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岘耸耸肩,在我耳边低声揶揄说:“只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呀!”
余仁住进我们宿舍才三天,我与云岘就受不了。云岘背地里拉住我长吁短叹,说:“我真想把那小子扁一顿!”
一到五点,余仁的手机闹铃就大声响起来,不断地循环播放烦人的音调。他起来后,就在宿舍里大声念起唧唧哇哇的日语来。全不顾熬夜写文的云岘和下夜班回来的我要睡觉。云岘愤怒从被窝里探出个头,不客气地说:“余仁,你读书到外面读去。”
余仁的泪水立即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从眼眶里涌出来,扑到云岘身上,揉着云岘的被子说:“学长,你怎么可以欺负我?你怎么可以呢!你好坏哟!”
我恶心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云岘也是被余仁惊悚的样子折磨得不行,然而为了防止余仁做出更加可怕的举动出来,我与云岘只好乖乖闭嘴。
看着像东方不败一样又不会考虑别人感受的余仁,在宿舍里晃来晃去,我与云岘在琢磨着如何将他赶走。
然而就在第四天,余仁失踪了,又过了三天,噩耗传来,余仁的尸体被发现漂浮在学校的印月湖上,泡得全身肿大,面目全非。□□出动,现场勘察了许久,又把我与云岘等一大批认识余仁的人叫去问话录口供,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很长一段时间这是件悬案,没人晓得他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推进去的。
☆、流年篇一(5)
余仁死了,我与云岘闷闷的。被□□问话后出来,云岘皱眉说:“我们要不要去鸡鸣寺拜拜,这宿舍接连三起人命呀!我可不想做第四个!”
我想了想,说:“不大好吧!我们是新世纪的大学生!书上一直在说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云岘白了我一眼,说:“书上的话能信?我就是写书的!全是谎话!孟子教育我们,‘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我怎么着也得在咱们宿舍挂个平安符!我现在不求奖学金,不求人民币,只求让我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拿到毕业证书,闪人!我就问一句,你想不想死?”
“不想!”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云岘一拍我的肩膀,说:“那么哥们走吧!既然不想碧落黄泉!我们就去求佛吧!”
我抬头,暗红色的火烧云迷茫在远方的天空,平视,有一个绰约的暗红色背影沿着笔直的街衢走着,渐渐渺小成一个红点。
云岘不在意地说:“哦,那是余仁他妈!”
当时的我只是为一个母亲失去儿子感到痛惜,根本没有想到以后,我与她会有人生的交汇,而这交汇成为我今天悔恨的一部分。
余仁的妈妈就是丽姐。
去鸡鸣寺终于只有云岘一个人去。那一天早上我正准备出门,便接到班长的电话,通知去某阶梯教室听讲座。我问她能不能不去,班长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要点名,不待我再问是什么讲座,她便毫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
云岘叹了一口气,说:“无论什么活动,我们班长都懒得通知我。不知道是她猜到通知了我也不会去,还是嫌和我说话会沾到晦气。”
云岘在他们哲学系很孤立,班上的人都不怎么搭理他。他虽然表面上很洒落,但心底还是介意的。有谁愿意一直茕茕独立,游离于集体之外呢?云岘不是没有做过努力,然而同学们还是远远地躲着他,这让他很是郁闷。
在这一点上,我与他的境况不相上下。除了必要的通知,一般同学都不大愿意和我多说话,谁让一个宿舍死了三个人,而独独我与云岘活下来呢?我俩是天生的煞星!
那个极其无聊的讲座根本没有点名,人也去的很少,是关于大学生生理健康教育,主要是讲女大学生如何处理意外怀孕。一个中年妇女穿着白大褂絮絮叨叨地在台上手舞足蹈唧唧歪歪地说着,我听得哈欠连天,心里直埋怨班长找错了听众,我一个没有恋爱可谈的男生来听这个干什么,就是凑人数,也不该叫我来呀!
两个小时的讲座,中年妇女花了一个小时说她们医院先进的设施以及在她们医院做的人流手术的效果如何如何地好,最后还留下了热线电话,说有需要的同学尽管来,她们医院收费是很低廉的。
我差点一头栽在桌上,说了半天,原来是医院来宣传人流手术的,而且居然堂而皇之地在高等学府里打广告!
