘,医者父母心,我这么样用药害人,可是要下地狱永不超生的。”
“敢和本宫在一起,阎王爷那里,你程据两个字可是早就记下的,有死的那一天,可不要怕,那总是报应。”贾南风不以为意地说着,似是有心,又似无心。
“那要靠皇后娘娘的庇佑了。阎王来勾我的魂,也要先问问皇后娘娘肯不肯给呢!”程据收拾着药箱,一面又将左颊贴上贾南风的发髻,用口衔下一支簪来,“给我做个念心儿吧?”
“胡闹,蹬鼻子上脸!”贾南风提起脚便踹在了程据的小腿上,“下次你可要留心!”
“是是是!”程据忙忙地伏下身拜别贾南风道,“皇后娘娘,微臣告退。”
程据起身时,忙将金簪藏入袖中。贾南风也没再阻止,只看着程据退下后,又细细地研究起程据给她留下的草药来。
毒药可穿人心,杀那些对自己不利的大臣,难道就可以一切顺遂吗?贾南风一点点地掂量着毒杀朝廷重臣的后果,她可以铤而走险,但绝不能做没有一点把握的事情。
“传皇上旨意,右迁贾模为散骑常侍兼侍中,张华为侍中、中书监,与右仆射王戎一起掌管机要。望众卿同心辅政、竭尽忠诚!”贾后用金勺调着盖碗中的茶粥,一面吩咐着传旨。专司皇帝圣旨的中常侍忙忙地写下敕命,奉于贾南风御览。
贾南风点头道:“写得不错,拿给皇帝看看,用了玺,就即刻发了出去吧。”贾后打发中常侍出去,转头问贴身宫女道:“紫竹回来没有?”
“来了,在等着回娘娘的话呢。”
“让她进来吧。”
“奴婢紫竹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
“免了,且说说,那老贱妇怎么样了。”贾南风已经把盖碗中的茶粥调得极为黏稠了,却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回禀皇后娘娘,杨太后在金墉城很是清苦,侍婢加上守卫共十余人,半年前还哭闹乞求皇后娘娘的饶恕,现在却是安静多了。每日里只粗布麻衣,听侍奉杨太后的宫女说,太后每日里只吃两餐,也尽是一些寡淡无味的饭食。”
“太后早已被废,还尊称什么太后!十几个人侍候着,她也配?告诉金墉城的管事的,从今儿起,撤除杨芷的侍婢守卫,不准再有人去探望她,饿死她便是!”
“是,奴婢知道了。”
“你继续回去看着,金墉城内的一应消息,务必时刻留意,一有变故,就来告知本宫。”
“是,奴婢领命。”紫竹低着头,但看身段,却是一个中年的妇人。
“你现在住在哪儿?”
“奴婢一直住在京里的一处客栈里,方便娘娘随时召唤,来往金墉城倒还方便,也不致让人怀疑。”
“居无定所,倒是委屈你了。”
“为娘娘办事,何来委屈?奴婢愿娘娘仙福永享!”
“好了,下去吧,免得宫门下钥了不甚方便。”贾南风命贴身侍女拿来皇后令,“这个令牌给你,金墉城内任凭你调度。”
“是。”紫竹叩了头,退了下去。
灰蒙蒙的天,云层压得颇低,宫苑的地上也是被零星的树叶覆盖。
“姑姑,请留步。皇后娘娘说,不拘几天,请姑姑再来回话。”
紫竹回头,原是贾南风的贴身宫女跑了出来。
“皇后娘娘早已示意了奴婢,奴婢心中已有了打算,你回去和皇后娘娘说请皇后娘娘放心,太后娘娘定不会再见到今年春日里的花儿了。”
“那就多谢姑姑了。皇后娘娘说,姑姑在京中来仪客栈住着,每日里也要花上好些银子,许久都没有给姑姑例银,是婢子的疏忽了。这有八百两银子,等会我会打发两个宫人给姑姑送去。姑姑大可不必再住客栈里,另挑拣个好地儿住着,免得客栈里人来人往的,让人看着也不像。”
“是,奴婢也打听到来仪客栈的后头有个两间半的小屋子极好,又僻静,一带都是水。既得了娘娘的赏,就买了那里的屋子住吧。”紫竹揣度着那宫女的神色,笑道,“若定下来住那了,奴婢先知会你吧。”
“本是婢子该求求皇后娘娘给姑姑指一处住的,为的就是姑姑不方便见外人。既然姑姑也瞧中了地儿,说是极僻静的,那婢子就去回了娘娘,让皇后娘娘放下心。”
“是该谨慎些。”紫竹捏了捏手上的帕子,“那奴婢先走了,再耽搁下去,怕是今天出不了宫了。”
“好,姑姑路上小心。”那宫女蹲了一礼,紫竹忙忙地回了一礼便往宫门走去。
“看来皇后也不放心我,亏了平日里小心,并未行差踏错,不然也险得很。”紫竹心中微微一动,“杨太后是非死不可了,幸而我早有打算看好了来仪客栈后头的屋子,不然可是大不方便了。”
紫竹出示了令牌出了宫门,早有牛车候着,不及去客栈,便吩咐了车夫往金墉城去了。
金墉城重楼飞阁,遍城上下,如在云端。漫天飞霞烂漫,紫竹掀开帘望去,不禁黯然:“万千荣华都在云端,稍不留神就能从云端滚落到地上……都是金枝玉叶,何苦来,不争不抢,都要粉身碎骨……今儿你杀我,明儿我杀你,都是比比谁命更长久些而已!”
