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怀疑生命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我似乎从某一点出发,经过千回百绕,又回到了那一点,或者说我起先到的那一点,与后来到的那一点只是因为时间才有微小的差别。
由于相似性极高,可以将微差忽略,将后一点视为前一点的重复。当然这种重复是需要一定的条件的,而这些条件有时候是因为偶然的因素而聚齐,也有时候是人刻意为之,比如致力修复一段感情的一方特别喜欢带另一方来到第一次约会的地方,精心制造与当初相仿的氛围,希翼能激起对方的旧情复燃。
可以肯定的是,一个人是从过去自然而然地发展到现在,再向未来继续发展的,因此在现在的时空中必然也蕴含着过去的因子。这些因子可能是人的自身的样貌、性格、气质,也可能是别的人。每个人不仅构成了自己生活的大部分,有时候也会在别人的生活充当重要角色。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在冯碧落心中的真正地位。而且与此同时,我发现了一个更为惊人的秘密。我不由地感叹,人生是由一个又一个的秘密构成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秘密的集合体。
在永恒的流年里,往事如烟尘飞散。那些已经化为碎屑的沧桑,我不想再将她聚合在一起,于是,我选择了逃避。在公交车开动的一瞬间,我改变了注意,从车上跳下来。我发信息告诉林霁月:“对不起,我晚上还有事,要赶回学校去。不能陪你去了,不好意思。”无论此丽姐与我认识的丽姐是不是一个人,我都不想见她。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重逢。既然相见不如不见,那有何苦要相见呢?见了丽姐,我只怕是无地自容无话可说了。
☆、流年篇三(6)
我对不起顾香,更对不起冯碧落,还对不起丽姐,她们都曾经殷勤在我身上寄寓希望,而我彻彻底底地将她们都辜负了。在感情上,我不负责任地落荒而逃。
是的,命运实在太爱捉弄人了。它牵引着我沿着旧日的路,一步步地回溯。
一直以来,世界对我只是露出了冰山一角,我最初由零零碎碎的现象得出的结论往往是不完备的,以后不断累积的经验自以为是地持续修正着自己的想法,改来改去,反复的推理、论证、总结,到最后,居然回到了开始的论断。
在逃离林霁月的一瞬间,我忽然有一个想法,其实顾香与冯碧落就是一个人,或者说,十四岁的冯碧落时叫顾香,二十一岁的顾香叫冯碧落。
冒出这个结论,连我自己都无法接受。因为我明明看见顾香的死亡,这一想法多年来一直牢不可破。我猛然又想起另一个事实,人的记忆并不见得是那么可靠。
在一起车祸发生后,警方去询问不同的目击者,有时候会得到不同的证词。人的大脑无时无刻不再加工着外界给予的刺激,所以说每一个的记忆都是被加工过的。既然是加工,就不可避免地流失掉一部分,在同时额外放进了一点添加剂。如果失去的少,加入的也少,那么记忆是近似事情的本身;如果流掉的多,加的也多,那么记忆就是十足的谬误了。
我们都是这样接受外界给我们的真真假假的讯息,从而得出真真假假的结论。我姑且认为冯碧落与顾香是两个人吧!因为似乎是我只有这样想,才能压制住往下再追究的欲望,而避免一系列麻烦。
我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像一只蝼蚁一样卑微生活着。
坐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我看着窗外濛濛的飞雨,忽然想起来当初我再见丽姐时,也是这样的天气。
我记得丽姐第一次来勿忘我酒吧时的样子。她斜斜地靠在沙发上,翘起夹着一支香烟的纤纤手指,缓缓地吐出淡蓝色烟圈。那是个妖娆而寂寞的时刻,面容姣好的都市白领叫住了俊朗清秀的男服务生,用香烟弹了弹精致的空玻璃杯。
她的眉眼间是写尽的是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窜出妖娆的火苗。
我有片刻的怔忡,因为冯碧落曾用同样的姿势出现在那个地方。
丽姐的脸上幻出一个妖娆的微笑,说:“再来一瓶白兰地。你不介意陪我喝吧!”
我带着职业的微笑,彬彬有礼地说:“我很荣幸得到您的邀请,非常乐意奉陪,可惜现在是上班时间,所以,能否等下次我不在上班时,再陪您呢?”
因为我长得风姿秀雅,所以有不少白领富婆想找我陪酒。我一律搪塞过去。我拿来酒,熟练地撬开瓶塞,对受丽姐火辣辣的目光报之以微笑,说:“需要我来倒吗?”
