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娇似乎并不惊讶他的出现,她重新闭上眼睛轻声道:“你总出现在我的梦里,这又是何必。”
榻边的刘彻忽然脊背一僵,抬起头来,隔着艳红的百子垂珠绞绡帐看向那张略显消瘦的模糊容颜。
片刻后他轻轻出了口气问道:“朕总是出现吗?”
刘彻的声音低沉轻缓,语气里没有太多的惊讶,似乎只是在平静的陈述。
陈娇仍旧闭着眼睛偏过头无奈的嗤笑一声:“我不想见你,梦里也不想。”
“但朕想见你。”
“见我做什么?”陈娇的声音冷冷淡淡,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在梦里跟刘彻吵架。
刘彻一时语塞,顿了顿才道:“朕……朕并不知道你有……我们的孩子,朕,朕很后悔……”
“我也不知道,竟然已经有了你的孩子。”陈娇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刘彻,后悔对你有什么用呢,好像你后悔就不会背着我私会卫女还让我相信你,好想你后悔就不会无视众人的劝阻把卫子夫迎入宫中,好像你后悔就会……就会……让我重新拥有那个孩子……”
陈娇说着说着情绪开始激动起来,说道她的孩子,她的眼泪便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陈娇偏过头,即使是在梦中她也不想让刘彻看到自己此刻的软弱。
“阿娇,你哭了?”刘彻倾身靠近床榻,抬手就要打开纱帐,语气里带着无措的急切。
他没有听到陈娇的哭声,也看不清她的泪水,可是在这一瞬间他就是感应到了陈娇的眼泪,似乎那泪水每一滴都滴在他的心间,漾起酸涩的涟漪。
“阿娇,朕有朕的无可奈何,留下卫女朕也是身不由己,那些世家和诸侯……”
“刘彻,道歉对你来说就那么困难吗!”陈娇侧身背对刘彻,刘彻强词夺理的逃避态度让陈娇愤怒,她忽然扬高了声音道,“你明明错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理由,在梦里你都这么让我这么失望,你说我不在乎你,我真不知道对于这样的丈夫,我陈娇凭什么在乎你喜欢你!”
“阿娇,朕不是有意推脱,朕是天子,朕必须……”刘彻说着就要去拉陈娇,他想像之前很多次那样将她抱在怀里让她面对着自己,可是陈娇却在他的指尖碰到自己之前就移开了手臂,抽出枕下一柄锋利的匕首冷冷道:“刘彻别碰我!你若用强我便自刎梦醒!”
“你……”刘彻神色复杂,看着陈娇手中银亮的匕首映出她苍白而决绝的容颜。
那把匕首他认得,许多年前在长门殿他亲自将匕首放在了她的手中,他曾说:“若我负你便用匕首取我性命。”
如今,她拿着那把匕首对他说:若他用强她便自刎。
刘彻的心忽然沉沉坠下,那种失落的绝望让他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仿佛那里已经被掏空。
“离开我的梦,以后也不要出现!”陈娇冷视着刘彻,杏眼圆睁,眼底是翻腾的怒火,“我不想见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梦里!”
刘彻深吸一口气,看着陈娇沉默片刻终于妥协道:“好,你别生气,朕走便是。”
刘彻说着就抽身离开了纱帐,站起身向紧闭的雕花门走去,当他打开雕花门的那一刻,全身戒备的陈娇终于脱力,竟然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阿娇!”刘彻大惊向她奔了过去。
……
陈娇悠悠转醒时,上春的阳光已经照进了椒房路寝,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暖黄的窗纸上斑驳的竹影落在上面,像一幅黄锦织就的古雅屏风。
“娘娘醒了,可要饮水?”小寒跪在床榻边向陈娇请安。
陈娇环顾周围,觉得有些头晕,一些黎明时缥缈的记忆让她搞不清楚眼前的一切是梦是真。
她张开浅淡的唇,声音有些不确定:“昨晚……”
“昨晚外面起了好大的风。”小寒微笑着道,“娘娘可是觉得着凉了?要不要请御医令过来瞧瞧?赵郎中前日回府照看侯爷还没回来。”
“不必了,拿水来。”陈娇摇摇头没有多说。
除了有些轻微的头晕和仍旧微微胀痛的小腹她并没有感到太多不适。吃了赵谦开的方子她的剧烈腹痛如今也是一阵一阵的发作,比之前一动就疼的昏天暗地的前两日好多了。
“昨晚我睡下以后,有人来过吗?”陈娇抿着温水问。
“昨晚是大雪当值,奴婢不清楚,不过没听她说,想来应该安好。”小寒回话道。
第163章 亲做羹汤
果然又是个梦,却那么真实。陈娇靠在软枕上轻轻出了口气,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寒答道:“刚过了巳时二刻,娘娘要用早膳吗?”
