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能让你这么喜欢,她肯定是个好女孩儿。”明远又斜着眼睛看我了,看来他还记得我那天说不喜欢捏着嗓子说话的女孩子的事儿。
古恒听我这么说,立刻高兴起来,原本有些发肿的脸顿时显出光彩来,口中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钟阿姨你特别开明。”
“我开明是没错,不过,要换做我们家明远,我也不希望他以为谈恋爱就耽误学习。”说话时,我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眼明远。他端着架子站得直直的,眼观鼻、鼻观心,好像根本就没听到我刚才的话。
“钟阿姨——”古恒有些不耐烦了,“怎么你也说这些,真是烦死了。”
“我知道你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听到家里人说这些也烦。”我笑着道:“我能理解,真的。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知道你可能会烦我,我还非要跟你说呢?”
古恒不说话了,正色看着我。一旁的明远也把目光放在了我身上。
“你觉得你和娜娜的感情是最重要的,对吧?”我问,“什么学习,什么前途,都没有爱情重要。它那么纯粹,那么高洁,不能被任何东西玷污?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
古恒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倒是明远的眼睛都睁圆了,满脸疑惑地看着我,好像完全听不懂我的话。
“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将来负责,你也是。可在这个问题上,我想,你可能不仅对自己不能负责,还会影响到娜娜的未来。”
“我不会,我——”古恒急切地想要反驳我的话,却被我打断,“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觉得,爱情是那么美好,就算付出一切也是值得的。可是,娜娜呢?我听说她以前的成绩很好?”
这个娜娜我除了知道她声音嗲之外还真是一无所知,不过能考进一中的孩子成绩都不会差。
“她说她不在意那些。”古恒低下头,仍是嘴硬,可声音却不像先前那么有底气了。
“如果没有这件事,她考上大学应该不成问题吧。她的人生本来应该很顺利的,念大学,有个好工作,之后嫁个同样有学识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当然你说她在意你,然后呢,你们俩在一起,一起退学,高中都没毕业打算怎么养活自己?别说让家里人帮忙找工作,就算你爸妈愿意,我看你也拉不下那个脸。”古恒那小子可要面子了,要不,也不会这么犟着把事情越闹越大。
古恒涨红着脸,依旧逞强,“我就算去工地搬砖扛包我也能养活她。”
“行啊,我知道你有责任心。可是,我问你,你搬砖扛包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够你们俩吃饭就不够租房子住的。就算你们俩勤俭节约能熬下来,可你愿意看着她跟着你过那种苦日子。别人问她,‘哎,你男人干啥的’,你要她怎么回答,说她男人是工地扛包的?以后你们俩再生俩孩子,然后跟着你们一起过这苦哈哈的日子?就算她愿意,你舍得吗?”
这会儿的人们,尤其是古艳红那样的,不屑提钱的事儿,可我不同,我在论坛看多了那些贫贱夫妻百事哀的事儿,只消说几句,直切主题,毫不留情。
古恒一听这话都懵了。到底才十八岁,脑子里全是爱情美丽虚幻的泡影,什么时候考虑过生活的本质,如今被我一刀下去,顿时鲜血淋淋。
我见他这样子就晓得他快不行了,又继续火上浇油,“你老去我家,见过我们那巷子口摆早餐摊子的季大嫂子吧?”
那个季大嫂子在我们那一片儿地区名号都响当当的,不为别的,就是泼辣,说话嗓门比男人还高,常年穿一身脏兮兮的围裙,动不动就跟人吵架,一不高兴还会打孩子,闹得整条街鸡犬不宁。
古恒人还懵着,完全不明白我怎么忽然又把话题转到外人头上去了,傻兮兮地只晓得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念过书的,还是我们那一片儿的片花。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你再仔细想想,要是你和娜娜一意孤行,非要退学在一起,保不准她以后就会变成那样。好好一女孩子,大好前程不要,非要跟着你过那种日子,你说你亏心不亏心。”
古恒听得都快哭出来了,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来反驳,可终究说不出话,一抬头,眼泪立刻落了下来。
“所以,今儿钟阿姨就给你两条路,一条我去劝你爸妈和你姐,让他们同意你退学,然后你和娜娜一起过苦日子去,另一条,你赶紧把伤给养好,赶紧回学校把功课给赶上。你们俩齐心协力地努力学习,一起考上大学。你说,你选哪一条?”