☆、流年篇一(6)
当时一个劲地感叹世风日下的我根本没有料到,我在此之后曾光临这家医院,带着碧落,而且让我感到无奈的是,她的孩子不是我的。不过那家医院收费的确是很低,只要一方有学生证,手术费全免。
我总是很悲伤,所以我喜欢远眺西方永恒宁静的夕阳。
在人群中的我很寂寞,即使是现在,我的人缘因我的不懈努力而变得很好。我觉得很累,与别人总有隔阂,但是每天却要强打精神,装着真诚地笑着,应付着她们提出的各种要求。
在一个女生占绝对多数的班级里,我不想被边缘化的方法很简单,只要对花枝招展的女生殷勤些就好。她们似乎很喜欢和男生玩暧昧,受之无愧地接受我廉价的关心。
比如在她们需要买水时,我就说我也要去,顺道帮她们带;比如她们想去图书馆看书,又担心早上起不来占不到座位时,我就说我也想去图书馆,顺便帮她们留位置好了。
人是需要交往的,一来二去,她们也就忘了我宿舍里的三个死人,只记住我是一个热心肠而且长得不错的男生。
和我走的比较近的大一学妹夏雨雪说我:“温润儒雅,风度翩翩!”我被她的一通天花乱坠的夸奖夸得有些飘飘然,一高兴认了她做干妹妹。
班上长相普通但作风前卫的甄雅晴发短信向我表示好感,隐隐透出愿意和我能有进一步的发展。我现在热衷于学习,认认真真地用清秀的钢笔字将老师讲的内容搬到笔记本上。于是甄雅晴总是向我借笔记,热辣辣地眼光驻留在我身上,半开玩笑地说;“小北,什么时候我请你吃饭吧!老是麻烦你!”
我装傻到底,彬彬有礼地微笑说:“不用客气!大家都是同学嘛!”
除了甄雅晴,对我暗示有意思的女生还有三两个。我都一视同仁,保持适当的距离,又让她们觉得自己不是没有希望。
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们班有三十个女生,自然是热闹非凡。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我周旋在她们中间,尽力做到谁都不得罪。偶尔在班上纯属娱乐性质的集体活动中,我会感到快乐,那是我疯玩到忘记了我是谁的时候。
我的欢乐是海市蜃楼,光与影配合成流光溢彩的蓬莱仙境,须臾边化为乌有。
在大好年华里,我得到的是如雾如尘的惆怅。
星期六时,班上组织去中山植物园秋游,地点是好地点,只是身边有一大群唧唧喳喳的女生,我根本无法静观风中落叶,感受那份无言的悲喜。心里虽然不大乐意,但我还是极力扮演好护花使者的角色,陪她们说笑,嬉戏,想办法使她们尽兴。要在正常社会中生活就需要妥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甄雅晴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她今天打扮得像一只花蝴蝶,远远地就能闻到浓烈的香水味。我虽然嫌她俗,但脸上还是满满一堆笑,小心应付着甄雅晴的搭话。
☆、流年篇一(7)
她转转绕绕旁敲侧击九曲八弯探听我的过去,我则巧舌如簧,每每到重要处都机敏地绕开,把她敷衍得风雨不透。
甄雅晴似乎有些不甘心,笑着说:“向小北,等下我请你去吃饭吧!你帮了我忙,我总该略备酒水以表敬意呀!你酒量大不大呀?要不,我请你去1912喝吧!听说,你以前常在那里出没,可别告诉我你是滴酒不沾呀!我是不信的!”
我听到甄雅晴提到“1912”,楞了一下。谢咏絮立即插话:“雅晴,你重色轻友!我们明明说好的,秋游完了去新街口逛街!大洋那边打折,满九十九送一百!这样的好机会可不能错过!”
谢咏絮和甄雅晴是一个宿舍的,两个人似乎面和心不合,对我都有意,只不过彼此心照不宣罢了。今天谢咏絮看甄雅晴对我公开接近,自然不满,就大声嚷嚷要拉甄雅晴去逛街,好打乱甄雅晴的如意算盘。
女人似乎天性喜爱购物,一听说商场打折,一个个跃跃欲试。我看了暗自好笑,买家哪有卖家精呀!商家说是大放血,引得商场内人潮汹涌,到头来自然能盆满钵满。
谢咏絮大声说:“我们逛完街,再去K歌!雅晴唱得可好了!”边说边亲热地挽着甄雅晴的胳膊,将她拉到一旁去了。趁人不注意,谢咏絮丢一个眼色给我,不久之后我就收到她的短信,“小北,感谢我吧!帮你拜托了欧巴桑的纠缠,你要请我吃饭噢!”
我看看前边手挽手嘻嘻哈哈的甄雅晴与谢咏絮,心底暗自冷笑。
女人间的勾心斗角从古至今延绵万代无休无止,就像一座活火山,表面平静,地下岩浆活跃,随时有喷涌而出的危险。有时候,我觉得她们很无聊,为了一点无关痛痒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们能闹得沸反盈天,轻则粗语交加,重则大打出手,全不顾苦心经营的淑女形象。女人还锱铢必较,此仇不报非小女子也!即使勉强和好,心底仍是耿耿于怀,明着一盆火,暗里一把刀,有事没事来点冷言冷语,或者给看不顺眼的同类设置一些障碍。关想想这些,我就觉得女人恐怖,难怪有人感慨最毒妇人心!