陈娇心情复杂,提不起什么精神,也没胃口吃东西,摇摇头道:“太主早上可来过了?”
“来过了,还让奴婢吩咐人在内殿里面生了个砂锅小灶,太主说要亲自给娘娘煮羹粥,奴婢们都拦不下,后来长寿殿来了位姐姐请太主到太皇太后那里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娘娘要是相见太主奴婢这就去长寿殿请。”
陈娇摇头微微笑了,这个母亲还真是爱面子,给女儿熬粥都要在大殿里生火,真是百无禁忌。不过说到底也是对她的爱,就由母亲去吧。
“不吃了,等太主回来尝尝她的羹汤。”陈娇说着又笑起来。
“娘娘,太主去长乐宫恐怕还要等一阵才能回来,不然……”
小寒话没说完门外就走近一位粉衣的二等侍女,向陈娇行礼后在小寒耳边说了几句话。
陈娇小产尚未恢复,这段时间未央宫中琐事皆是大寒协助薄太后打理,椒房殿内的小事陈娇也不再过问,皆是小寒等三位女官处理。
陈娇见有侍女找小寒办事也不想多问,只对小寒道:“你去吧,过一会我吃了药再略躺一躺。”
“喏,娘娘少歇,小雪这就过来给娘娘送药。”
小寒行了一礼带着那侍女慢慢退出了路寝,关上门才加快了脚步,一边走一边问道:“陛下到哪里了?”
侍女疾走着跟在小寒身后道:“陛下刚下朝会就朝咱们椒房殿来了,奴婢来时陛下刚入椒房前殿,想必现在过了复道,已经到小园了。”
不一会小寒就走出了后殿,一出殿门便见玄黑冕服玉冠夙带的刘彻负手站在院中,他仰视着院中那颗最大的合欢花树。
春光明媚,嫩芽初展,阳光透过横斜的枝干将细碎的光影散在这位少年天子洋气的英俊面容上,他细长的瑞凤眸虚眯,放空的目光仿佛穿过新绿的枝芽看向澄明的苍穹。
“陛下长乐未央。”小寒上前向刘彻伏地行礼。
刘彻收回目光转身看着小寒,慢慢踱步到她身前,语气里带着帝王寻常的冷傲:“你起来吧。小北赏她。”
小寒仍旧跪在地上,磕头道:“奴婢写陛下隆恩,奴婢不敢接赏。奴婢和大雪只是按侯爷的吩咐办事,不敢居赏。”
“姑丈的恩情朕记下了,日后朕必当过府相谢,这是你的赏,不必推脱。”刘彻俯视着小寒淡声说。
小寒自幼在堂邑侯府侍奉,甚至主上赏赐不可一再推脱,更何况是天子。她连忙磕头谢赏,然后起身小心的跟着刘彻走入后殿。
刘彻刚下朝会,身后带着数名宦官侍女,走到后殿门口他一只脚刚跨过门槛便停了下来,问小寒道:“皇后可在休息?”
“是,娘娘刚服药。”小寒恭敬答道。
刘彻摆手示意身后的侍从都停在外面,只带了曹小北进殿。
刘彻是个对环境分外敏锐的人,他与陈娇这次争执之前大部分先与时间在椒房殿度过,椒房殿后殿几乎成了他日常起居之所,所以刘彻一进门就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环顾四周,直到看见那新起的小灶才蹙眉道:“这是怎么回事,大殿之内怎可有起灶明火?!你们随侍皇后却不知宫中禁令吗?!倘若因此危及皇后,你们可担得起责任!”
刘彻周身本就有帝王威仪,宫人眼中就觉得天子终日威严冷峻不可直视,如今他语气严厉自然就把殿内的宦官侍女吓的瑟瑟发抖,连忙跪地求天子恕罪。
“椒房殿后殿宫人置皇后安慰于不顾,要你们何用!”刘彻最近心情不好,在宣室殿稍不顺心都会落宫人,此刻更是不会手软,“没人鞭笞二十,罚例钱三月。”
“陛下开恩……”那些二三等宫人无缘无故受罚又不敢顶嘴说出缘由,只得跪在殿中求天子开恩。
“陛下,这是,是太主的意思。”小寒赶忙上前跪地禀道。
“姑母?”刘彻低声念了一句又冷下语气道,“太主何意?此事椒房内殿,为何要起灶火?”