丽姐吸了一口香烟,上下看着我,说:“好的,谢谢!对了,你下班以后是要到前面的肯德基坐一个多小时等公交车的吧!你刚才也说了很乐意接受我的邀请。所以,我邀请你在下班后去喝一杯咖啡。”
我缓缓地将酒倒到玻璃杯中,思忖着如何婉拒。
丽姐笑得愈发妖娆,说:“不要告诉我,你约好了要和阿威一起去。我刚才可问过他了。也不要告诉我,你有女朋友在等你,我知道你没有女朋友。怎么样?小北,你还有什么理由拒绝我?”她弹弹玻璃杯,说:“还不停,要漫出来了。”
我尴尬地停手,说:“我——”
“你就答应吧!”丽姐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口,说:“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而且,为了余仁,你也应该答应。”她的神色蒙上一层凄惨的雾气,说,“余仁,是我儿子。关于他,我有些话想问你。”
☆、流年篇四(1)
那是四月的夜晚,华灯灼灼,良夜漫漫。两个满腹心事的人对面坐着,各自啜饮着一杯咖啡。
我满腹心事,是因为四月里冯碧落的再次出现与迅速离去。我并不知道冯碧落在学校里会是如此优秀。在表彰她在学业上突出成绩的大会上,我傻乎乎地当众喊出她的名字“冯碧落”,让她顿时难堪得跑下台来。在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时,她夺门而逃,因为有人揭穿了她的另一副面孔。她显然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在学校里,冯碧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那里人人都喜欢她,佩服她,没有人知道她在夜晚的酒吧里会是勾魂摄魄的暗娼。
虽然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但是足以让她无法面对。想想看,如果一个洗心革面的罪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好不容易重塑起自己良好形象,然而自己曾经的罪行却在一夜之间被传遍,别人次日会怎么看待自己。在这个社会,有些污点注定会伴随人的一生。
于是,冯碧落消失了,在让我永远伤心的四月里,只留下那封爱的告白与对自己行为忏悔的信。
有些秘密,还是永远不知道的好。
秘密知道得越多越有烦恼。如果可以重来,我必定选择缄默与愀然离开。对于我与冯碧落,我们俩永不照面是最好的。
有时候,我宁愿人生只是南柯一梦,无论如何历经多少繁艳的美好与曲折的悲辛,恍恍然醒来后,发现一切都是虚构。因为在不是真实的梦里,不用动用真感情。
我后悔了很久,但是所有事情都发生后,我能做的就是尽量接受。
可还没等我平复心情,丽姐带着同样妖娆的神色出现在勿忘我酒吧里,告诉我,关于余仁的故事。
丽姐长叹了一声,问:“向小北,首先我代表余仁,向你道歉。我知道,他在宿舍里给你们带来了不少麻烦。”
我摇摇头,说:“余仁,他很好。只是可惜了。”
丽姐摇摇头,说:“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逼他。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潸潸落下。
我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她,说:“余阿姨!”
丽姐接过去,抽出一张擦拭着眼角,说:“对不起。我一说起余仁,就忍不住想哭。我来是想问一下,他在宿舍里是什么样子,我想知道他生活的一点一滴。”
有很多人早早地离开了我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且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我想起来顾香,觉得那是一个梦,丽姐想起余仁时,也觉得他是一个梦吧!
活着的人为了证明那个人在世界上停留过,便拼命地在记忆里,在他人口中寻找有关于那个人的所有的一切。
在柔和的光线里,我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余仁的好话。
说来也奇怪,当一个人活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总会觉得他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当他离开了你,你的记忆开始起作用后,你便会轻而易举地发现出他其实有种种优点。
☆、流年篇四(2)
换句话说,我们的记忆是有选择的,那些不好的事,被意识写在了流沙上,那些好事,被意识写在了铁板上。
我说:“余仁很爱学习,非常勤奋。他每天都早起念书。”
我说:“余仁很爱干净,宿舍来因为他的到来变得很整洁。”
我说:“余仁……”
当初余仁所有的缺点,在我的口中全成了优点。丽姐掏出一支笔,在一个精致的小本子上一点点地记着。
我说了很久,原本滚烫的咖啡都凉透了。
丽姐合上本子,说:“谢谢你。”她的眼角隐着泪花。
我说:“没事,应该的。余阿姨在哪里上班呀?有空我会去看余阿姨的。”
丽姐打开本子,在纸上写下了工作的单位和电话号码,说:“有空一定来玩呀!我现在反正也是一个人。你喊我丽姐就可以了!”