“当家的何苦那么说,在皇后面前你是姑姑,在我们这,你就是我们掌事的。掌事掌事,今日不掌明日事,何苦想那么远。”
“你们大可不必费心周全,若我不想着明天后天,哪还能长久?”紫竹笑道,“就你会说人生一世及时行乐,那你为何也要入我门下?”
车夫语塞了半晌,只是问道:“掌事,我们应当从哪个门进去啊?”
“从南垣西边第二个门宣阳门进去,慢慢地去,也让杨太后多活一刻吧……”
“是。”车夫从紫竹手里接过令牌,交给守城的兵士看过,驾着车慢慢地进了城。金墉城内万籁俱寂,难得见得几个小宦官和宫女走过,也是无声无息。
“进了金墉城的人,心都已经死了,倒是我打算错了,心死的人,还怎么指望自己再多活个一时半刻的呢……”紫竹跃下车来,扯住缰绳,让车停下来。
车夫忙跳下车,从紫竹手中接过缰绳,始终在紫竹身后,和紫竹保持半步的距离。
“留意着,金墉城里各个宫门的布局,守卫如何。或许,以后我们还会再来的。”
“是,掌事放心,错不了。”
“好,我们去看看杨太后吧……”
宫门紧闭,在落日的余晖下,数十个守卫森然立在宫殿的四周。并不高的台阶紫竹走了好久,四周没有一片绿色,只有一个一个的宫殿如同一个个的坟茔般荒芜在洛阳的北郭。
“皇后娘娘特使,有口谕到。请废太后杨芷及殿中一众人等接旨。”金漆令牌在夜幕初垂的当口与殿中才亮起的烛火交相辉映,杨芷命贴身侍婢开了门,跪在了殿门外。
“奉皇后娘娘口谕,废太后杨芷,曾侍宠放旷,结党营私,联合外戚,意图谋逆,罪大恶极。皇上至孝,不忍诛戮,废除封号,迁居金墉。然杨氏不知悔改,奢靡用度,竟上能比肩皇妃贵戚,特着使者,撤去杨氏一应侍女仆从,所有人众,不得皇后旨意,不可近殿。”
“罪妇接旨。”杨芷看着周围本就伶仃的侍从都一一散去,竟无力气再从地上爬起。
紫竹将杨芷搀进屋内,命车夫在殿外留心四周动静。
烛火下,被称作“婉嫕有妇德,美映椒房”的少妇竟憔悴地如同四五十岁的老妇一般。当年的风华绝代,到如今也是红颜易老,风霜刀剑早已将她如玉的容颜摧残得犹若死鱼的眼珠。华发早生,两鬓也是斑白一片。
“太后娘娘,从此,除了现在这殿里有的饮食,再也没有人会将食物送来给你了……太后娘娘善自珍重。”
“予才三十四岁啊,就要去陪伴先帝了……也好,也好……来世再不要见到这个毒妇……予又何曾愧对于她呢?……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杨芷似是自语,又似是在和紫竹说话。
紫竹在门口停了停,却也只能将殿门关上,殿中透出的烛光随着门的关拢一点点地暗下去。紫竹将殿门锁上,将钥匙用帕子包好,放入怀中。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清夜中,杨芷的歌声婉转凄凉,紫竹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被提起来的声音。
落霞式的古琴上琴漆已经有些许如冰裂般的断纹,轻轻抹挑勾托,就将《凤求凰》此曲奏出悲凉的神色来。哀怨的琴曲随风飘散,似乎到了金墉城的城门处才消逝不闻。
一连八个日夜的凤求凰,弹到七弦琴七弦俱断。杨芷的一生荣辱,早就随着年华的流逝而衰亡。
杨芷死了,朝阳升起的时候,殿门打开,一层薄薄的灰尘从殿门上落下,扬起了初春的温柔。她如玉般的指上,是点点猩红。整个人儿却像是被一层皮包裹着的,枯槁地几近腐朽。
紫竹站在殿门外,对着站成一排的宫女宦官说道:“我去宫内请皇后娘娘的旨意,不等我回来,切勿进殿。犯了皇后娘娘的忌讳,可不是你我能担当的。”
“是。”宫女和宦官都低着头,不知是在为红颜命薄的杨芷伤感还是为自己在金墉荒城当差而伤怀。
就算母仪天下万丈荣光也有寄人篱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