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慢走。”明远朝他点头,礼貌得无懈可击。
我却没他那么大本事,能在这几秒钟之内马上换一张脸,只朝董科长点了点头,笑容却是怎么也挤不出来。
屋里很快就剩下我们两个,气氛顿时又尴尬起来。我咬咬唇,想要说什么,可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已经认出了我?可这绝不可能啊,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就算我跟人说真话,人家指不定也以为我在说笑,他怎么能猜到这些。
“我……”我张张嘴,想先发制人地质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却被他的话打断,“这里人多,晚上我们再说。”他说,然后把手里的单子递给我,脸上是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神色,“请帮我找一下这几份资料。”
临走时,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压低了嗓门道:“下班后我在外面等你。”
于是,我整整一天都过得心神不宁。
刘爸爸晚上有会不能和我一起回去,我倒是正省了跟他解释的功夫,可心里头也愈加地忐忑,下班时,也是拖了又拖,等到科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穿上袄子背着包出来。
还未出大门,就瞧见明远靠在门口的大石狮子上发呆,眼睛却是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门口。所以我才刚走到门口,他就直起了身,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
“我们回去说。”他面色如常地接过我手里的包,牵了我的手,就好像上午那句话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一路上我的心都乱糟糟的,脑子里如同一团浆糊,一点条理也没有。明明下午的时候还想过要如何应对来着——哦,对了,死不承认。即便他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些许线索产生了怀疑,可只要我打死不承认,他又能耐我何。毕竟,这种事情可没有证据可言。刘爸爸和廖妈妈都没说什么呢。
想到这一点,我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下来,脑子里也总算有了些许清明。
的士照例在巷子口就停了,我们俩慢慢走进去。天色尚早,巷子里偶尔会有一两个行人,还会有熟悉的面孔停下来跟明远打招呼,探究的目光一直留在我的脸上不走。甚至还有以前的邻居熟络地跟明远开着玩笑,“哟,明远交女朋友了。”
明远一律点头笑,握着我的手紧紧的,温暖而干燥。
开门进了屋,我们俩一人找了个沙发坐了,都不作声。过了许久,还是他打破了沉默,“明儿你就别来了,危险。王榆林那混账小子……”他恨恨地咒骂了一声,看起来是真的恼了。
但我并没有说话。眼下形势未明,我多说一句话便是错。倒不如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我也好看一步走一步。
见我许久没说话,明远脸上只是一片无奈的苦笑,端起茶几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道:“你都混进档案室了,想必王榆林早就跟你交了底。这件事牵扯得太大,以前的曾师姐,那么聪明机警的一个人,最后还不是……”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有无限的悲悯和自责,尔后又朝我看过来,目光中全是啼笑皆非的无奈,“你又一向是个毛毛躁躁的性子,自以为聪明小心,其实喜怒都写在脸上,怎么瞒得过那些人。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你——”他的眼睛里忽然蒙上了一层雾气,犹如三月江南的清晨,“你还想让我再痛苦一次吗?”
我心里一颤,险些就要开口,才一张嘴,又赶紧掐了自己一把,好歹忍住了。一刹那间,心里头转了不知多少个弯,过了十几秒才缓缓道:“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为了查案子才去的档案室。”别的话却是不肯多说一句。
明远专注看着我,忽然发笑,那声音听得我心里头愈加地虚。他笑了半分钟才终于停下来,眸中竟有星光点点,忧伤如水般朝我涌来。“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认我吗?”他看着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一字一字地唤我的名字,“钟慧慧!”