结果当然不用我说,临走的时候,古艳红拉着我的手都哭了,一边抹眼泪一边道:“慧慧,今天这事儿,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大恩不言谢,以后你要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就给我管好自己,不要再跟古恒动手动脚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恨恨地道。不管怎么说,用暴力来解决家庭争端,这是最不理智的方式。也不晓得这混女人怎么就下得了手。
回家的路上,明远一直若有所思,等快到家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姑姑,我觉得你说得特别有道理。”
“哪个有道理?”
“全都有道理!”明远认真地看着我,正色道:“我觉得姑姑你懂得特别多。”
“那当然,”我一听到表扬的话就有些飘飘然,得意道:“你不见我看了多少心理书。这叫做因人而异,别小看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专门针对古恒去的,换了别人还不一定有用。”
明远的脸色变得更加郑重了,“姑姑你看那么多书,是因为我吗?因为担心教不好我,所以才特意去学习?古阿姨就完全不懂这些,连我们老师都不会这么说话,只有姑姑你才会这么认真。”
这孩子怎么这么敏感。我不想增加他的心理压力,讪讪地笑了笑,道:“我就是闲着没事看看书,没别的。”
可他认定的事,就算我否定也没有用。他低下头,忽然上前握住我的手,认真地道:“姑姑,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
“谁让我是你姑姑呢。”
“姑姑!”
“嗯?”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对吧。”
“……”
我很久没有说话,明远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又把声音提得更高了些,“姑姑!”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这么多年一来,我已经撒了太多的谎,可是这件事情,我真的不想骗他。
我想了很久,才终于斟酌着词句回答他的话,“明远,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长辈能永远和你在一起。你看,日子过得这么快,你就快长大了,很快就会念大学,工作,然后会有自己的家庭,甚至还会有孩子。但是,陪你渡过一生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的妻子。所以——”
“所以,姑姑要离开我吗?”他打断我的话,语气中有决绝的哀伤。
是的。
他越是懂事,我就越是走得早。也许是明年,也许是后年,我很清楚,我在他身边的时间已经不长了。
许久的沉默……
明远放下手,干笑了两声,“今天真是…姑姑,你看我们怎么无缘无故说起这事儿啊。我们回去,回家去。”说话的时候又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我的手。
可是,我分明感觉到他浑身都在颤抖。
三十五
那天的事情过后,明远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日子仿佛还是照常地过。他依旧懂事乖巧,认真学习,可是我却越来越不安,总觉得有一天章老头会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带着我永远里离开。
带着这种忐忑,我心神不宁地渡过了1992年。
这期间古艳红来我家更加勤密了,自从我的肖像画越来越熟练,她简直就把我当成了她的专属画师,不管大案小案都来找我,有时候索性把案子搬到我家里来做——因为我偶尔还能给她出个主意。
对此我不是没有提过意见,但每此都被古艳红驳回,还振振有词地说这是为人民服务,应该倍感荣幸才是。
1993年夏天,古恒参加高考。可惜的是,他临考前两天患了重感冒,考试时发挥失常,结果只考取了一个专科学校。古恒死活不肯屈就,于是他又复读了一年,和明远成了同班同学。
为了让古恒更加安心地学习,古艳红姐弟俩索性搬到了我家,美其名曰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我在啼笑皆非的同时也欣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至少有一天等我离开的时候,明远的身边还有朋友在。
1994年三月的一天早上,我去菜市场买菜回家,路上忽然听到有人叫我,不是钟慧慧,而是“十一号”。“十一号”是我的代称,我们那些所谓的有仙缘的小姐妹彼此之间都不用真名称呼,可现在还只是1994年,我实在想不到会有谁认识我?
一扭头,赫然看清了面前这人的长相,鹅蛋脸,长卷发,这身打扮实在跟九十年代的风格一点也不符。样子瞧着是眼熟,可真要我说她名字,我却说不上来。到底都过去了十三年,我记性没那么好。不过,既然能叫出我的代号,那她肯定也是我们成员之一。
会是谁呢?我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当初我们一群小姐妹里头,我也就跟B市那位聊得多些,仔细想想,她似乎就是那个老跟我一起八卦过天界绯闻的那个B市小姐妹,代号是二十几号来着?