女子总是希望自己青春长驻,我立即会意说:“好的,我是觉得喊余阿姨,要把您喊老了。您看上去不过三十岁出头罢了!”
丽姐的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口是心非地说:“还三十呢!都四十多的老太婆啦!”
我笑笑,说:“丽姐就像赵雅芝,几十年都一个样,非常优雅。”几句恭维话说得丽姐十分高兴,她脸上的伤感之色减少许多。
丽姐又去买了一杯咖啡,低声说:“我和余仁他爸爸很早就离婚了。余仁跟着我,我心比较高,一心一意希望他出人头地。每天都逼着他看书学习。卷子参考书,家里买了一大堆。开始时,他也是很调皮的,会偷偷跑出去玩。后来被我抓到几次。我一抓到他二话不说就狠狠地打,打得他皮开肉绽!”她说到这里,两个眼圈都是红的,说:“我悔呀!肠子都悔清了。余仁——”她梗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连忙递纸巾给她。有时候,有些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来就不会那么难过了。丽姐此时就需要一个能够倾诉的人。而恰好出现的我恰好做了她的听众。我不必插话,只要静静地坐在一边,听她一个人说完就好。
丽姐开始向我絮絮叨叨地说起一个少年的成长史,她讲得很细。她甚至记得余仁第一次上学时穿了什么样的衣服,那衣服上有几个什么颜色的纽扣。
说到动情处,她的眼泪就哗哗地留下来。但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好后悔。”望子成龙的母亲在失去儿子之后,忽然发现她儿子是否有好的成绩、能考取好的大学和好的专业并 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儿子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能活着,就是最好的。
是呀,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活着的基础上的,人都死了,要那些分数有什么用!
她流泪说:“隔壁家的小孩考上了清华,而余仁高考发挥失常,只考取了——”她顿了顿,看了我一眼,说,“其实这个大学已经很不错了,还是重点呢!都是我心太高了。我把通知书撕成了两半,拿起鸡毛掸子就打余仁。我边打边说‘妈妈一手把你带大,容易吗?你就给我考这点分数!’余仁哭着跪下了求我别打了,他实在受不了。但是我脑子里就是隔壁小孩的妈妈拿着通知书趾高气扬地到处宣扬的样子,我实在气得肺都要炸了!鸡毛掸子一下下地抽下去。我现在想想,心那个痛呀!我好后悔呀!当初我为什么不待他好点呢?”
☆、流年篇四(3)
她说了好多好多……
在她说的时候,我走神了。我忽然想起有一天,我去找顾香时,在门口听见她妈妈也是说:“妈妈一手把你带大,容易吗?你就给我考这点分数!”然后是鸡毛掸子抽打的声音,伴着顾香嘤嘤地哭泣声。我吓得不敢进去,咋着胆子说:“顾香,我把你忘在教室里的历史基础训练带过来了。”
门开处,却是闪出满脸微笑的顾香的妈妈,她和颜悦色地说:“好的,谢谢你呀!顾香现在不在家,交给阿姨就好了。”
我双手奉上,顾香的妈妈笑眯眯地接过去,说:“等顾香在家,你过来玩呀!”她看着我走远了,才把门关上。
我见她关了门,便蹑手蹑脚地又走回去,贴着门听里面的动静,听见顾香的妈妈一叠声数落道:“你看看你啊!你这死丫头!连作业本都忘记在学校里,还让别的同学给你送过来!你记性怎么这么差啊!我打不死你!叫你考这么一点点!叫你忘记!”
顾香哭声更大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跑开。
许多东西回过头看真是不值得一提。分数对一个人的未来能有多大的价值呢?但是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在学生时代,却被家长奉为醉圣神的东西,其重要性甚至超过了自己孩子的生命。
丽姐一口气说了很长时间,大约是一整天吧!我坐在那里吃了早饭,又吃了午饭,还吃了晚饭。
到最后,我实在忍受不了,便起身,说:“丽姐,很抱歉,我晚上必须回学校,还有一些事要做!”
丽姐才恍然说:“时间过得太快,怎么到晚上了!”她略带歉意地说:“真不好意思,把你留在这里听我说这些事。”
我笑着说:“没关系。如果晚上没有事,我还可以继续听下去。”我转身离开,走进又一个四月的雨里,留给丽姐一个单薄的背影。
在丝雨霏霏的夜空下,我知道我离去的背影是清清如许,而楼上的丽姐看我的眼神带了许多许多的忧伤。风带来她轻轻的叹息,我心底一颤,泛起缕缕涟漪。
如果余仁活着,她就不会这么忧郁了吧!就像如果顾香活着,我也不会怎么