我又想起了云岘笔下的那群后妃们,花容月貌的她们不仅相安无事,而且感情比亲姐妹还要好,还忠贞不二死心塌地地伺候云岘一个人,真是有悖于事实!妻妾不斗不过是性本好色的男人的奢望!好在现在大部分男人有贼心没贼胆,迫不得已恪守一夫一妻制,虽然有些悻悻然,但倒也省去不少麻烦。
话又说回来,冯碧落与丽姐又何尝不是有心计的女人。她们待我倒也实诚,只是……我低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起她们,我的原本就不明媚的笑容又蒙上了一层灰。
人去人来,恍恍惚惚中,多少时光流走。
那些时光是水中月,镜中花,虚幻得如春日午后的一个梦。可现在,真真切切地发生过的往事,在我看来如同一部悲伤的电影,一本忧郁的小说,似乎都是别人的故事。
☆、流年篇一(8)
我遥遥站在一边,看别人的情事纠葛,爱也好,恨也好,仿佛都与我无关。
落叶满小径,林鸟空哀鸣。在寂寥的秋季,我不禁感叹自己纷繁杂乱的感情。女人只要给我稍稍一个暗示,我就能完全揣测到她的心思,但是猜测到了后,我却非要找出重重理由逼迫自己相信最初想到的全是错误的,进而疏远她。这样的事发生了数次后的今天,我开始怀疑我一直在逃避什么。
女生们心系购物,匆匆逛一遍植物园,胡乱拍了几张照,便三五成群地离开。我一个人在园内随意走动,越是幽僻处,我越是饶有兴致地前往。松柏成林,树叶碧若深潭之水,林下绿草如茵,纤细柔曼。我看着盎然的绿色,微微颔首,难怪古诗云,秋尽江南草未凋。
有一个穿米色大衣长相清丽的女生坐在林尽处的一张木制长椅上看书,我看着好生眼熟,仔细一想这不是我们班上的林霁月嘛!本想悄悄走开,但她看到我了,抬起头朝我微微一笑。我只得走过去,笑着说:“你怎么没去逛街呀?她们都走了。”
“她们去我就一定要去么?我最讨厌随波逐流了!”林霁月柳眉倒竖,似乎有些生气。
我讪笑了一声。
林霁月是有名的才女,只是性格孤僻清高,独来独往不大合群,在班上年纪最小的她身体又孱弱,隔三差五地请病假,同学们都管她叫林妹妹。我就换了一个话题:“你在看什么书呀?”
林霁月把书递给我,我一看是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她读的正是《世仇》一篇,“我的青春是一场晦暗的风景,星星点点,漏下明晃晃的阳光,雷击雨打造成了如此残凋,园子里,红色的果实稀稀朗朗。”
我有些愣神,前两天南京不是下过一场雨么,电闪雷鸣之后的中山植物园,是否在雨后初霁的今天,只有稀少的红果在枝头战栗呢?我回想起刚才走过的地方,在一个角落里的确是一地红点。
林霁月淡然地说:“波德莱尔的世界如地狱一般阴暗潮湿,随处可见爬满蛆的腐尸、四处游荡的鬼魂、凶恶的豺狼虎豹。凄风苦雨中,多少繁华蜕化为幻境,只有永恒的惨淡失望,偶尔有一点光出现,咋看之下以为是灿烂的阳光漏下的光芒,再仔细一看却是冷冷的鬼火。”
我静静地听完她的一席话,便说:“我倒是认为波德莱尔人在地狱,心在天堂,在失望处蕴含着希望。”
林霁月浅浅地笑着:“那么他在失望后找到的希望,最后不也变成了失望吗?就像一个人经历了大难后,用未知的前方宽慰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新路,沿着走下去,最后又发现路的尽头还是悬崖峭壁。所以,所有的希望的最终结果都是失望,说得更惨一点是绝望。”
我惊骇地望着她,她却自顾自地说下去:“灼热的阳光只在盛夏,到现在秋日将尽,只有回忆中有美妙的鲜花似锦了。抬起目光沉重的眼呆呆地望着天空,闷闷不乐地怀念逝去的幻影,时间吃掉鲜活的生命,肉体的形式腐烂,而灵魂在天地间飘荡,追寻依稀的梦。”
☆、流年篇一(9)
“你说的是波德莱尔的诗吧!”我看见有一股戾气在林霁月的眉宇间聚集。她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黑色死亡的味道。
这种味道我太熟悉了,我在冯碧落与丽姐身上都感觉到过。
我忧心忡忡地望着神色抑郁的她。林霁月的睫毛很长很黑,一双如黑珍珠般的眼睛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如暮色苍茫中的烟岚濛濛的水面。
林霁月察觉到失言了,顺水推舟地说:“是,我说的就是他的诗。”
我还是不放心,就说:“林霁月,虽然秋天过去后是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