对了——二十二号。
“真的是你呀,我刚刚还以为自己眼花呢。”二十二号兴奋地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哎,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前几天也没听你提呢?”
前几天?哦——我又想了老半天,总算依稀有了点印象,临行前一个礼拜,我们似乎曾经网聊过,至于到底说了些什么,却是零星半点也不记得了。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哪里还记得住。
我发了半天呆,终于迟钝地朝她笑了笑,问:“你怎么也来了,有任务?”
二十二号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红着脸道:“没啥任务,就是特意过来找个人。”
我一看她这神情就知道,她要找的那个人估计和她有点暧昧关系,不过,什么时候章老头那里的管制变得这么松了,还能利用起来办私事?
“我就是过来瞧瞧他,”二十二号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低着头,搓着衣角,眼睛里有些黯然,“后来好不容易等我长大了吧,他就过世了,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原来又是一个有缘无分的结局,我听得心里头也酸酸的,怪不是滋味。
“算了,不说我了。”二十二号抹了把脸,马上挤出一副笑脸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这是——在做任务吧?”
我无奈地点头,“要不也不会来这么落后的地方。”
二十二号顿时来了兴趣,一脸好奇地问:“什么任务?透露点内幕听听。”她是我们这群姐妹中最八卦的,以前我知道的所有小道消息几乎都从她那儿传过来。所以,而今被她这么一问,我觉得要是一句话不说,似乎也不大好意思。
可问题是有些事儿是不能明说的,要不到时候章老头准得跟我急,想了想,我才笑着敷衍道:“也没什么大事,跟那个5。23事件有点关系。”
二十二号皱着眉头,不解地问,“什么523?啥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就是那个5。23呗。”我朝她眨眨眼,使劲地想要提醒她。虽说她在B市,可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几乎全国皆知,她没道理不知道啊。
我们俩挤眉弄眼地折腾了一阵,忽然同时反应了过来——不是二十二号不记得了,而是因为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也就是说,我已经差不多要功德圆满了。
“恭喜啊,”二十二号笑嘻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任务完成,马上就能回去了吧。”
我努力挤出笑容朝她点点头,脑袋空空地回了家。等进了院子,才发现菜篮子不知什么时候给落下了。
从那一天起,我开就始为以后的事做准备。公司里的股份一部分留给了明远,另一部分还给了刘江,他不肯要,于是我让他把每年红利送回陈家庄。那个淳朴热情的小村庄,承载着我们太多的快乐。
之后的两个月我都过得浑浑噩噩,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古艳红的不对劲。我后来想,如果当时能及早地发现她的问题,能多问一句话,事情就不会发展到后来的地步。
1994年五月,已经到了明远和古恒复习的关键时刻,学校甚至要求他们住宿以便节省时间。可我却没有同意,原因无它,这已经是我们相处的最后时间了,我必须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五月中旬起,古艳红每天晚上都回来得很晚,精神总是很好,脸上带着以前从未有过的光彩。我想她应该是恋爱了,打趣着说笑了两句,古艳红不肯说对象是谁,我也没有深究。
到六月初的时候,古艳红开始变得心神不宁,有两回在厨房还失手打碎了碗。只可惜我当时满脑子都是离开的事,根本没有多问。
六月六号,我很清楚地记得这一天。前天晚上古艳红回来得很晚,可第二天大早就起了,坐在沙发上一直等我做好早餐,又把明远和古恒送走,然后让我帮她画一副画像。
人应该是她亲眼见过的,口述得非常清晰,所以我画得也很准确。画像出来之后,古艳红对着发了半天呆。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三角眼鹰钩鼻,满脸横肉,头发略微有些长,凌乱地披散着,一看就不是善茬。
也许是她的嫌疑犯?我心里想。
古艳红拿了画像后就匆匆离开,当天晚上却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终于缓过神来的我给她的同事打电话,才知道她并没有去上班。
直觉告诉我她一定是出事了,可她一个警察,一天没露面也不至于闹到去报警,于是我只得赶紧去她家找人。因为很久没有住人,她屋里的家具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似乎并没有回来的迹象。我隔着窗户喊了半天不见人应,只得打道回府。
屋里还是干干净净的,依稀还是我出门时的样子。可是我细心地发现我房门口的地垫有动过的痕迹。
会是古艳红回来过吗?或者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