大长公主命人起的小灶本就占地极小,在门口廊柱后的通风处本也不显眼,但刘彻管不了这么多,一来他本就有火,任何不顺心的小坐都会成为他发作的引线;二来,他也担心陈娇,椒房殿的后殿是皇后的起居之地连通着燕寝和路寝,烟火无情她又身染沉疴,如有万一要如何是好。
小寒知道天子这几日频繁驾临椒房殿,可大长公主不准他见皇后,皇后也不想见他,天子来了也是站在外面,有时候还要忍受大长公主的白眼。一个血气方刚桀骜不驯的少年天子能强行自律不闯进路寝已经是最大的忍耐限度了,他怎么可能还有好脾气。大长公主和皇后是什么都不必惧怕,可他们这些人却惹不起天子,今天要是不把话说清楚连同自己在内这一屋子的宫人只怕都要受罚。
“太主,太主昨晚说太皇太后赐了一个药引羹汤的方子,说是只要加了药引再由至亲之人亲手熬制羹汤,服用之后便可尽快痊愈。太主今日命奴婢等人起了这个小灶,是想为娘娘亲手熬制加了药引的红枣薏米羹。”
“药引?什么药引?”刘彻看着小灶不解的问。
“回陛下,奴婢看,那药引就是一种晒干的小花,大长公主让御医看过来,御医说不碍事娘娘可以食用。”小寒看着小灶旁边那些准备好的红枣和薏米继续道,“所以太主准备了这些食材,若不是去了长寿殿面见太皇太后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始为娘娘熬制了。”
刘彻眉梢微挑踱步到小灶旁边,随手弯腰打开了一直青色的小漆罐,用手指撵出一点碎小的干花细看,而后带着疑惑侧头问小寒:“这羹汤当真对皇后身体有所助益?”
小寒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奴婢不知,只是太主说非常管用,娘娘方才起来还说要等着尝尝这羹。”
刘彻注视着之间细小的干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片刻后他将指上的花朵抖落盖上了漆盒,起身道:“来人,烧水。”
煮羹和煮汤不一样,陈娇要吃的红枣薏米羹更不是寻常人家熬粥那样熬出来的,宫中煮羹工序良多,一碗进献给天子或者太后的羹汤往往要经过六七道工序制作,甚至要熬制几个时辰。就说陈娇这碗红枣薏米羹,就算用最直接的方法来煮,也要熬一个时辰才好。
而刘彻长这么大从皇子到太子,从太子到天子,十几年来他从来没有动手煮过一样东西。别说是他就是一旁给刘彻帮忙的曹小北和小寒都没有认真煮过羹,他们陪伴伺候主上哪有那么多时间花在煮羹上,但是比起刘彻小寒还是娴熟得多。
在小寒和曹小北的襄理下,刘彻一定要每一样食材都亲自加入然后熬制,就连看火都要亲力亲为(虽然他只是看着也不会加柴火)。
刘彻是个极聪明男人,他已经把熬羹当成了煮粥,这还能再有多难,不过是第一次下手不太熟悉罢了。
大半个时辰后刘彻蹙眉坐在小灶旁边,盯着小灶上的砂锅出神,身旁是与他一起看火的曹小北,曹小北弓着身小块小块的续着新柴,说什么他也是刘彻的宦官,真干起什么事来他还是要捡最难的。
“你们都在外面做什么,皇后身子不好你们就不用入内伺候了?!没规矩!”
大长公主的声音从内殿外面传来,刘彻回神看了一眼小寒,小寒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太主,陛下来了。”
小寒走出去大长公主已经到了门口,闻听刘彻来了她不屑的侧过脸道:“又来做什么,不是有那么多军国大事等着天子么。我说怎么这些不开眼的东西都不好好再殿里后着听皇后差遣,原是被天子遣出来的,果然啊,这宫里我们阿娇还真是一点权力也没有,这个皇后当得能不被人欺负么。”
大长公主想起陈娇心里对刘彻就有气,从前在刘彻面前去她以长辈自居,往日还要听从堂邑侯和陈娇的劝说当着面给足刘彻天子尊严,可是如今她对刘彻可真是没有半分好脸色了,希望陈娇与刘彻和好是一回事,看着刘彻不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长公主就是那种暴躁的脾气,现在劝她也不会听,进了门正要说几句风凉话讽刺刘彻,却一眼看到刘彻穿着天子冠冕跪坐在小灶旁边照看羹汤,不禁吃了一惊。
大长公主在门外的话刘彻也听到了,他本就心有愧疚,再加上失去了他和陈娇的第一个孩子心底难免沉郁悲恸,对大长公主维护陈娇的讽刺言语不但没什么火气反而觉得更加对不住陈娇。
刘彻见大长公主进来便起身走了过去,低头微微行了一个家礼:“姑母”
小寒适时在大长公主耳边小声道:“太主,天子才来时问了那小灶是怎么回事,奴婢把太主为娘娘熬羹的事告知了天子,天子便亲自动手……”
大长公主看看跪在灶旁使劲吹着火的曹小北,又看了一眼眼下淤青面色青白又略带憔悴的刘彻,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对眼前的刘彻语气也软了几分:“你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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