轰——地一下,我险些被他这句话给震得从沙发上跌下来。
虽说早猜测着他是不是已经认出了我,甚至还想到了应对之策,可当他真正叫出我的名字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那一重又一重如擂鼓鸣钟,一颗心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
“你…说什么?”我梦游一般地说了几个字,过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来,低下头矢口否认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他却不急着回答,一点点地凑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缓缓地蹲下,幽深的双眸里满满承载着思念的情意,“钟慧慧,”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哽咽,低沉得好似随时都要发不出声,“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明明身在咫尺你却要视我为路人。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觉得你换了个身体我就认不出你来了?你一走四年,这些年我踏遍了北京的每一寸土地,你说过的那些地方,老家的巷子,你念过的大学……你怎么会以为,我会等到四年之后才会去那里找你……”
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所有狡辩的话,所有事先想到的对策,在他说出这些话之后通通都变成了笑话。
是的,我早该想到的,他为什么会忽然在我面前提起要去北京的事,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被我劝了回去,从他十岁起,我就已经骗不了他了。原来那么久以前,那么久以前他就已经识破了我……
“我…我只是……”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到任何可以解释的借口。且不说我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北京,还编造出一大堆金家的往事,明远去过北京,那定然也能发现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巷子里的家是假的,大学里也从来没有钟慧慧这号人,他怎么还会不起疑心。只要用心,他很快能查到更多的事,包括当初我初到陈家庄的种种……我要如何像他解释自己的到来?又要如何像他解释所有的一切?
“为什么…不肯认我?”他握着我的手,握得那么紧,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所有的感情全都投入在这一双手上,抬起头,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如洪水泄堤,一发不可收拾,“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见他哭是什么时候了,明远,他一直都是聪明而坚强的,从来不会被任何困难打倒,连眼眶都不见红一下,更不用说掉眼泪。可是现在,他却蹲在我的面前哭得像个小孩子,那么伤心难过。
“我…一直想你…”他缓缓地把头靠在我的腿上,平和而小声地道:“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丢下我一个人,我真恨不得当时跟着你一起走了。可是,不行,我还得为你报仇,我要找出那些害你的人,一个一个地将他们杀死,然后再去找你……”
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浑身都在发抖,他…原来害得他变成杀人凶手的…却是我。
“明远!”我大声地想要打断他,可他却好像没有听到似的,继续说道:“可是,我心里总还是抱着一丝飘渺的希望,希望有一天,你能像很多年前一样,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天上的神仙,肯定不会就这么死了的,对不对。所以我慢慢地等,慢慢地等,每次我遇到有人和你有一丝半点的相似,我就忍不住去试探她。就这么试探了不知多少次,我竟然…终于等到了你……”
这一刻,我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眼泪一落,所有的伤感都如潮水一般倾泻,“我…”我抱着他嚎啕大哭,把这么久以来所有的情绪全都发泄在痛哭和眼泪当中。
过去的十四年里,他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们一起生活,一同欢笑,彼此都是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我如何会不关心他?这样的感情又怎么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
“我…好想你…”他红着眼睛正色看我,所有的依赖都在这一瞬间悉数散去,留下的全是严肃和认真,“钟慧慧,我爱你,你别说话——”
我刚想开口马上又被他打断,他脸上是那么肃穆,那么虔诚,一字一字地朝我道:“我以前不知道,直到你走后,我才真正了解自己的心情。我不是你侄子,也不要做你弟弟,我爱你!这么多年来我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梦到你,我对自己的感情很确定。不是依赖,也不是亲情,而是爱。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爱上你,我只知道这份感情已经快要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知道你心里有隔阂,我也知道这些天来你一直对此很抗拒,可是如果我今天再不说,我会疯掉。”
屋里一片寂静,窗外有冬风呼呼地刮过,一阵又一阵,偶尔还会有没有关好的窗户撞得哐哐作响。
橙色的灯光照得屋里亮堂堂的,可我却看不清面前他的面目。明明是这样熟悉的眉眼和轮廓,为什么我会觉得手足无措。
不是这样的,这跟我事先所设想的完全不同。
他不是应该狠狠质问我到底从哪里来吗?是妖还是仙?
“慧慧,”他柔声唤我的名字,依旧紧握着我的手,缓缓地站起身,靠着我坐下。脸上明显地写着不安和忐忑,甚至他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这个时候,紧张的人并不止我一个。
“我……”我舔了舔嘴唇想说话,直觉地想要拒绝,可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抬头想要看他,面前忽然一黑,惊愕间,他的气息由远而近,唇瓣随即被他温暖的气息完全覆盖……
他就像一条居心叵测的小蛇,温柔又狡猾地敲开我的唇,随即攻城略池,毫不手软,也搅得我的心一团乱遭,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的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好似淡淡的绿茶香,似有还无;他的怀抱温暖而宽厚,将我环抱在其中,让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
这个时候我应该推开他,然后狠狠地甩他一个耳光!
可是,我却抬不起手,使不出力气,任由他在我的唇瓣吮吸撕咬。唇齿交接,两人的气息也融在一起,暧昧的亲密,亲密的暧昧……
说不清到底过了多久,他才终于缓缓撤离,手却还捧着我的脸,面上是满意的笑,“你是不是想拒绝我。慧慧,你看,你骗得了自己的心,骗不了自己的身体。你喜欢我,你的身体喜欢我。别在我的面前再摆姑姑的架子了,你也爱我。”
说罢,他又低头吻了下来……
五十
我和明远的交锋从来都处于下风,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这一次,我照样输得一败涂地。
这天晚上我照样留宿在我们的家,就跟很久很久以前一样。所不同的,两个人之间多了些汹涌暗潮,意味不明,连空气中似乎都流连着淡淡的暧昧。这种暧昧让我既狼狈,又带着一丁半点的欢喜,还有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明远却一直很欢喜,眼睛里盛满了笑意,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么高兴了。
感情这种事情真是很难说清楚,明远坚持认为我喜欢他,可是我的心里总还是有道坎儿,一时间很难转过弯来。我很清楚自己对他有感情,可这种感情到底是亲情还是爱情,我却无法区分。
爱,到底是什么?我还不知道。
虽说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坦然地像平常人一般和他谈恋爱。明远也敏感地察觉了这一点,但他并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意外。他只是比以前更温柔和用心了。
他猜出我的身份后,我一直担心自己会因为泄露天机而被五雷轰顶,心神不宁地等了好几天,也不见有任何反应,我这才慢慢放下心来。敢情老天爷还是讲道理的,毕竟这事儿不是我泄露出来的,就算要天谴,按理说也谴不到我身上。至于明远,我一想到他神二代的身份就释然了——上头要真舍得对他下手,章老头也不至于找我来了。
期间我还一直担心明远会追问我身份的问题,为什么会出现,又如何死而复生之类,可是他一句话也没有问,就这样自然地接受了我的新身份,好像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一样。果然不愧是神二代,接受这种事情的能力就是比一般人强。
我既然已经被他认了出来,那么之前和王榆林的计划便不用作数了。只要我在他身边,那些事情就永远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于是我们开诚布公地把那件案子仔细地商议了一番,当时古艳红的异样,以及她托我画的那副肖像画,我都拿给了明远看。
“这个人…怎么看着有些眼熟。”明远对着那副画蹙眉深思,却一时想不起来。琢磨了一会儿,他起身去给王榆林打了个电话。“林子记性好,尤其是记人的长相,只要见过一面,就绝对不会忘记。”
等了半个多小时,王榆林果然到了,见我也在,他脸上顿时显出惊讶又意外的神情,尔后又一脸明了地苦笑摇头,道:“我可真是妄作歹人了。”
我觉得特别不好意思,赶紧去厨房泡茶向他赔罪。王榆林心胸宽广,并没有跟我计较。
“林子你瞧瞧,这个人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王榆林一落座,明远就立刻把画像递给他,问道。
王榆林对着画像仔细端详,眉头微微蹙起,有些意外地问:“你们从哪里找到的这个?这个人——不是叶盛吗?怎么会这幅打扮?”
明远顿时一脸惊诧,马上抢过画像又仔细看了一阵,喃喃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他。对,真是他!”
看他们这反应,想来这个叫做叶盛的人非比寻常。到底他跟古艳红有什么瓜葛,却是我们要调查的重点。
许是见我一脸茫然,明远主动向我解释道:“这个人是盛嘉公司的老总,在市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黑白两道通吃,跟省厅里不少领导都有往来。”说话的时候,王榆林在书架上翻来找去,不一会儿找到一份报纸,翻开来递给我,“这上头就是他。”
我定睛一眼,报纸上赫然是一篇关于盛嘉公司三周年的庆典报道,插了一张照片,正当中那位西装革履,满脸严肃,一副的老板派头,怎么看也跟我画像上那位没半点相像。只是若仔细观察五官,那眉眼,那嘴巴,却是一副异样。
这也是王榆林眼神好,要不是他跟我说了,不然我还真瞧不出这俩人有什么相像之处。
“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